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二女並沒受到影響,但是下麵的劍術名家卻很不高興。


    雖然他們的水平超過二女甚多,但所謂方家,正是能夠從點滴中吸取他人長處的人。碰到如此有借鑒意義的劍術,本是喜出望外,卻被人硬生生打斷,其中痛苦豈能說盡?


    廖氏是天下聞名的鑄劍名家,於劍術一道也是有些體悟,廖德勝自然知道兒子出了多大的醜。他拽了兒子一把,卻沒有絲毫責怪。


    錢逸群看在眼裏,心道:這般家教,難怪會教出此等敗兒。


    所有人中,李貞麗最為惱火。


    小香君之於她,名為徒弟,號稱女兒,實則姐妹,這種大放異彩的關頭,竟然被個登徒浪子壞了事,怎能不恨!


    她輕輕走到徐佛身邊,耳語兩句,抽身往屋後去了。


    徐佛麵無表情,心中卻道:你這丫頭想一出是一出,請人來的是你,現在要趕人走的也是你,卻讓我怎麽辦?


    “起!”


    台上兩人卻是爭鬥正酣,全然沒有理會下麵的意外。


    顧媚娘一聲嬌喝,劍指直刺,手中寶劍飛身而出。


    正是這些日子以來苦練的禦劍術!


    憶盈樓的劍法來路多端,有魏夫人所傳,也有裴將軍所贈,如論哪種劍法,要想修到真正的秘法境界,練成《劍器渾脫》,禦劍才是基礎。可惜本門的禦劍術早就失傳,眼下眾人見顧媚娘禦劍而起,登時發出一陣驚呼。


    儒生修士倒還能以“萬般玄術皆塵技”來自我安慰,那些江湖客們卻著實羨慕嫉妒恨,各種滋味湧上心頭,最後留下濃濃的酸意。


    就算顧媚娘劍術幼稚,但有這一手,便是質的變化。


    這是尋常劍客,與劍仙之間的差距。


    顧媚娘以此劍逼開李香君,人劍分行,搶占了卦位,亂了李香君陣腳。


    “道長教出來的好學生。”徐佛悄悄挪到錢逸群身邊,低聲耳語道。


    “兩個都是我學生。”錢逸群心中也是頗為得意。


    “貞麗在後麵偷看呢,想來臉色差極了。”徐佛道。


    “看別人家的孩子總覺得更爭氣些,其實小香君也很不錯的。”錢逸群道。


    徐佛抿了抿嘴,暗道:這兩個姑娘都是憶盈樓中天資極好的,看來愛愛是沒法與她們相爭,這一代的樓主多半落在了顧家,真是不甘。


    眾人都以為顧媚娘穩超勝券之時,李香君卻突然爆發出一股極濃烈的氣勢。


    這股氣勢彷如火辣辣的盛夏烈日,**出陣陣熱浪。非但擂台上的顧媚娘,撤步掩麵,就連台下的觀禮賓客都紛紛扭頭回避。


    劍意!


    實實在在的劍意!


    李貞麗躲在後麵,偷看著前麵擂台上的逆轉,剛剛頗有些沮喪的心登時被點燃了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不等人落地,她便意識到不對,連忙收斂心情,左右張望,確定沒旁人看見,方才再關注起擂台上的情形。


    在眼下這個階段,掌握了劍意幾乎就是江湖一流高手境界,已經不是半生不熟的禦劍術能夠對抗的了。


    李香君一招得手,劍如霹靂,非但扭轉了局麵,更是奠定了勝基。


    顧媚娘到底年幼,沒有經曆過足夠的生死廝殺,被李香君這一頓強攻,徹底失去了對戰的心境,隻得認輸。


    她雙眼含淚,下得擂台,走到錢逸群身邊,哭腔叫了聲“老師”,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錢逸群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珠,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李香君卻有些茫然地站在台上,有像是有些不盡興,直到見師伯徐佛上台,方才收起手中的劍。


