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小弟告訴您一個秘密!”李一清湊近錢逸群,神神秘秘道,“小弟聽高人傳說,不出十三四年,大明氣數便要盡了!”


    “喔,所以你打算投靠誰?反賊還是建奴?”錢逸群冷冷問道。


    李一清一拍胸脯:“我李一清也是官宦之後,三代得享皇恩,豈能從賊從奴?”他憋足一口氣把話說完,咳嗽了片刻,方才繼續道:“小弟還聽說,大凡這種氣運更迭之時,必有交關湧現!一旦把握住,潑天富貴可是唾手可得!對了,所謂交關便是……”


    “我知道!”錢逸群打斷了李一清的解說,“我說,你我修行之人,亟亟名利豈是正途?”


    “呃……師兄高義!”李一清溜須道,“就算不取人間富貴,也能外行三千功德,內煉八百道果,拔宅飛升呀!”


    錢逸群微微搖頭,暗道:真是庸人誌向大,我隻想保住自己小家而已。


    兩人思想差距如隔星漢,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李一清何止說了半句?越說越讓錢逸群心煩。


    錢逸群正巧看到巡夜道士,直接一腳踢在李一清屁股上,直撲到巡夜道士腳下。巡夜道士當下將李一清拿住,送到客寮處領罰。李一清高呼冤枉,回頭再看,哪裏有錢逸群的影子?


    錢逸群一腳踢出,第二腳就已經踏在了一株銀杏樹上,使出靈猿騰挪身法,三兩下就到了樹冠,在風中搖晃,看著李一清被巡夜道士抓了起來。


    李一清這頓跪香是免不了的。


    錢逸群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回到單房。勞累了一天,他坐在蒲團上很快就沉入靜定之中。很快,錢逸群再次睜大了眼睛,因為上次那份窺探感再度襲來。


    ——總有種被偷窺的感覺,是我多疑麽?


    錢逸群起身在屋子裏走了兩圈,突然拔出茅君筆,手中指訣掐動,淩空畫出金光符。登時單房裏金光大作,之前被人窺視的感覺一掃而過。


    不過這卻沒有讓錢逸群更加安然,反倒越發警惕起來。


    如果金光符有用,那無疑是真的有人在窺視他,而非自己的多疑。


    錢逸群回到座上,心中暗道:隨便你看吧,反正道人整夜打坐,你也看不到什麽。


    隻是那窺視的陰影在金光符刺激之後,再沒有出現在錢逸群的單房裏。


    翌日一早,錢逸群起身洗漱,一如往日隨著大眾上早課。出得門去,見幾個熟識的經師都穿著單衣道袍,沒有披掛,數了數日子方才想起來今天是戊日,不用朝禮。正要去玉皇閣抄經,卻見陳監院的侍者跑得氣喘籲籲,對大眾說道:“今日卯正,張大師要開壇宣講。”


    眾人聞言,紛紛慶幸,問道:“可說了講什麽題目?”


    那侍者搖了搖頭,道:“這卻不知,去了聽便是。我還要去坤道院裏說一聲,先走了。”說罷便一溜煙跑了。


    錢逸群湊近議論眾人,細細旁聽。


    有人說:“張大師是龍虎山正宗,這回多半是要講三山符籙吧。”


    有人不以為然:“既然是正宗,怎會在外麵道場宣講自家秘本?”


    這個又說:“若是能宣明盟威之道,也是好的。”


    那個卻說:“正一雷法玄奧,倒是值得一聽。”


    ……


    一時間嘰嘰喳喳,多少經年閉口的老修行,此刻都成了口舌伶俐的小丫鬟,議論不停。


    錢逸群聽了半晌,插在其中,作出一副漫不經心狀,弱弱問了一句:“張大師是什麽人?”


    眾道頓時停了議論,紛紛將眼看他。饒是錢逸群臉皮再厚,也受不了如此眾多犀利目光。


    有道人驚詫道:“你來了這麽久,竟然不知道張大師是誰麽?”


    “是玉皇閣看經的張大師麽?”錢逸群問道。


    “正是那位張大師,”那道人笑問道,“你真不知道他的身份?”


    眾人一齊看著錢逸群。


    錢逸群無奈點頭:“小弟見識淺,還請師兄說一說。”


    “哈。”眾道紛紛笑了起來,“我們偏不告訴你,好等會讓你嚇個一跳。”


    錢逸群心中鬱悶,訕訕一笑,便要回單房收拾行頭。聽高真宣講不同於上殿,但也一樣 要沐浴香薰,一掃穢質。


    “侯大師且慢一步!”


    遠遠有人叫道。那聲音直衝錢逸群而去,卻不知道怎麽變成了“侯大師”。


    來者卻是監院的另一個侍者,一樣跑得氣喘籲籲。他聽錢逸群自稱“厚道人”,別人也都叫他“厚道士”,碰上這裏五湖四海的口音駁雜,就誤會錢逸群姓“侯”。


    錢逸群腳下緩了緩,疑惑道:“師兄叫我?”


    “正是,”侍者撫著胸口,“容我緩口氣。”


    錢逸群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大師”,心中新奇,打趣道:“繞著瓊花觀跑個十圈也不至於如此氣喘吧。”


    侍者白了錢逸群一眼,道:“侯大師,張大師說要你護法。你若沒劍,可快些去庫房借一柄。”


    “我有。”錢逸群好奇:講課也要護法麽?


