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向報紙上加緊宣傳「肅清披著宗教外衣的帝國主義份子」。有一個摩納哥人名叫黎培裏,忽然成為新聞人物。戈珊奉命搜集材料,證明他的反人民罪行。


    黎培裏這名字一向不見經傳,戈珊在資料室裏查了半天,像大海撈針一樣,最後總算找到一則新聞,原來他曾經被任為外交使節,有一張舊報紙上刊出一張模糊的照片,是他謁見國民政府的首腦呈遞國書的時候拍攝的,並且刊載著國書的全文,無非是照例的一套官樣文章,希望兩國的邦交有增無已,對於中國國民政府的領袖蔣介石表示欽仰,並且深信中國在他的領導下必定日益向光明燦爛的前途邁進。


    戈珊連讀了兩遍,心裏想如果根據這篇文字就證實黎培裏是勾結國民政府的特務,那麽所有的外來使節都呈遞過這樣善頌善禱的國書,連蘇聯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實在找不到別的資料,也隻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領導上對於黎培裏的案件十分重視,所以她立刻把那張報紙送到社長室去請他審核一下。她在房門上敲了敲,聽見社長藺益群的聲音說:「進來。」她一推門進去,原來有客在那裏,坐在藺益群的寫字台左側,兩人吸著煙閑談著。戈珊認得那是新華社社長申凱夫。


    「噯,戈同誌──好吧?」申凱夫向她點頭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蒼白的臉上戴著新型的熊貓式黑邊眼鏡。頭頂已經半禿了;也許是由於一種補償的心理,鬢發卻留得長長的,稍有點女性化。穿著一套纖塵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裝。


    「我們在這兒談京戲,」藺益群笑著向戈珊說。


    「趙筱芳不錯,」申凱夫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仿佛是他剛才已經說過了的話。


    「就是表情太足了。」藺益群吃吃地笑了起來。「你看了她的『玉堂春』沒有,唱到『那一日梳妝來照鏡,』就真比劃著,一隻手握著鏡子,一隻手握著篦子,大梳特梳。唱到『奴』就指著自己鼻子,一個字都不肯輕輕放過。」


    申凱夫安靜地微笑著,微微點了點頭。「其實這倒也是她的好處。」


    從他那溫和而堅定的口吻裏,藺益群感覺到他是在引用馬列主義。同時藺益群又忽然想起前次恍惚聽見說,趙筱芳最近行蹤很神秘,還有人看見她從一輛遮著藍布窗簾的汽車裏走下來。難道是申凱夫看中了她?還是另一個比申凱夫地位更高的人?」


    「那當然,」藺益群急忙改口說:「其實所謂灑狗血,討好三層樓觀眾,三層樓觀眾不就是勞苦大眾麽?」


    申凱夫略點了點頭。「都市裏的勞苦大眾當然份子不純,離工農兵還很遠。不過她這路線是對的。」


    「路線是對的,」藺益群也承認。


    「噯,我別耽誤了你們正經事,」申凱夫忽然笑著說:「戈同誌找你有事呢。」


    「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戈珊說。


    「這是什麽?我瞧瞧。」申凱夫一伸手,把那張舊報紙接了過來。


    「是關於黎培裏的資料。」藺益群忙站起身來湊在申凱夫肩上看著。


    申凱夫匆匆讀了一遍,把眼鏡向上托了一托,似乎很緊張。「好家夥,把老蔣捧得這麽厲害。」


    「拿來,拿來我看。」藺益群帶笑伸手來搶奪。


    「十足暴露出他是個美蔣走狗。」申凱夫把那張報紙折了起來,向胸前的口袋裏一塞。「這是全國性的運動,這篇稿子應由新華社統發全國。」他沉重地站了起來,「走了!瞎聊了半天,不耽誤你們的正事了!」