    對她來說,剛才那股劍意,的確太過突然。


    二女雖然相處日久,不複仇敵一般的對立,但爭強好勝之心卻是越燃越烈。李香君終於在眼看要落敗的刹那,將積蓄已久的心境一股腦發泄出來。


    顧媚娘的勤學苦練,李香君的臨戰頓悟,成就了這驚豔的一戰,讓諸多劍術名家不免慶幸自己沒有缺席錯過。


    廖德勝遠遠聽到顧媚娘叫錢逸群“老師”,突然靈機一動,大笑道:“香君小姐果然才貌德能初萃拔類!我寂寥劍莊,願為新任樓主奉上紋銀五百兩磨劍。”


    眾人來的時候已經送過了禮物,不過廖德勝祝賀新任樓主再送一份,也未嚐不可,隻是讓人稱頌他的豪闊。


    “所以啊,同樣是天姿過人,師父先生就格外重要。若是一棵好苗子,落在庸師手中,真真是暴殄天物啊!”廖德勝感慨道。


    江湖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能混入李貞麗的法眼,名聲、勢力、功夫、人脈……總有一樣是過於常人。這種人,哪有傻子?聽到廖德勝這麽一說,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齊聚到了錢逸群身上。


    錢逸群幹咳一聲,滿臉茫然問道:“大家為什麽看著我?是要我說些什麽嗎?”


    “道長以為然否?”廖德勝麵帶笑意,盯上了錢逸群。


    錢逸群微微頜首,道:“的確,花拳入手,貽誤終身。啟蒙師若是自己不明,常會斷人慧命。”


    廖德勝笑道:“這媚娘小姐,也是天姿過人,可惜了呀。”


    兩人都是笑臉迎人,言語中卻是劍戟橫陳,嚇得周圍江湖客與一般儒生緘口不言,隻是旁聽,心中紛紛吃驚:這廖德勝今天吃了什麽藥,竟然跟凶名昭著的魚簍道人對上了?這不是明著說人不會教學生麽?


    “沒什麽可惜的,修行之道,並非人人都走在一條線上。”錢逸群坦然道,“媚娘學玄術有天資,香君在體悟上有獨到之處,在貧道看來並無優劣之分。”


    顧媚娘感念地看了道長老師一眼,躲在錢逸群身後輕輕拉起道袍擦了擦眼淚,一雙明光晃晃的鳳眼直瞪廖德勝,透出少女的任性——怨念。


    “哈哈哈,教不過人家,自找借口!”廖少俠也湊了進來。


    廖德勝攔了攔兒子,笑道:“天下英才,總需要有明師指教。我寂寥劍莊,願以‘龍音’贈與李樓主的授業師,想來也是寶劍贈高士,相得益彰。”


    “龍音!”江湖客們紛紛驚詫。


    儒士們此刻也不自矜了,湊上前去問道:“這是柄什麽劍?”


    “據說是寂寥劍莊十大名劍之一,用之有神龍吟嘯之聲,吹毛斷發對它來說都不算個事!”有人解說道。


    “聽說前兩年有南京豪客,以兩個園子去換,都沒換到呢!”又有人補充道。


    眼下一處園子若是整治得當,少說也要上千兩銀子。兩個園子都換不到,那豈不是說龍音價值萬兩白銀!


    儒生們大多家境殷實,聽了也不免咋舌。


    “隻是吹得厲害吧?”錢逸群不以為意,“真要這麽好的劍,你舍得麽?”


    眾人暗道:的確,這萬兩白銀就拱手送人了,舍得麽?


    廖德勝首先是寂寥劍莊的主人,當然不肯做虧本買賣。


    龍音劍是他父親的巔峰之作,從鋼材到淬水,無不精心選備,乃至鼓風吹火之人,都是數十年工齡的老師傅,可以說是代表了寂寥劍莊最高水準的作品。


    龍音出爐之後當然也對得起所有人的心血,唯一的問題在於:賣給誰?


    如此寶劍,當然得配天下英雄。


    可惜萬曆以來,英雄歸塵,豎子成名,沒人可送。


    若是送皇帝,倒也不是配不上。可惜大明宮廷自有規矩,皇家所用器物不得落款。而這樣的寶劍出爐,鑄劍師怎能忍受不得留名後世的情形?


