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大風吹過來,塵土飛揚,草葉和垃圾袋卷上空中,眾人紛紛側頭,防止風沙迷眼。


    逆風的方向,出現了兩個人,一男一女,迎著風,攜手同行。


    男的穿著件皮夾克,戴著頭盔,女人身穿一件白色毛領羽絨服,在場記者紛紛拍照,圍攏過來舉著話筒提問,他們保持沉默,撥開眾人,徑直走進了公安局。


    特案組四人站在接待大廳裏,他們已經等很久了。


    穿皮夾克的男人說:“我就是拍攝上傳殺人視頻的那個人。”


    穿羽絨服的女人說:“我是被吊死的那個女人。”


    第一部殺人視頻中的那個女人並沒有死,她還活著。


    特案組找不到案發現場,所以他們重建了一模一樣的現場,通過犯罪模擬,特案組早已知道,殺人隻是“凶手”和“受害者”導演的一場戲。


    過程如下:


    那女人首先脫掉上衣,用繩索在兩肋之下捆綁好,預留下一個打結的繩套,然後穿上毛衣和羽絨服,坐在椅子上。男人將她捆綁,開始錄製網友看到的那段視頻。男人在女人脖子上纏繞的是“假繩”,這根繩子很短,剛好繞脖子一圈,並沒有連接到上吊的那根繩子,隻是起到迷惑別人的作用,承載力量的那根繩子連接的其實是隱藏在女人腋下的繩套。畢竟,一個人,腋下綁著一圈繩子被吊在空中是不會死掉的。


    這是一種簡單的魔術手法,電影裏也很常見。


    為了把這場假吊死的戲演得逼真一些,她的表情是那麽恐怖,掙紮得是那麽劇烈,所說的台詞也是提前背熟的,這一切都是他們所演的戲。


    他們並不是陌生人,而是一對戀人。


    男人叫何一爭,是個導演,女的叫沈茶,他們畢業於北京的一所電影學院。


    大一的時候,何一爭就是學校裏的才子,才華橫溢,自編自導自演了幾出話劇,在學校的小禮堂演出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掌聲如潮。他們相識的那天,雲淡風輕,鳥語花香。何一爭創作了一個三幕的舞台劇,尋找女主角來和他演對手戲,他扮演丈夫,需要一個妻子的角色。很多表演係的女同學前來麵試,沈茶當時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背帶牛仔褲、帆布鞋、棉布t恤,露著白白的手臂,紮著雙馬尾,抱著幾本書,徘徊在小禮堂外麵的走廊裏。


    她是陪朋友前來應聘角色的,何一爭偶然看到她,覺得她的形象非常符合劇中人物形象。


    何一爭說:“這位同學,我請求你擔任女主角,來演我的妻子。”


    沈茶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說什麽好,朋友輕輕地推了她一下,示意她趕快應允。


    何一爭說:“你不回答就是同意了,走吧,我們去排練一下,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老公,你是我妻子,我們要融入這個角色,要入戲。你先叫我一聲老公試試。”


    沈茶扭扭捏捏低著頭說:“我不……”


    他們扮演過多次夫妻,從學校的舞台到人生的舞台。


    他是主角,她是配角。


    當時的很多劇照和相片都保存了下來,存放在一本厚厚的影集裏,隨手翻看,往事如碧空般晴朗。舞台上的台詞是他們共同創作而成,有時,他們也會爭吵,比如關於愛情的觀點。


    他說:“愛情,來時如蝴蝶,去時如飛雪。”


    她說:“愛情,來時如飛蛾,去時如煙火。”


    他說:“我能等待,玫瑰不能,就要謝了,在我送花的手中。”


    她說:“我能等待,玫瑰也能,就算謝了,在我送花的手中。”


    對於劇本的爭吵、台詞的修改,最終的結果就是她妥協和遷就。盡管她扮演的是主角,其實更像是配角,她認為,妻子這個角色是應該默默付出委曲求全的。


    畢業之後,北京、上海、廣州,何一爭不斷地變換工作地點,沈茶不離不棄跟隨著他。


    他們一起進入了一個廣告傳媒公司,我們在電視上有時會看到何一爭拍攝的化妝品廣告,模特靚麗,肌膚水嫩。何一爭最喜歡拍的是政府的形象工程廣告片,政府出手大方,很少討價還價,隻是有時會提出一些變態的要求。例如,製作費用十幾萬,但是發票開成上百萬;例如,讓演員陪領導喝酒等。


    有個領導給何一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廣告片拍攝完畢,領導負責審核,他坐在沙發上,很深沉的樣子,吐出一口煙,盯著廣告中的一個畫麵,緩緩說道:“這朵花,能不能開得更主旋律一些?”


    領導攤開手,伸掌,做了個花朵開放的手勢。


    何一爭連聲說好,表示會修改一下,保證達到領導的要求。


    最終,何一爭采取了仰拍的角度,他跪在地上,舉著攝像機,讓那朵花兒高高在上,霧霾的天空被處理成藍天白雲,還配上了高亢嘹亮的主旋律歌曲,終於通過審核。


    何一爭並不願意說自己是導演,他想拍的是電影,而不是廣告片。


    他想拍,鄉間土路,一場大雨過後,車轍裏清亮的水,向前遊動的黑色蝌蚪。


    他想拍,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每個家庭成員的一生。


    他想拍,一個女人,她有個孩子,1989年死於車禍,肇事車輛是一重型履帶車,司機逃逸,至今沒有落網。


    終於有一天,他下了決心,辭了工作,成為一名獨立電影人,開始籌拍一部電影。


    從購買小說版權,到修改劇本,影視立項,曆經了千辛萬苦。在籌集資金階段,他不斷地去電影節散發劇本,遊說各種老板投資,那段時期,他見識了全中國最能吹牛的人,影視圈魚龍混雜,不過,吹牛是影視圈從業人員的基本技能。盡管他吹得天花亂墜,但是對方更能吹……總之,沒有人願意投資在一個沒有作品的新導演身上。