    藺益群與戈珊雖然仍舊笑嘻嘻的,不免麵麵相覷。


    申凱夫走了,戈珊也想跟在後麵就溜了出去。她知道蘭益群一定很生氣。新華社與解放日報因為是駢枝的宣傳機構,彼此競爭得非常厲害。


    「戈同誌,」藺益群大聲叫著。


    戈珊隻得轉過身來。


    「下次進來先打聽打聽,裏頭有人沒人。」


    戈珊忙陪笑說:「今天我一下子大意了,沒問一聲──」


    藺益群沒等她說完,就冷峻地微微點了點頭,是要她立刻走開的表示。


    戈珊迅速地走了出去,心裏一百個不痛快。到了外麵的大房間裏,卻又有一個極不愉快的發現。屋角新添了一張桌子,劉荃坐在那裏看報。


    「抗美援朝會派了個人到這兒來當聯絡員,」一個同事告訴她。


    「討厭!」戈珊向自己說。


    劉荃始終不理睬她,她也不睬他,但是她常常要嫋娜地在他桌子麵前走過。有一次她給另一個同事寫了個字條子,團成一團丟過去,又不小心打在劉荃肩上。


    他完全不理會。有一次為了公事需要和她談話,也是極簡短的幾句。一方麵她也是冷若冰霜,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有一次戈珊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她拿起來聽。「……哦,你等一等。」然後又問了聲:「你哪兒?……」她把聽筒向桌上一擱,同劉荃那邊沒好氣地叫喊了一聲:「你的電話!──文匯報的記者。」


    劉荃走過來拿起聽筒,戈珊向他瞟了一眼,輕聲說:「喝!有記者來訪問了,現在是真抖了,怪不得不理人了!」


    「喂?」劉荃向聽筒裏說:「噯,是的,我是劉荃。……咦,是你?──」在全世界所有的人裏麵,他最想不到會是她。


    「我今天上午剛到。已經打過一次電話來了,沒打通,」黃絹的聲音興奮地笑著說:「真想不到──在濟南忽然接到命令,把我調到上海去在『團報』工作,也來不及寫信告訴你──信到人也到了。」


    劉荃簡直說不出話來。


    「你幾點鍾下班?」黃絹問:「你現在忙嗎?在電話上講沒有妨礙嗎?」


    「沒關係,沒關係,」他說。


    他倚在寫字台角上站著,背對著戈珊。戈珊坐在那裏翻著一疊文件,有意無意地把電話線挽在手上繞著玩。繞來繞去,電話線越縮越短,劉荃不得不撥過頭來對著她。她有意無意地向他笑了一笑,一隻眉毛微微向上一挑。那嬌媚的笑容裏沒有絲毫的歉意,但是仿佛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又像是眼看著許多回憶化為煙塵,使她感到迷惘。


    劉荃怔怔地望著她,沒有感覺;或者是心裏太亂,分辨不出是什麽感覺。「我現在走不開,」他機械地向電話裏說:「一會兒見。」他掛上了電話,立刻回到自己的角落裏去。


    戈珊仍舊把電話線繞著玩,她在和隔壁一張桌子上的人談論著買團體票看電影的事。


    星期日的上午,百貨公司前麵照例擠著許多無處可去的人,小職員,拖兒帶女的黃臉婦人,全家都穿著灰撲撲的藍布解放裝,站在櫥窗麵前看著裏麵的活動廣告作為消遣。櫥窗裏正中陳列著斯大林毛澤東的照片,後麵一隻銀色紙紮大輪盤徐徐轉動,輪盤上綴著一隻隻和平鴿。人們在娛樂方麵變得非常容易滿足,現在的戲劇電影也並不比這個好看多少。大家抱著孩子站在那裏孜孜地看著。大些的孩子們坐在街沿上的鐵闌幹上,無聊的踢著闌幹。