    若是隻因為價高便賣個那些豪商巨賈、勢家名門,不出十年,此劍便隻是劍閣上的玩物,整日與香爐、石硯為伴。


    ……


    在廖德勝看來,憶盈樓有這兩位弟子,十二三歲便能禦劍、抒發劍意,日後誰都不能小瞧這股勢力。而能教出這樣弟子的師父,如果不是揚名天下的劍聖,肯定也是江湖傳聞中的世外高人。


    龍音若是得配這樣的高人,也不辜負了上麵“寂寥劍莊廖”五個小字。


    而且這柄劍存在劍莊中日久,許多人通過各種關係向廖德勝討要,若是能借機將這壓力轉嫁出去,對於劍莊的名聲無疑也能更好些。


    “此所謂寶劍贈英雄。”廖德勝慷慨道。


    錢逸群往交椅上一靠,道:“我倒想見識一番。”


    “龍音就在劍莊館藏閣,不過一時三刻便能送來。”廖德勝傲視在座諸公,見李貞麗從後麵出來,又道:“李媽媽,龍音不是凡品。廖某托大,敢請李媽媽邀香君小姐的授業師親來領取。”


    李貞麗麵色如常,像是今日奪得樓主之位的並非自己女兒一般。她語氣平淡,漠然道:“那位老師就在此間,廖老師還是先請龍音吧。”


    李香君見媽媽故意誤導這個姓廖的,不由心情大暢,接口道:“我老師未必看得上龍音呢。”


    “那卻不會。”廖德勝滿臉自信。


    “龍音之於懂劍之人,便如香君小姐之於小生,乃是無從抗拒之誘惑啊!”廖少俠一本正經地對香君道。


    錢逸群深吸了口氣,心中罵道:禽獸!


    李香君才十三歲啊!


    李香君握了握劍柄,卻被李貞麗攔住了。


    李貞麗一言不發地看著廖德勝父子,那架勢擺明了隻有一句話:拿劍來再說話。


    ……


    寂寥劍莊傳到廖德勝手中已經第五代了。


    所謂富不過三代,可見廖家在挑選接替人這個問題上,還算比較成功。


    廖德勝本人也是大明數得著的鑄劍師,同時還算是一名二流劍客——他的滄州鐵線劍在江南頗有名氣。一手握著鋼錘,一手握著劍,這樣的人隻要性子別太極端,總是會有一大幫朋友聚集身邊的。


    然而今天,廖德勝完全錯估了厚道人的底蘊。


    在他看來,錢逸群隻能算是個聲名鵲起的江湖暴發戶。至於玄術通神之類的,固然有真實部分,但虛構故事恐怕更多。


    廖德勝不是沒見識過玄術,即便被人吹捧得神仙下凡,真正捉對廝殺也不過爾爾。譬如剛才那媚娘的禦劍訣,看著唬人,自己的鐵線十三劍要想贏她易如反掌。


    即便那道士真的強過自己,難道他還能當眾殺人不成?還能搞垮自家的寂寥劍莊不成?江湖中說白了,便是看誰人麵廣,朋友多,然後以多欺少,恃強凜弱。他這道人除非天下無敵,否則勢必會被廣大江湖俠客們逼上絕路。


    錢逸群卻真沒打算以武力壓他。經曆了幾番血戰之後,錢逸群的眼界越來越高了。死於自己劍下之人,若是太過低端,實在有損厚道人的盛名。


    廖德勝就是屬於低端之人。


    ——起碼也得是個江南武林盟主吧。


    錢逸群悄悄給自己的對手劃了一條線。他猶然記得,看一個人的品位要看他的朋友,看一個人的地位要看他的敵人。敵人地位太低,是會拉低自己地位的。


    不過,戲耍一下就沒關係了。這種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絕不會沾惹上個人褒貶。比如呂洞賓三戲白牡丹,誰都不會說他這位上八洞神仙欺壓弱女子,隻是當一出愛情喜劇來看。


