穹窿山道,一匹瘦馬馱著個胖道人,一步步踩在石階上往下走。這胖道人頭發花白,一臉橫肉,眼圈發黑,一看就不是什麽高真大德之輩。偶然路過的幾個山民卻對這道人恭謹得很,遠遠便立住讓他的馬兒先過去。


    因為他們非但認得這個道士,家裏還租了這道士的好幾畝良田。


    這道士便是穹窿山上真觀的監院老爺,人稱趙大師的便是。


    真的趙監院自然不會輕易離開觀裏,這位趙監院卻是個西貝貨。


    錢逸群將紅娘子貢獻來的易容陣反複研究,多加琢磨,總算習了個皮毛。如今他隻能變幻身形,至於聲音、神情這等高檔要求,都帶著濃濃的錢氏烙印,無法做到惟肖惟妙。而且也隻能勉強變得老些,要想變成小童或者女人,更是力不能及。


    好在顧大姐不認識趙監院,所以其他方麵像是不像,問題也不甚大。錢逸群幻成趙監院的身形方才知道天下最輕鬆的事,莫過於看人挑擔。看著紅娘子變來變去十分輕鬆,真的輪到自己就知道了其中苦惱。


    一旦幻化,身體一樣會產生各種變化,就與陣眼所借之人一般無二。這趙監院明顯過於肥胖,走幾步路胸口就有些透不過氣來,更別提肥肉堆積,走動時一晃三抖,剛剛變成時差點累垮了錢逸群。真心佩服他能夠拖著這麽一副軀殼在山上跑來跑去,大呼小叫。


    ——早知如此,就該借隨風的頭發。


    錢逸群心中暗自懊悔,不該貪圖省事,直接取了趙監院鉸頭時留下的殘發。不過真要去借隨風的頭發,人家也未必肯借。身體發膚不能輕毀,若不是長發過腰,誰會鉸它?


    自從昨日的李香君被顧妖女擄走,穹窿山上就喧鬧不停,往來盡是縉霄部傳遞消息的姐妹。錢逸群下山的時候碰到了幾撥,隻是因為趙監院的容貌方才沒有被認出來。否則徐佛和李貞麗恐怕早就追下來了。


    以這兩個女子的智力,很快就會知道自己幻化作趙監院。隻有下山之後,換個容貌出去,這才算是徹底瞞過她們。


    “老爺,帶上她們兩個做幫手不是更好?”錢衛對錢逸群這種單刀赴會的魄力十分難以理解。


    “我是要趁其不備,一擊搏殺,若是帶上她們兩個,豈不壞事?”錢逸群無奈道,“你隻管跟著,不必多問。”


    錢衛唯唯諾諾,隻是在前麵牽馬。不一時兩人路過一個柴棚,見有個莊稼漢在裏麵幹活。錢衛偷偷過去割了人家一束頭發,拿回來交給錢逸群。錢逸群變作那漢子的模樣,仍舊穿著道袍,坐在馬上往城裏去了。


    這邊才走到靈岩山下,錢逸群的馬頭便被人攔住了。


    攔路那人穿著倒是眼熟,正是青衣小帽,文家下人的標準服飾。當頭那人先仔細瞅了瞅錢逸群的臉,又從懷裏取出一張圖紙,細細比對。半晌方才道:“道人從哪裏來?”


    “道人從道上來。”錢逸群沒好氣道,“你們是官府麽?竟然膽敢攔路!”


    “我們雖然不是官府,卻比官府還要勢大幾分。”另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來,傲然道,“我們是姑蘇文家!”


    “唔!”錢逸群裝作驚訝,“你們便是衡山文氏,姑蘇文家?”


    “自然!”那管事胸膛挺得老高。


    “那你可認識上懷下遠馬先生?”錢逸群問道。


    那管事一驚,腰頓時彎了幾分:“道長是馬先生的故友麽?”


    “正是。”錢逸群摸著臉上的胡渣,覺得癢癢的,“貧道半月前收到馬先生的傳書,正愁找不到地方呢,速速帶路。”


    文府管事一臉悲切:“道長且隨我來,不過要見馬先生,恐怕沒那麽容易了。”說著,便將馬懷遠上山找賊道錢逸群麻煩的事一一說了,其中自然添油加醋,將錢逸群說得罪大惡極天地難容。


    錢逸群心中冷笑,輕輕捅了捅隱身的錢衛,嘟囔一句:“看來不給些教訓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管事以為錢逸群說的是“錢逸群”,連聲附和道:“正是,道長得好好教訓教訓……哎呦!”