    劉荃和黃絹在人叢中緩緩地走著。看到櫥窗裏的和平鴿,黃絹說:「近來和平的空氣很濃厚。」


    她曾經聽見人背地裏在說,援朝的戰事不利,所以現在發動了浩大的和平攻勢,急於要議和。「也許真的會停戰了,」她說。


    劉荃卻笑著向四麵看了一看,然後低聲說:「列寧說的:『共產黨人的和平,不是和平主義的和平──是徹底消滅敵人的和平。』」


    「這是列寧說的還是你說的?」黃絹有點慌張地帶著笑輕聲說。


    「真的。在『列寧全集』上,不信我可以翻給你看。」


    黃絹沉默了。她到上海來以後,這是第二次見到他,她覺得他的神情有點異樣。他用諷刺的口吻談到他的工作,也談到一般的情形。不管旁邊有人沒有人,她不鼓勵他說那樣的話。


    劉荃自己也知道他話說得太多。這也是一種逃避,很奇異地,他幾乎用這些辛辣的言語來擋掉她的手臂,他不要和她接近。他自己有一種不潔之感。


    她比他記憶中似乎還更美麗,頭發現在完全直了,也留得長了些,更像一個東方的姑娘。她沒有戴帽子,藍布製服洗得褪成淡紫色。


    走過一家電影院,劉荃說:「去看場電影吧?這張片子北邊演過沒有?」看一場電影又可以占掉不少時間,散場後他可以送她回宿舍了。


    電影院的領票員也和觀眾一樣穿著藍布製服,隻是手臂上裹著一塊白布臂章。影片還沒有開映。在那昏黃的劇場裏,賣冷飲與冰淇淋的穿梭來住,還有人托著一隻洋磁臉盆,上麵蓋著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輕聲吆喝著「豆腐幹!五香蘑菇豆腐幹!」


    電燈熄滅了。今天演的是一張蘇聯傳記片,上座不到三成,他們坐在一排的正中,前後左右都是空蕩蕩的,十分寂寞。


    片中照例又有青年時代的斯大林出現,蓄著一部菱角鬢,是一個二十世紀初期的標準美男子,一雙笑眼,目光閃閃,眼光略有些魚尾紋,更顯得風神瀟灑。在這張片子裏,他在沙皇治下被放逐在西伯利亞,躺在那荒原上,一隻手托著頭,以一種微帶嘲諷而又充滿了熱情的眼色望著一個老同誌,用深沉的音樂性的聲音背誦著一首長詩。


    黃絹忍不住低聲笑著說:「他們蘇聯演員扮斯大林,真是扮得一回比一回漂亮。」


    「大概熟能生巧,越來越大膽創造了,」劉荃輕聲說。「個子也一次比一次高了。這次這演員至少有五尺八九寸。」


    「現在這些獨裁者有些享受,實在是從前的專製帝王夢想不到的,」劉荃笑著說:「譬如像看見自己在銀幕上出現,扮得很有點像,可是比自己漂亮萬倍。有比這更窩心的事麽?」


    這樣低聲談話,自然是靠得很近。但是劉荃略略轉側了一下,依舊把身體向空座那邊倚過去。雖然是極不引人注意的動作,黃絹卻留了個心,從此一直到終場沒有再和他說話。


    散了戲出來,他們的空氣間有一種新的寒冷。


    出了電影院,外麵在下雨。這一向常常有這樣的陣頭雨,他們走過一條小巷,那巷子裏望進去,一個皮匠仍舊擺著攤子照常工作著,樓窗裏搭著竹竿上仍舊晾滿了衣裳,有一家後門口擱著個煤球爐子,上麵架著個鐵鍋,也仍舊繼續烹煮著,鍋底冒出黃黃的火舌頭。那雨盡管靜靜地下著,仿佛一點也沒有沾濡著什麽,簡直像陳舊的電影膠片上的一條條流竄著的白色直線。


    不知怎麽,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到這小巷裏麵來了。也就像走進古舊的無聲電影裏,靜悄悄地誰也不說話,仿佛也絕對沒有開口說話的可能。


    走到小巷的盡頭,一轉彎,迎麵就看見那弄堂的黑板報,立在木架上,那黑板上又釘著兩片坡斜的木板,成為一個小小的屋頂。這時雨下得更大了,他們就站在那狹窄的簷下躲雨,一麵看那黑板報。是用紅藍白各色粉筆寫的,把當日報紙上的要聞抄錄了一遍,旁邊加上花邊框子。


    雨嘩嘩地下著。


    「我們下鄉土改那天也是下大雨,」黃絹忽然說,仿佛帶著點感慨的口吻。


    「噯,」劉荃微笑著說。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那一天。「不是有這麽一個迷信:下雨天遇見的人一定會成為朋友。」


    他無心的一句話,這「朋友」兩個字卻給了黃絹很大的刺激。「是的,我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她很快地說。