    廖德勝派管家取來了龍音劍。


    劍收在劍匱之中,廖德勝剛按下機括,劍匱兩邊一分,登時彌漫開來一股金屬特有的質感。


    這是龍音劍的氣質。


    錢逸群伸手一抓,龍音劍直直飛入他手中。這一手幹淨利落,廖德勝還沒反應過來,錢逸群已經拔劍出鞘了。


    劍是龍泉劍式,劍身鋼紋如龍,數來竟有十五六道,在有明之世絕對屬於不可多得的寶劍。


    錢逸群輕輕一彈,隻聽得龍音輕嘯,餘音繚繞,久久不絕。


    “嗯,的確是柄寶劍。”錢逸群點了點頭。


    “這是送給明師高人的禮物,你速速還來!”廖德勝見錢逸群不告而取,怒氣大起,厲聲喝道。


    “香君,你來。”錢逸群招了招手。


    李香君聽話地走了過去,抬起一雙大眼睛看著錢逸群。


    “把這柄劍還給那個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錢逸群眯著眼睛,衝李香君笑道。


    李香君接過寶劍,雖然不知道為何老師要讓她去還,卻仍舊聽話而行。她走到廖德勝麵前,脆生生道:“呶,這劍還你。”


    廖德勝正要發怒,見周圍所有人都盯著他看,又想起李香君也算是新任樓主,隻得壓下怒火,裝出柔聲道:“香君小姐,這劍是送給你授業恩師的……”


    “嗯,他不要,讓我還給你。”李香君簡單明了。


    “他……不要?”廖德勝緩緩直起腰,望向錢逸群,喉嚨發幹,“你與媚娘小姐,是同門學藝?”


    “嗯,劍快拿走。”李香君已經不耐煩了。


    廖德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恨自己之前話說得太滿。他熱切環顧四周,隻盼有人出來幫忙給個台階。


    眾多武林同道之中,廖德勝與曾可全交情最深。而此刻,就連曾可全都一臉木然,高高掛起。


    “這劍還可以,但不配真正的高手使用。”錢逸群清了清喉嚨,團在交椅之中,“我勸廖老爺還是早些賣給那些揮金如土的闊少爺吧。也就他們能拿著這劍出去裝裝樣子了。”


    這論斷登時讓廖德勝麵如死灰。


    這話若是傳出去,以後還有誰會來高價買寂寥劍莊的劍?


    實際上錢逸群的確擊中了廖德勝的命門。動輒數百上千兩的名劍,主要客戶群本就集中在豪門名家,尋常江湖劍士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那麽多銀子。


    從今而後,肯定會有人引用錢逸群的話,來發泄自己羨慕嫉妒恨的心理。最終讓寂寥劍莊成為“樣子貨”的招牌,逐漸被眾人所拋棄。


    “你若是能拿出一柄比龍音更好的寶劍,我才服你。”廖德勝強撐顏麵,心中暗暗祈禱:聽說高人都是飛花摘葉便能傷人,已經不用那些神兵利器了。老天爺保佑,讓他千萬拿不出來啊!


    此時此刻,廖德勝是真心希望錢逸群是個能夠飛花摘葉殺人於無形的高人。


    錢逸群隨手從魚簍中取出節隱劍,分分合合,差點閃瞎了眾人的眼睛。


    廖德勝看了心中吃驚,暗道:世間竟然有這般神奇的寶劍!我倒真成了坐井觀天的癩蛤蟆!糟糕,今天若是抱著這劍灰溜溜走了,寂寥劍莊的百年聲譽可就砸在我手裏了!


    平日裏秘不示人的寶貝,現在竟然成了燙手的山芋,實在讓廖德勝口唇幹裂,滿口苦澀。


    “你這劍的確比我們的龍音罕見,不過,你舍得送人麽!”廖少俠跳了出來,一臉不屑道。


    廖德勝被兒子提醒,紓解了幾分,朗聲道:“江湖豪俠皆知,這龍音劍是我們寂寥劍莊十大名劍之一,不知道長手中的寶劍,又有幾柄?”


    “唔?拚不過質量就要比數量麽?”錢逸群冷嘲道,“我一個道人,又不是賣賤的。”


    底下一片哄笑,笑得廖家父子惱羞成怒,滿臉通紅。


    “不過你既然要送人嘛,”錢逸群嘿嘿笑道,“小道我這裏還有一柄不用的舊劍,不知道樓主願意要哪柄。”


    錢逸群說出這話,徐佛李貞麗仿若有了預感,雙雙舉手按胸,心髒跳得咚咚直響。


    果不其然,錢逸群從魚簍中取出一柄通體墨綠,散發著玉光的長劍。光看這款型色澤,便知道絕非尋常鋼鐵所鑄的凡劍。


    西河劍!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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