    錢衛隱在暗中使了個絆子,讓他跌了個狗啃泥,直摔掉了兩顆門牙,滿臉血汙。錢逸群大聲歎道:“蘇州這地界真邪性,你剛罵了人,就有報應了。”


    那管事愁眉苦臉,吐了兩口血沫,不敢說話了。


    錢衛卻仍不肯放過他,走兩步便絆他一跤。五六跤跌過,這管事也撐不住了,對錢逸群道:“道長,小人去辦點私事。”他掉了門牙滿口漏風,好不容易才說清楚。


    錢逸群自然放他去,隻見他走到路邊,朝著穹窿山方向撮起三堆土,磕頭喃喃道:“錢神仙大慈大悲,小人嘴賤已經得了教訓,求求錢神仙放過小人吧。”連連磕了十七八個頭,他這才肯站起來。


    錢衛見他如此道歉,便也不去絆他了。管事的走了兩步,見不再摔跤,心中暗道:這錢逸群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這都能知道!看來這個道人也是凶多吉少,我何必奉承他?他這般想著,接下去的路上再無一言,正好讓錢逸群落個清靜。


    這回錢逸群走的是張府正門,果然是豪富人家!門口上馬石下馬石羅列,拴馬柱飲馬槽分布。三重門當,四應有盡有,好不氣派。


    文光祖與張文晉氣味相投,便留在了張府養傷。現在傷口的結疤都掉了,兩人還是成日攪在一起,不說回家的話。聽說有位外地道士是馬懷遠請來的奧援,這文光祖與張文晉自然倒履出迎,甚是尊崇。


    錢逸群心中暗笑,正好也走得累了,想想回家還有好幾裏路,不免在這裏打頓秋風,順便探探虛實。再看他們如此殷切,暗道:我若是不使喚他們做點事,實在對他們不起。


    一行人進了花廳,自有下人安排茶點。


    “敢請教道長仙姓?”張文晉好聲好氣問道。


    “江湖人稱厚道人。”錢逸群淡淡說道,坐了主賓的位置。


    文光祖也坐了,直言問道:“那錢賊倒是有幾分本事,不知厚道長有何絕技?”


    錢逸群心道:索性使點小術,讓他們信服。因說道:“我叫那杯子,那杯子便會飛來。”


    文光祖和張文晉瞪大了眼睛,隻等這位厚道人驗證所言不虛。


    “來,飛來!”錢逸群指著文光祖手邊的茶盞,叫道。


    錢衛自然過去將茶盞取了,平平穩穩送到錢逸群手邊。錢逸群揮了揮手,這回連說話都省了,直接讓錢衛端回原處。


    文光祖和張文晉都是有些見識的,心中暗道:這道人既不用訣咒,也沒有符紙陣法,隻是口中一念便能有這般威力!必然是個有神通的高人!再看他麵目黝黑,皮膚粗糙,必然是個在山中苦修行的隱士!這回馬懷遠倒算是立了一功。


    兩人對視一眼,張文晉微微搖頭,文光祖略略點頭,卻是想到一塊去了。張文晉的意思是不可放走此人,文光祖是道:正有此意。


    錢逸群見自己偽裝高人成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貧道此番出山所為兩件事。”


    “道長請說,若是有在下兄弟能夠效勞之處,敢不從命!”張文晉是商賈之家出身,毫無障礙地表示忠心。反倒是文光祖還有官宦子弟的矜持,隻是出聲附和。


    “其一,是見見我那故友馬先生。”錢逸群道,“其二嘛,聽說南京媚香樓的顧媽媽就在蘇州,想請她來見一麵。”


    文光祖當下道:“好教道長知曉,馬先生被那賊道錢逸群擄去了,勒索四千兩足銀,還請道長救他一救!”


    “四千兩很多麽?”錢逸群裝作無知,“給他便是了。”


    文光祖咬牙道:“銀錢事小,麵子事大!若是我們與那賊道妥協,天知道日後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這事不忙。”錢逸群摸了摸胡渣,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又道:“等找到了顧媽媽,對付那賊道就更有把握了。”他旋即吹捧了一番顧妖女的神通廣大,術數通玄,是個不可多得的助力。又因為二人有舊,故而此番是必定要見一麵的。


    張文晉心中暗道:看來這道人是在山裏憋久了,今晚便舍兩個美婢與他,也好做一場功德。


    “其實請顧媽媽前來,倒比四千兩銀子更好辦些。”文光祖笑道,“莫說她眼下人在蘇州,就算是在南京也能給您請來。”


    “那便最好。”錢逸群懶得再跟兩人囉唕,便道,“道人的辟穀丹吃完了,煩請兩位善福壽備些粗茶淡飯。”


    善福壽是道士對俗家的敬稱,眼下也就隻有恪守古律的道士還用這詞。張文晉一聽這道人用詞專業,心裏更信了幾分,笑道:“敢問仙長可有忌口?”


    “道人修心不修口,有什麽上什麽便是!”錢逸群說著,食欲大起,口中津液分泌,連忙喝了口茶以作掩飾。


    張文晉得了這個準話,自然吩咐廚子拿出一身的手段,好好款待這位山野隱修的高道真人。不多時,整個張府都熱鬧起來,鮮活剛宰的雞鴨魚豬陸續進了廚房,被烹製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最好來一隻烤羊。”錢逸群站在窗口,突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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