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拇哥發現靠在牆邊的確實是兩個死人,蠟黃的臉,緊閉的雙眼,額頭上貼著畫符的黃紙。大拇哥揭開那張符,死人突然活了,從長袍下伸出一個有力的拳頭,正好打在大拇哥小腹上。


    大拇哥痛得彎下腰,好一會兒才站起來,發現他們已經走了。


    大拇哥琢磨了半天,覺得非常蹊蹺,死人絕不可能走路,更不會用拳頭打人。


    他沿著地上的紙錢,一路跟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人死後講究落葉歸根,要到故鄉安葬。客死異地的外鄉人,其遺願一定是入葬祖塋,孝子賢孫必得搬喪回籍,但人們對於屍體非常忌諱,所以並沒有船或馬車願意運送屍體。再加上交通並不發達,道路崎嶇,常常要跋山涉水,這便出現了趕屍這個獨特而神秘的職業。


    趕屍其實就是背屍。由趕屍匠在前邊領路,徒弟背著屍體在後麵跟隨,日宿夜行,像幽靈似的走在荒郊小道,或僻靜的小巷,搖晃銅鈴,拋撒紙錢其實是故弄玄虛,營造一種陰風習習的氣氛,使人不敢與之接近。


    趕屍匠收徒必須滿足三個條件:個矮、貌醜、膽大。


    天明時分,大拇哥在一家客店找到了他們。趕屍匠向大拇哥坦白了秘密,他自稱姓孟,湘西人氏,收了兩個侏儒為徒,這兩個侏儒就是丁不三和丁不四。大拇哥表示自己不會說穿,也不會難為他們。


    大拇哥成了趕屍匠的第三個徒弟。


    大拇哥有父母,但卻是孤兒。父親整日酗酒,母親改嫁他鄉,家也不是家,那時的他就是野地裏的一株草,沒人管沒人關心,童年一過整個人生也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麽都黑了。他本可以像鄰居家的孩子那樣,從14歲就開始幫家裏糊火柴盒,一天要糊上千個火柴盒,一糊就是好幾年,然後娶妻生子,用一生的辛苦給孩子蓋一所房子,自己老了,孩子長大,孩子重複這春夏秋冬無窮無盡的平淡生活。


    他選擇了離家出走,踏上另一條茫茫未知的道路。


    趕屍匠有一個體重240斤的女兒,她就是孟妮,後來她的體重增至350斤。趕屍匠想招大拇哥做個上門女婿,大拇哥拒絕了。他並不嫌棄她胖,他是這樣說的:“我討厭女的。”


    趕屍匠死後,大拇哥、孟妮、丁不三、丁不四,他們四人組建了一個紅白喜事器樂班子,遇到婚喪嫁娶,就吹響嗩呐,敲起鑼鼓。農村裏結婚或發喪的時候都有一班這樣的人。由於這四人相貌奇特——兩個侏儒,一個比豬還胖的女人,一個醜八怪——所以他們格外受歡迎,他們一出現,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以至於出殯的孝子忘記了哭,結婚的新人忘記了笑。


    這個器樂班子也是馬戲團的前身。


    過了一段時間,器樂班子收了一個新成員,他叫寒保三,外號“三文錢”,會雜耍,會吹笛子讓一條眼鏡蛇翩翩起舞,有過走南闖北江湖賣藝的經曆。在三文錢的提議下,一個馬戲團出現了。


    三文錢在描繪錦繡前程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賺很多的錢,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叫一桌酒菜,隻吃一口,天天旅遊,玩遍所有好景也玩不夠。”


    我們在前麵說過,三文錢看上去像個殺人犯,一雙小眼睛差不多被蓬亂的眉毛掩蓋住,總是露著凶巴巴的眼神,寬背,羅圈腿,肌肉結實,老繭百結的大手說明他吃過不少苦。盡管三文錢非常醜陋,但是大拇哥卻覺得他簡直就是個美男子。


    大拇哥討厭女人,這是因為——他喜歡男人。


    在當時的那個年代裏,一男一女自由戀愛會被視為有傷風化,即使是夫妻在街上拉手也會被人鄙夷嘲笑,同性戀在當時無疑是一種更大的罪惡,一種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行為,一個隻能埋藏在心底的天大的秘密。


    如果不算是褻瀆愛情的話,我們要說——大拇哥愛上了三文錢。


    他愛上了他。


    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痛苦與掙紮呢?