    一部電影,投資少則幾百萬,多則幾千萬,甚至過億。


    他做出了一個破釜沉舟不能回頭的決定,自己出資拍攝電影。


    沈茶一直無怨無悔地愛著何一爭,全力支持他的事業。沈茶說服父母,把自己家的房子抵押貸款100萬元,當作啟動資金。何一爭給手機裏的每一個人打電話借錢,為了解決資金問題,他放棄了尊嚴,沒有底線,沒有節操,一切隻是為了籌錢。


    何一爭說:“老婆,我們沒有退路了,如果搞砸了,我們的房子還有爸媽的房子都沒了。”


    沈茶說:“我跟著你,住哪兒都行,大不了我們租房子。”


    電影終於殺青,接下來的後期製作同樣需要大筆的錢。何一爭將各種關係深挖了一遍,謊稱自己得了絕症,向親戚、朋友、影視業大佬再次借錢,信用卡透支,民間高利貸,甚至向演員、劇組工作人員借錢,除了沈茶之外,所有人都討厭他。


    影視是個無底洞,錢依然不夠,後期製作完畢,為了籌集宣傳和發行的費用,何一爭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未經審批去海外電影節參展。


    他原本想吸引海外的資金,結果該片遭到了封殺禁播!


    晴天霹靂,山崩地裂,無數巨石從天而降,壓得他們永世不能翻身。


    幾百萬上千萬的投資一夜之間變成了零,並且,沒有人為他們的損失負責。


    何一爭和沈茶隻是塵埃裏的兩隻螞蟻,他們為了拍攝電影傾家蕩產。


    為了躲債,沈茶跟隨何一爭回到了老家,那是個破敗的平房,也就是殺人視頻中的地點。


    何一爭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沈茶最先振作起來,給他喂飯洗衣,對他精心照料。


    何一爭看著房頂的掛鉤,產生了輕生的念頭,他說:“我真不想活了。”


    沈茶說:“那我跟你一起死。”


    深陷絕境往往會迸發出絕妙的藝術靈感,他最初是想把自己的自殺過程拍攝下來,發布到網上。一個才華橫溢的導演走投無路最終吊死在破敗的屋子裏,觀眾看了應該會感到震撼。在這個想法的基礎上,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構思,拍攝一部禁片,一係列“殺人拋屍”的視頻。


    當然,殺人是假的,拋棄的殘肢也是他從醫院裏通過賄賂買來的病人截掉的肢體。


    何一爭和沈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興奮,他們構思了劇本,準備了一些工具。他放棄了專業的拍攝手法,將一部普普通通的手機作為攝像機,拍了五部視頻,或者說,是電影。


    第一部,殺人,他把沈茶吊死在了老屋裏。


    第二部,他把沈茶的斷手放進了礦泉水桶,把水桶放置在電影院休息室的飲水機上。


    第三部,另一隻斷手被綁在路燈上,燈亮起,巨大的手掌的影子投射在地麵上。


    第四部,左腿扔到了商場的一個大屏幕電視機後麵。


    第五部,沈茶的右腿用膠水粘在了一個影視公司的台階上。


    上吊是魔術手法,他並沒有吊死她,視頻裏出現的殘肢也是醫院裏病人的截肢。這一係列視頻在網絡上引發了巨大的反響,成千上萬的網友也參與到這場搜索中,也正是依靠網民的力量,視頻發布不久,屍塊就被找到了。


    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恐怖嗎?


    也許是吧!


    特案組通過對殘肢的鑒定,了解到這是醫院裏被專用器械截取的肢體,他們因此得知凶手拋棄的肢體並不屬於殺人視頻中的死者。隨後的犯罪模擬,證實了凶手並沒有殺人,而是製造了殺人的假象。四個拋屍地點都和影視有關,特案組推理分析拍攝視頻者的身份很可能是一名影視從業人員,調查一下近年來禁播的影片,從名單中很可能就會找到犯罪嫌疑人。


    特案組知道凶手並沒有殺人,拍攝視頻的動機也許僅僅是為了出名,為了吸引觀眾。


    特案組通過媒體發布了凶手會自首的消息,這樣做是為了給他一個減輕刑罰的機會。


    電影總有個結局,何一爭和沈茶選擇自首就是最好的結局,也是唯一的結局。


    盡管何一爭沒有殺人,但是也觸犯了“盜竊、侮辱屍體罪”以及“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社會影響惡劣,數罪並罰,估計也要在監獄裏待上幾年,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是最明智的選擇。


    蘇眉說:“網絡上有很多律師組成了強大的律師團,願意無償為你們進行無罪辯護。”


    畫龍說:“這對你們來說,也許是個好消息,你們現在出名了,目的達到了。”


    包斬說:“你們拍攝的那部電影,我還真挺感興趣的,如果在電影院放映,我會買票去看。”


    梁教授說:“你們兩個年輕人,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你們有什麽想說的嗎?”


    何一爭說:“唉,這麽多年,你受委屈了,受累了。”


    沈茶說:“別說進監獄,就是下地獄,我也跟你去,不會離開你。”


    何一爭說:“盡管這個地方,這個時間,說出這句話不太合適……你願意嫁給我嗎?”


    沈茶說:“我願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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