    “那便好……”侍者道,“且早些去張大師單房,你是跟著他走的。哎呀呀,剛才老爺說讓誰當典儀大師來著……”侍者連連敲頭,眉頭皺到了一起。


    眾道人紛紛上前說笑,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弄得這十五六歲的孩子越發著急起來,差點都哭了出來。


    錢逸群把他拉出人群,笑道:“大不了再去問過,著急什麽。”


    “怎麽能不急!張大師今日突然裏傳話說要開壇宣講,又定了卯正時分,哪裏來得及?”侍者快步走著,心急火燎道。


    “宣講哪有那麽多事?大家收拾一下,坐著聽不就行了?”錢逸群道。


    “事多了!從丹房到玉皇閣,這一路上淨道灑水要不要做?諸真寶幡要不要打?樹上黃紙紅花要不要貼?登堂眾道士的名錄要不要抄?”侍者把頭一甩,“哎呀呀,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先跑。”


    錢逸群笑道:“快去快去。”心中暗道:原來開壇講課這麽複雜?有必要這麽繁瑣麽?師父當初傳開講,隻是讓我和師兄排排坐好而已。張大師雖然道法高超,卻能超過師父去?


    錢逸群斜報古劍,徑直去了張大師單房,見門口有童子守著,上前打躬作揖道:“小道奉召前來護法。”


    “厚老爺麽?”那小童一口江西口音,婉轉好聽。


    “不敢當老爺,小道厚道人。”


    “那便是了。”小童錯身讓開,“老爺正在存思,你且進去吧。”


    錢逸群提了提道袍下擺,邁過門檻,見張大師正存思靜坐,連忙侍立一旁,躬身禮候。


    張大師存思完畢,轉過身來,道:“今日又要你為我護法了。”


    “弟子之幸。”錢逸群道。


    “你可想知道,為何大眾宣講,還要護法典儀?”張大師問道。


    “弟子確實不知。”


    張大師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道:“好好參詳‘盟威’二字吧。”又道:“時辰差不多了,這幾日宣講頗多,別誤了開門。”


    高真宣講,等閑是不會對信眾開放的。即便是道觀之內,也絕非每個道士都能登堂聽講。這固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是道門一向有“三口不談玄,六耳不傳道”之說,大眾能聽得高真開壇宣講已經是莫大的緣法了,哪裏還能挑剔。


    張大師換了穿了法袍,童子抱了如意,錢逸群抱了古劍,左右肋侍。


    不一時,外麵傳來《迎真》曲樂,直到門口方罷。陳監院中氣十足,高誦迎辭,請師出寮。


    張大師起身方步,步出丹房。


    一聲罄響,道樂再起,焚香開路,其後是兩隊仙真寶幢。一行浩浩蕩蕩,直往玉皇閣去了。


    到了玉皇閣,張大師先進,錢逸群和如意童子隨後。等大師上了法座,門外眾道人除去鞋履,兩兩抱柱而入,上前頂禮張師,左右分行,落座蒲團,秩序井然。


    等眾道人都落座了,那童子上前一步,轉身跪倒,稟道:“眾道求學,願聞至理,求請大老爺慈悲,為眾宣講。”他聲音稚嫩,言辭倒頗為雅馴,顯然是背得熟的。


    錢逸群知道這是必經程序,算是“道不輕傳,法不輕受”。有些宗門還要再拜再請,老師萬不得以才肯開口。


    張師還好沒那麽多過場,點頭頜首,讓童子歸位。他身穿法衣,冠巾森嚴,果然是高真氣象,道德模樣。


    隻把手中麈尾一甩,張大師便開口宣道:“元真!枝葉殊勝,花開果累,可見根本否?種種所見皆是枝葉,不見根莖。一理所通,不易不離,謂之根本。人之所學,皆為技耳!漫漫無依,枝葉萬千,不為識本,譬如大道!


    “元真!能言之理,能傳之技,能宏之法,其道何在?人之所信,千萬億法。人之所尊,億萬千神。一道多枝,人難見本,為之失也!


    “元真!我之一道,本黃老為尊,其根莖也。然諸神湧出,信仰萬千,執著於枝葉,蔓舞於輕浮。故一道萬千門,一門萬千派,皆執一枝而忘本來。枝葉可重生,根本不可逆,逆則失真,墮大迷徑!


    “元真!以己之學為尊,而忘本是一樹之果,忽略道本。信之所立,慧之所啟,無欲而觀世界,無我而尊本來,門戶自無,成見頓消,見諸法門,皆是餘末。道之沒落,在不知本,在無根本,眾執一苗,皆謂大道。枝葉重生,不見主莖,神聖決無,好似大戲一場,演畢則休。林林種種,隻把智慧眼障;根根底底,卻是糊塗迷惘!


    “元真!吾今開堂宣科,直講《靈源大道歌》,絕諸妄想,斷諸迷惑,請君參詳!”


    張大師聲若洪鍾,不急不緩,吐音清晰,字字送到在座眾道耳中。


    頓時堂上氣氛森然,眾道皆收了我執我慢,凝神靜定,聽大師宣講。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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