    從試探到拒絕再到接受又經曆了怎樣驚心動魄的過程呢?


    一個男人要胸懷多少烏雲才能製造和藏匿另一個男人心中轉瞬即逝的閃電?


    他們浪跡天涯,他鄉有牡丹盛開,他鄉有蘋果落地。


    1980年,他們買了一筐爛蘋果,大拇哥削了一個蘋果,從形狀可以看出那是一筐爛蘋果中不算很爛的一個。那個蘋果放在桌上,給三文錢留著。


    從1980年的那個蘋果開始,他們到死都保持著單身,都沒有娶妻結婚,但是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三文錢在垃圾箱裏撿到了一個怪胎,他給這棄嬰起名為寒少傑,丁不三和丁不四稱呼他為寒少爺,孟妮稱呼他為大頭,三文錢和大拇哥稱呼他為兒子。


    寒少爺孤僻、內向、靦腆,這個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穿上雨衣,隻有在下雨的時候,隻有在穿上雨衣的時候,才能遮擋住脖子上的大瘤子,才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不被圍觀、不被嘲笑。我們忘記了說一件事——2000年11月21日,那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表達自己的愛情,他在走進那個包子店之前,在見到那個賣包子的女孩之前,他曾經向警方要求給自己穿上一件雨衣,由於當時豔陽高照,並未下雨,警方拒絕了這個看上去荒唐的要求。


    他和她說過的話一共不超過十句,但每句話都帶有香味,在寒少爺以後的鐵窗歲月中芳香彌漫。


    他們的馬戲團裏隻有一匹馬,當然,所有的馬戲都和馬無關,馬是用來拉車的,拉帳篷以及各種道具。後來,馬死了,他們吃了它。這個草台班子行走到邊境的時候,新加入了兩個成員:馬有齋和山牙。


    馬有齋會變戲法,山牙是個耍猴藝人。大拇哥讓其加入的主要原因是他倆提供了新的交通工具,山牙告訴大拇哥附近山上的熱帶叢林裏有大象出沒,他們在山上守候了一個星期,捕獲到一頭小象。


    小象拉車,越長越大,最終長成了大象,最終也死掉了。


    大象死了,他們整整吃了一個冬天。大象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下一副骨架。他們拿出全部的積蓄買了一輛快要報廢的卡車。山牙擔任司機,那時他的雙腿還完好無損,卡車有時陷在泥漿裏,他用千斤頂,對抗暴風雨。


    有一年冬天,他們在上橋的時候,卡車熄火了,山牙用石頭擋住車輪,馬有齋爬到車下檢修故障。因為地麵結冰,石頭滑動了,卡車慢慢地向坡下後退,如果不及時讓卡車停住,那麽卡車下的馬有齋會被碾死,整輛卡車也會掉進橋下的壕溝。


    所有人都大喊起來,危急之中,山牙把自己的腿伸到了車軲轆之下,卡車停住了,山牙從此成為了瘸子。


    後來山牙被捕的時候,馬有齋要炮子想盡一切辦法把山牙救出來。


    他們父子倆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炮子說:“山牙叔在監獄裏,怎麽救?除非喊上人,都拿著槍去劫獄。”


    馬有齋說:“那就劫獄!”


    炮子問:“為啥非要救他?”


    馬有齋回答:“我這條命是他的一條腿換來的。”


    炮子說:“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馬有齋說:“我就是想讓他知道。”


    炮子問:“知道什麽?”


    馬有齋說:“知道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山牙在監獄裏聽到槍響,一切都明白了,他跳樓,也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自殺。


    他在空中尚未落到地麵的短暫時間裏,那些消失的事物一一重現。他想起他們在帳篷外的雪地上點燃篝火,大雪依舊下個不停,他們喝酒,馬有齋摟著山牙的脖子,大拇哥摟著三文錢的膀子,一對是兄弟,一對是戀人,馬戲團是他們的家。


    馬有齋:“我要和你拜把子。”


    山牙:“現在不是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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