    兩人又都沉默了下來。


    然後黃絹又說:「在韓家坨那時候,大家都很緊張,也許心理不大正常。過後冷靜下來了,也許覺得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可是無論怎麽樣,大家總是朋友,什麽話都可以實說,沒什麽不能諒解的。」


    劉荃默然了一會。「我一直是愛你的,」他說。但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在睡夢中說話一樣地吃力,嘴唇非常沉重麻木,耳朵裏雖然聽見自己的聲音,仍舊不能確定別人聽得聽不見,也不知道是否全都說了出來。


    黃絹沒有什麽表示。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後,也並沒有其它的表示。大家默然半晌,她又旋過身去看黑板報。


    雨倒停了。他們正要離開那黑板報的小亭子,黃絹忽然發現他肩膀和背上抹了許多粉筆灰。「抹了這麽一身灰,」她說。


    她替他彈著,劉荃突然把手臂圍在她肩上低下頭去把兩頰緊緊貼在她頭發上。


    「你為什麽這樣不快樂?」黃絹終於幽幽地說。「因為──」他頓住了,然後他說:「因為──我們不見麵太長久了。」


    黃絹微笑了。「認生嗎?」她的聲音細微得幾乎不可辨認,然而這三個字在他聽來,卻使他心裏不由得一陣蕩漾。


    他吻了她之後才說:「現在不了。」於是他又吻她。


    他們不能老是站在那裏。從小巷裏穿出來,漸漸又走到熱鬧的馬路上來。天已經快黑了。經過跑馬廳的土產展覽會,他們正感到無處可去,就買了票進去參觀。


    先到手工業館,裏麵隻堆了一些竹椅、缸、甕、沙鍋之類的東西。再到手工藝館,老遠地就看見門前排著一條長龍,相當擁擠。


    「人家都說手工藝館比較最精采,」劉荃說:「有些繡貨和福建的小擺設,還可以看看。」他們的工作單位早已強迫性地集體參觀過了。


    他們也去排隊,緩緩地跟在後麵走了進去。一進門,先看見迎麵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五彩絲繡人像,很像一個富泰的老太太的美術照,蛋形的頭,紅潤的臉麵,額角微禿,兩鬢的頭發留得長長地罩下來,下頦上生著一顆很大的肉痣。


    「這那兒是繡的,簡直是張相片,」有一個參觀者嘖嘖讚賞。「連一個痣都繡出來了!」


    「人家說毛主席就是這顆痣生得怪,」一個老婦人說。


    毛主席的繡像占據了正麵的牆壁,旁邊的一麵牆上卻掛滿了粉紅繡花小圍涎,不知為什麽,統統是同樣的花色,同樣大小,一直掛到天花板上,使人看了覺得眩暈,又覺得愚蠢得令人感到驚奇。


    劉荃忽然嗅到一陣濃烈的橘子香。然後他看見了戈珊。她大概不是一個人來的,排在她後麵的兩個男子也和她一樣,都在剝橘子吃。距離很遠,她沒有注意到他,他也很快地望到別處去了。大家排著隊一步一步蝸牛式地向前挪動,身邊攔著紅白條紋欄杆。他知道她遲早會發現他的。果然有一片橘子皮飛過來打在他身上。


    黃絹剛巧回過頭來和他說話,戈珊向她連看了兩眼。戈珊今天仿佛非常疲倦,站在那強烈的燈光下,麵頰仍舊紅豔得像抹了胭脂一樣,但是臉上現出許多憔悴的陰影。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背後掛著的無數圍涎組成平劇舞台上的一堂「守舊」,粉紅軟緞上繡著一叢叢的綠色花鳥。


    劉荃向她點了點頭。那單行的隊伍繼續向前移動,戈珊和她的同伴們隨即從另一扇門裏出去了。


    劉荃和黃絹終於也出來了。跑馬廳裏麵的場地非常廣闊,燈光疏疏落落的,不甚明亮。遠遠近近無數播音器裏大聲播送著蘇聯樂曲,那音樂也像蘇聯境內的那些寬闊的灰色的江河,永遠在灰色的天空下奔流著。跑馬廳的一角矗立著鍾樓的黑影,草坪已經變成禿禿的泥地,而且坑凹不平,今天下過雨,到處都汪著水,泥潭上架著一塊木板。那廣場是那樣空曠而又不整潔,倒很有點蘇聯的情調。


