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麵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裏卻怙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的懷裏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隻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裏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麵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裏,她已經上了床多時,隻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了。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了耳機,發了一會楞,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麽?"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麽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是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著我講了!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幹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麽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麽辦法,你做得了主麽?"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麽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了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玲玲……的玲玲……"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裏,在寂靜的旅舍裏,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了,她不能吵醒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了,雖是離了這麽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麽?"流蘇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麵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了。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麽迫切的想念他,連睡夢裏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他們照常出去玩了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仆歐們,旅館裏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了一聲"範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皺著眉向柳原琢艘謊郟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麽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範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麽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裏悟到他這人多麽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係。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複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擔了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了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裏來,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麽?"柳原道:"反正已經犯榱耍再犯樾┦幣膊環潦隆I蝦R燦惺碌茸帕俠砟亍"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惟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了她家裏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熱,忽然要拆開了,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裏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裏早有了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範柳原實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家的臉。


    流蘇勾搭上了範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麽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汙了刀。平時白公館裏,誰有了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家便炸了起來。逢到了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家先議定了:"家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迫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最後大家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布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種種手續,也忙了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采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嚐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家庭早是恩斷義絕了。她未嚐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裏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分。那身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範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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