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一步說話!”雪嶺見錢逸群不言不語,以為錢逸群不肯,上前道。


    能拿出這等寶物的和尚,肯定不屑使用什麽詐術。


    錢逸群大膽上前,微微頜首。


    雪嶺道:“真人肯定知道輪回之秘吧。”


    “我雖然死過,但還不甚明了。”錢逸群說的真話,語態誠實,沒有絲毫作偽。


    “真人果然是乘願再來。”雪嶺露出慶幸貌,又道,“其實我佛說眾生以因果業力,輪回六道,其實隻是為了鼓勵眾生解脫,卻還有一重沒有說。”


    “哦?敢問其詳。”錢逸群好奇問道。


    “灰飛煙滅!”雪嶺道,“並非人人都有這業力轉世輪回,更有人業力甚重,連輪回都沒機會了。”


    “唔,老話說人死七日如燈滅,原來佛家也有這說法。”錢逸群附和一句,心裏卻道:你們既然知道這樣,還說所有眾生盡歸輪回,這不是打虛假廣告麽?


    “我佛慈悲,故而有這輪回珠度世。隻要身死七日之內,得此珠寶光照耀,便能化去業力,轉生人天。”


    “不是說神通再大,難敵業力麽?”錢逸群眉頭一皺。


    “是的,”雪嶺肯定道,“此珠自然不能消去業力,隻是用本身功德化去惡業而已,這是以善化惡之法。”


    錢逸群看著這輪回珠,心中暗道:這聽上去倒是有點用,所謂除死無大事,能解決生後事的法寶還是可以留在身邊。隻是,大道至理,這東西我上哪裏給你弄去?


    “法師,”錢逸群問道,“小道修行淺薄,你怎麽認定我就知道大道至理呢?”


    雪嶺法師咧開嘴,笑問道:“真人以為自己是何麵目?”


    “我?就是這樣,長相不帥不醜,還算討人喜歡。”錢逸群道。


    “在我眼中,真人卻不是這般模樣。”雪嶺嚴肅道,“我隻見真人身有三重,五炁備身,靈海澎湃。又有莊嚴法鍾長響,頂上天光一片,乃是真靈下盼之故。能具備如此法相,可見真人乃是有大修行之人。”


    錢逸群聽了暗自咋舌。他細細對應:這身有三重該是本身、屍狗、伏屍三重。肝區之中木炁活潑,該是五炁備身的意思。靈海澎湃,那更是司空見慣的事。至於法鍾長響,莫非他能聽到我靈海上的清心鍾敲響的聲音?


    唯一難解的便是“真靈下盼”的意思。


    憨山和智旭祖孫占了明末四大高僧的兩席。雪嶺法師是憨山的弟子,智旭的師父,夾在中間卻鮮為人知。此時憨山已經圓寂,雪嶺隱居遁世,智旭剛剛開始弘法傳教,轉動**。如今看來,果然名師出高徒,高徒有明師,雪嶺這承上啟下的人物,絕非泛泛之輩。


    錢逸群打躬下去,道:“敢請教真靈下盼的真意。”


    雪嶺略略吃驚,道:“那是你道門的話,用我教說法,稱作‘達摩波羅’,乃是指四大天王、二十諸天、韋陀珈藍等護法神,以其佛性真靈,授記看護。更有佛緣深厚者,可以得佛菩薩的護持——那往往都是乘願再來的菩薩行大德。”


    錢逸群恍然大悟。


    難怪“真靈下盼”如此耳熟,原來出自祝香咒中。


    咒雲:


    “道由心學,心假香傳。


    香爇玉爐。心存帝前。


    真靈下盼,仙旆臨軒。


    今臣關告,徑達九天。”


    祝香咒是道士每天上香必須要誦持的咒文,原來內中竟有如此玄機!


    錢逸群平日早課是輪不到上香的,但這咒文卻是要跟著默誦。想起當日在玉鉤洞天之中,天師借浮影之口,命他歸止聖真。當時他心念湧動,最終落在那“元始天尊”像上,恰合“心存帝前”之要務。


    正因此一心溝通,自然感應勃發,天尊真靈護持其身,這才打出了那記驚豔絕倫的掌心雷。


    簡單來說,天尊看了一眼,頓時功力大增啊!


    而這一眼餘光,竟然還化作天光浮於頂上,這是何等壯闊!


    “感謝老師說法。”錢逸群道,“至於這大道至理嘛。我道門有《陰符》三百字,《道德》五千言,小道怎敢置喙。”


    “真人出口是禪,老衲隻求一參。”雪嶺盯著錢逸群。


    禪宗在佛門之中地位超然,乃是九乘佛法之外第十乘,為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始於迦葉笑花,盛於六祖破空。


    唐宋以後,禪宗又融合儒、道,在這佛門之中,憑空多了孔、顏心齋,南華逍遙。禪師們的眼裏,萬般佛法皆為虛幻,世間種種同歸一途,故而禪宗又稱佛心宗,攝持一切乘。


    禪師們以參禪為務,要“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以何物來指?