    音樂停止了,現在改播一篇演說。聲音放得太大,反而一個字也聽不出,尤其是遠遠地在晚風中飄來,隻聽見呱呱呱呱,緊一陣慢一陣,簡直像鴨子叫。劉荃和黃絹並肩走著,兩人都笑了起來。


    「也許一切慷慨激昂的演說,隻要隔著相當的時間或空間上的距離,聽上去都像鴨子叫,」劉荃想。


    廣場上停著一輛賣棒冰的小車子。他們買了兩根棒冰吃。


    「噯,幫我拿著──重死了!」戈珊突然從黑影裏走了出來,提著兩大包東西。「我在那邊蘆席棚裏買了點火腿。」


    她遞到劉荃手裏,他沒有辦法,隻好接著。戈珊從沒有當著人對他特別表示親密,因她自己也有許多顧忌,不願意公開他們的關係。今天她明明是故意地做給他的女伴看。


    她隨即挽住他的一隻手臂。「你怎麽不給介紹介紹?」


    「這是黃絹同誌。這是解放日報的戈珊同誌,」他向黃絹說。


    戈珊哦了一聲,說:「是黃同誌!什麽時候從濟南來的?」


    「剛來沒有幾天,」黃絹笑著說。


    「你兜裏有煙卷沒有?」戈珊問劉荃。他因為天氣熱,把上衣脫了下來搭在肩膀上,戈珊不等他回答,就熟悉地把手插到他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來,拍出一支點上了吸著。「黃同誌現在在哪兒工作?」


    「在文匯報。」


    「你們兩位都是新聞工作者,」劉荃說。


    「應當交流經驗,」戈珊微笑著說。


    黃絹說:「我是什麽也不懂的,應當向戈珊同誌學習。」


    「你太客氣了。幾時有空上我那兒去談談,叫他帶你來。」她又別過臉來向劉荃笑了笑。「你幾時來吃火腿湯?你不是說這一向很饞麽?」她把火腿又接了過去,單和黃絹一個人說了聲:「再見,」就匆匆地走了。


    在片刻的沉默後,黃絹說:「她怎麽知道我是從濟南來的?」


    「我老寫信到濟南去,報館裏的人都知道了。」


    「這些人也真愛管閑事,」黃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她在他旁邊走著,不知不覺地偎得更近一點。劉荃覺得非常慚愧。


    「她跟你很熟?」黃絹又說。


    「她跟誰都是這樣,」劉荃很窘地笑著說:「聽說她以前在冀中一帶打過遊擊。」仿佛這解釋了一切。


    「她倒是一點也沒有老幹部的架子。」黃絹吃完了棒冰,掏出手帕來在手上擦了擦,隨手就遞給劉荃擦手。


    他知道她一點也沒有疑心。也許因為在她的眼光中,戈珊的年紀和他們相差太遠,看上去比他至少大七八歲。


    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在韓家陀搞土改的時候,她似乎對農村的女孩子二妞很有一點妒意。其它和二妞一點也沒有什麽。現在她倒的確是有妒忌的理由,卻一點也不疑心。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小的諷刺吧。


    但是他再轉念一想,那時候她容易多心,是因為他對她還沒有確切的表示。自從他明白地表示過他是愛她的,她就絕對相信他,再也不能想象他會愛上別人。她對他這樣信任,他更應當覺慚愧,他想。他實在太對不起她了。


    他本來以為他和戈珊已經完了,但是看戈珊今天的態度,卻好象她並不是這樣想。她忽然做出那樣親熱的神氣,不論她是有意舊歡重拾還是僅隻為了要破壞黃絹和他的感情,反正他無論如何得要向她解釋一下,不能再這樣藕斷絲連地下去了。


    在報館裏說話不方便,這又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的,應當到她家裏去。但是這兩天恰巧又有一件突擊的任務交了下來,他又回到原來的部門,幫著張勵整理一些文件,實在走不開。下午又有一個會議,把他叫了進去擔任記錄。開完了會出來,張勵告訴他:「剛才戈珊打電話來找你。」


    「哦,她說什麽事嗎?」劉荃做出很隨便的神氣,這樣問了一聲。


    「沒說什麽。」張勵坐在寫字台跟前,忽然抬起頭來向他笑了笑。「你小小點,這女人不是好惹的。」


    劉荃稍稍呆了一呆,但是隨即笑著說:「我知道,戈珊這人相當厲害,也真會利用人,我成了他們報館的打雜的,什麽都往我頭上推。」


    張勵沒有作聲,過了一會方才說:「她的工作態度想必是很認真的,可是聽說私生活方麵……」他又笑了一笑:「聽說作風不大好。這樣的女人搞上了是很有危險性的。真的。你得當心。」


    「我怕什麽?她還會看上我嗎?」劉荃勉強笑著,用說笑話的口吻說。


    張勵隻是微笑。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劉荃無法判斷。也許他僅隻是猜測。也可能他僅隻是認為戈珊在追求他,善意地向他提出警告。可惜嫌遲了一步。劉荃不由得苦笑了。


    第二天下午他好容易抽出一點時間來,到戈珊那裏去。


    「噢稀客!今天怎麽有空來?」她開門的時候說。


    那黃昏的房間裏似乎有一股酒氣,他一進門就踢著一隻玻璃瓶,聽見它骨碌碌滾開了。


    「你是不是馬上要上報館去?」劉荃問。「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談談。」


    「坐下來說吧。幹嗎這麽垂頭喪氣的?跟你那黃同誌吵了架了?」


    劉荃坐了下來,微笑著脫下帽子來放在桌上,沒有回答。


    「她疑心了是不是?」戈珊倚在窗台上,偏著頭望著他微笑,伸出一隻腳來撥著地板上的玻璃瓶。


    「她沒有疑心。」


    戈珊突然把那酒瓶一腳踢開了。「哦,有這樣胡塗的人?──倒便宜了你!」她雖然笑著,當然他知道她是很生氣,而且在這一-那間他不知怎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也和他一樣猜想到黃絹不疑心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她年紀比他大得多。


    他看見她很快地向鏡子裏望去。那鏡子在那昏暗的房間裏發出微光。她像是在夜間的窗口看見了一個鬼,然而是一個熟悉的亡人的麵影,使她感覺到的悲哀多於恐怖。


    但是這僅隻是一瞬間的事。她隨即對著鏡子掠了掠頭發。她還是很美麗的。她笑著走過來,從沙發背後摟住他的脖子,溫柔地吻他的頭發。她忽然有一個新的決心。光為了賭這口氣,也得把他搶回來。


    「不要這樣,」劉荃扳開她的手。「我們早已完了。」


    「是嗎?」她格格地笑著在他臉上亂吻著,「是嗎?我倒不知道。」


    劉荃很快地推開了她,坐到一邊去。「我今天來就為了跟你談這個。」


    「你先告訴我,你們現在到了什麽程度。」她又粘了上來。


    「我們是純潔的。」


    「我真不信了!你現在學壞了,還能像從前那麽傻?」


    劉荃自己也說不出來他為什麽那樣生氣。他覺得都是他自己不好,連黃絹也聯帶地被侮辱了。他用力推開了戈珊,站了起來。


    她也變了臉。「這又是生的哪一門子的氣?」她冷笑著說。「何必這麽認真,大家都是玩玩,總有玩膩的一天──這種事都是雙方的,你膩我不見得不膩。老實說,真受不了你那-唆勁兒,疑心病那麽大,簡直像瘋子似的。要不是嫌你那脾氣討厭,我早為什麽不跟你結婚你想。我要是願意要你,一百個黃同誌白同誌也沒有用。你別以為自己主意大得很,哼!我別的不成,對付你還對付得下來,我告訴你!」


    說到最後兩句,她把劉荃的帽子從桌上拿起來,向他那邊一遍,顯然是要他立刻就走。他沒有馬上伸手去接,她這裏已經不耐煩起來了,隨手就把帽子向窗外一丟。「哪,快去,快去撿去!」她笑著說,那口吻很像一個馴狗的人把一樣對象-得遠遠的,叫狗去拾回來。她狂笑起來了。