    有人以話頭為“指”。所謂話頭,乃言者無心,聞者恍然。隻要機緣到了,隻言片語便能度人超凡入聖。這話頭不拘是誰人說的,也不拘說了什麽,但總是以高真大德所立更有指向,領人見性。


    雪嶺法師修行以來,拜訪同修高真,碰的就是這機緣。看似有守株待兔,瞎碰亂撞之嫌,卻是禪門正宗法徑。說不定哪天突然來個牧童,寥寥三兩字,便成就一代宗主呢!


    他法眼如炬,見了錢逸群的異相,知道這道士絕非賣弄小聰明,投機倒把之徒,發願上前求教。至於那輪回珠,在旁人看來是價值連城的至寶,在他眼中不過是隨緣聚散的過客而已。


    這便是高僧與凡人的區別。


    “中行悅,何謂道?”錢逸群心中一動,默問號稱“道家門徒”的中行悅。


    “一即是道,道即是一。”中行悅道。


    錢逸群眉頭微微一皺,心道:這不就是有物先天地而生的老話麽?說起來,關於何謂佛,何謂道,千年來不知道被人問了多少次,答案無論怎麽都逃不出老子的名言,莊子的譬喻。如果隻是拿這些出來充貨,這位雪嶺法師多半隻能失望地收起輪回珠,留待機緣成熟。


    “答大和尚問,”錢逸群略一沉思道,“陰陽分立而有天地,有動靜,有清濁,有善惡。貧道由此可知,道含善惡而無善惡。”


    雪嶺微微頜首,若有所思。


    錢逸群卻知道這不是開悟的表現,可見這個道理雪嶺法師早就明白了,隻是現在才被自己點破而已。


    “道與佛,異名而同實,敢問道!”雪嶺問道。


    錢逸群默然無語。


    雪嶺一笑:“真人也隻能以行示道麽?”


    中唐之後,禪門大興,問佛的風氣十分盛行。那時候的士大夫聽多了“一言醍醐,灌頂清涼”的故事,都以為隻要高僧點上一句,自己就能肉身成佛,故而滿天下地找高僧去問。引出了各種狂禪不說,真的悟了的人卻也不多。


    所以曹洞宗的禪師們說:“一說即錯。”以沉默應對這些問佛之人。然而同樣是沉默,凡人的沉默是“不知道”。高僧的沉默卻是“以行示佛”,屬於開悟的一種,所謂不作為之作為。


    雪嶺雖然相信錢逸群不同俗流,但是在開悟之法上,卻恐怕難以創新。他這一笑,並非嘲笑錢逸群,更多的是自己的無奈。


    錢逸群搖了搖頭,豎起食指。


    雪嶺這回真是隻有苦笑了,無奈問道:“一指禪?”


    一指禪的故事源自唐朝的俱胝禪師。


    俱胝禪師剛出家住庵的時候,有位女尼法名“實際”,頭戴鬥笠繞著他走了三圈,說道:“你能說出一句有禪機的話,我便摘下鬥笠。”俱胝禪師說不出來,沉默以對,十分遺憾。


    女尼見此,便要離去。


    禪師說:“天色晚了,還是留這兒住一宿吧。”


    女尼又道:“你能說出一句有禪機的話,我就留下。”


    俱胝還是說不出來,隻能看著女尼離去。


    因為這件事,俱胝禪師發了大勇猛精進心,立誌要參訪明師,見性成佛。正巧天龍禪師來看他,他便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天龍說了。


    天龍禪師一言不發,豎起一指。


    俱胝禪師恍然大悟,瞬間見性。他後來也常常用這“一指”來開示群迷,並且在圓寂之前對眾人說:“吾得天龍一指禪,一生用不盡。”這句話說完,他就入滅了。


    故而後學稱為“俱胝一指”,或是“指頭禪”、“一指禪”。


    一指禪看似簡單,頗有一針見效的味道,不過內中玄機卻非簡單一豎就能行得通。否則佛家也不用什麽寺廟、儀軌,隻要一群和尚每天舉著手指在街上走就行了。


    錢逸群嘴唇微微翕張,豎起的食指左右輕搖,皺眉道:“我是讓你閉嘴!我在想那個東西是怎麽做來著……唔……想起來了!”錢逸群高聲叫道:“取紙來!”


    他隻要紙,下麵和尚卻連筆墨硯台一並送了上來。


    錢逸群突然摯出寶劍,嚇得周圍和尚齊齊後退一步,惟獨雪嶺、法證兩位老僧神色自若。


    寶劍在雪白的宣紙上飛快劃過,歸鞘入簍,一氣嗬成。


    錢逸群拿起桌上現裁出的紙條,拎起兩個角,對雪嶺道:“正麵。”說罷,兩手一錯,展示了另一麵,道:“反麵。”


    雪嶺微微頜首,道:“真人的意思是,大道正反一體,並無區別麽?”


    “若是僅限於此,我怎好意思拿你的輪回珠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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