    劉荃向她看了一眼,然後就走了出去,隨手帶上了門,他從那露天的樓梯上走下去,在街沿上拾起他的帽子,彈了彈灰。


    他知道她是憤怒到極點。他現在對於各階層的幹部的內幕比較熟悉了些,大家怎樣互相傾軋看得多了,他知道她有很多報複的機會,心裏不免時刻提防著。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除了在報館裏每天見麵有點覺得窘,此外也並沒有什麽。兩三個月之後,他漸置之度外了。這時候卻又醞釀著一個大風暴,增產節約運動蛻化為三反運動,這些機關的幹部正是首當其衝,人人栗栗自危。


    十二月初,開始抽調「政治清白」的非無產階級出身的非黨員幹部,到市委組織部去參加三反政策學習。劉荃也在內。經過三個星期的學習,又回到報館裏的工作崗位上。


    解放日報也像一切機關與公共團體一樣,實行「排班製度」,從領導幹部到工役,都把姓名排列起來,先開小組會,再開全體大會,進行坦白檢討。


    劉荃占便宜的是他職位既低,又不處理財務,沒有貪汙的機會。又是單身一個人在上海,他家裏在北方還可以勉強度日,他的薪水是供給製,向不寄錢回去,上海也沒有什麽戚友來往,一切嫌疑都比較輕。但是輪到他的時候,依舊大家爭先恐後紛紛發言,罵得他體無完膚,把各式各樣的帽子套在他頭上。幸而劉荃在三反學習中學到了一些竅門,所以相當鎮靜。他記得陳毅市長的話:「三反鬥爭將要像狂風暴雨似的打來,不論好人或壞人都要受到暴風雨的侵襲,然後始能確定誰能夠存在,誰需要淘汰。」他等大家盡量地提過了批評之後,再度坦白了一次,揀那些不太嚴重的罪名,大致都承認了,宣稱以後改過自新,也就算「過了關」了。


    又接連檢討了好幾個人,才輪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態度非常老練,口齒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狀況,揭發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風,浪費的傾向。


    台下早已鬧然叫了起來:「完全避重就輕,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後排有一個人站起來大聲叫著:「戈珊同誌!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墮落,私生活不嚴肅,還在搞舊社會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你還不徹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個角落裏又喊叫起來。


    「非鬥倒她不可!」


    「這還是黨員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黨的隊伍!」


    戈珊依舊含著微笑,把她的列寧服袖口裏露出來的一截大紅絨線袖子往上腋了腋,等著這一陣喧嚷靜了下來。「大家對我提的批評我完全接受。我實在無法為自己辯護。我非常慚愧,至今的意識裏還存在著若幹成分的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傾向,過去打遊擊的時候又養成了遊擊作風,所以我在男女關係上,雖然是以同誌愛為出發點,但是結果超出了同誌愛的範圍,發生了曖昧行為。身為黨員,不能在群眾中起示範作用,反而破壞黨的威信,我願意接受最嚴厲的製裁。不過我仍舊希望大家給我一個自新的機會,我一定愉快地自動地洗掉身上的-髒,進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話說得非常漂亮動聽。她說完之後,竟有片刻的靜默。但是隨即有人高聲叫著: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夠具體!」


    「是誰跟你有曖昧關係?快坦白出來!」


    「馬上把名字宣布出來!」


    本來他們對戈珊一開始攻擊,劉荃已經緊張了起來,現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來了。他知道戈珊的愛人不止他一個。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愛人名字坦白了出來,以後就絕對不可能繼續來往了,而他是已經和她斷絕來往了的,正好拿他來擋一陣。


    偏偏他剛才已經上去坦白過了,而並沒有提起這件事,現在再被檢舉,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劉荃竭力叫自己鎮靜些。究竟幹部搞男女關係並不是什麽滔天罪行,他對自己說。可是一被揭發,黃絹不久就會聽到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動地告訴她,或者還有希望得到她的諒解,然而他一直沒有說,現在已經失去了這機會。


    「快坦白!快宣布出來!」喊聲一陣高似一陣,像暴風雨的呼嘯。大會已經連開了三個鍾頭,這些疲倦的人們在這黃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興奮與滿足。


    戈珊站在台上,雖然仍舊微笑著,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絲慌亂的神情。劉荃根據自己剛才的經驗,知道從台上看台下,隻看見黑壓壓的無數人頭鑽動,但是她也許是由於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臉上射過來。


    「快把名字坦白出來!」群眾繼續鼓噪著。


    「好,我坦白,」戈珊終於大聲說。她臉上有點紅,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是張勵,」她說。


    許多人對於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舊哄聲四起。


    「抗援總會的張勵,」戈珊又大聲說了一遍。


    劉荃詫異到極點。他回過頭去望著後排。他被抽調去學習三反的期間,是張勵代替他在解放日報做聯絡員,所以今天張勵也在座。


    張勵竟站了起來,用沉重的聲調說:「同誌們,我承認我犯了錯誤。」


    「叫他上去坦白!」許多人嚷著。「從頭至尾徹底交代清楚!」


    張勵的自我檢討比較戲劇化,說得酣暢淋漓,聲淚俱下,像複興會教徒的公開懺悔,盡情描繪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聳人聽聞,反襯他現在得救後的高尚純潔。他說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認識的,在一個晚會裏初次見麵,散會後送了她回去,當場就發生了關係。劉荃算了一算那時候,正是張勵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時候。他覺得實在有點滑稽。


    在張勵進行坦白的時候,戈珊乘機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質問她還有沒有別的愛人。戈珊堅持著說沒有。大會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細想想,寫一份詳細的坦白書來。她也就算混過了。同時劉荃也幹了一身汗。


    張勵的事卻還沒有了。報館方麵把他坦白經過的記錄送交黨支部,當天晚上黨小組就根據他的坦白資料,徹查他其它方麵生活腐化的情形,開會檢討,一直檢討到夜深。第二天又繼續檢討,後來索性把他扣了起來,進行隔離反省。劉荃看了,自己覺得實在僥幸。


    「實在應當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謝,」他想。


    在三反期間,無形中像是下了戒嚴令,大家對於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別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牽累。就連在辦公時間內見了麵,除非絕對必須,也一句話都不說,下了班當然更不會到同事家裏去,打一個電話都怕那條線有人偷聽。劉荃走到戈珊門口,也不由得有點惴惴不安起來,像穿過封鎖線似的。


    「你來幹什麽?讓人知道了又得給我惹上些麻煩,」她一開門看見是他,就板著臉說。


    「我馬上就走的。」


    「馬上就走也沒有用,照樣可以讓人看見。」


    她咳著嗽。房間裏沒有火,她在棉製服上圍著米色藍方格圍巾,穿著藏青麂皮半長統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舊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實覺得感激,」劉荃說。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聳肩。


    「那是多餘的。完全用不著。」她坐到窗台上去,曬著太陽織絨線。


    劉荃沉默了一會。「張勵現在在進行隔離反省,」他告訴她:「看情形好象相當嚴重。黨小組接連幾天開會檢討他,天天檢討到晚上十二點以後。」


    「你不用替他擔憂,」戈珊微笑著說:「做了個共產黨員,要是怕檢討還行?就是受處分也不算一回事。連咱們毛主席都還『留黨察看』過六次呢,就差沒開除黨籍。」


    劉荃沒有作聲。過了一會,他又說:「他知道我們的事嗎?」


    「當然有點知道,人家不像你那麽傻。而且他不是那種愛吃醋的人,也沒有瞞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沒有說出我來。」


    「那又何必呢?徒然結下個冤仇,也並不能減輕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絨線打完了,拿過一支新絨線來。拆了開來。「他應付這一類的事是很有經驗的,我知道他不要緊。換了你就不行。」


    劉荃慚愧地笑了。「總之,我非常感謝。」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說。當然他一定以為她至今還在偏向他。這使她覺得非常惱怒。「對不起,我要這張椅子。」


    劉荃站了起來,她一伸手把那張椅子拖過來,把那一支大紅絨線繃在椅背上,然後抽出來繞成一隻球。


    這當然也是一個逐客令。「我走了,」劉荃微笑著說。


    戈珊也沒有說「再會。」她一個人坐在那裏繞絨線,忽然抬起手擦眼淚。她繼續用兩隻紅色的手繞著那褪色的紅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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