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時打量著鳳凰口,大地一片銀白色,卻是連人影子也沒有,天寒地凍,他不得不雙腳騰跳,甩甩雙臂,抖去一肩雪花。


    就在這時候,鳳凰口傳來了馬嘶聲,於思明不由得精神一振,他立刻停止不動,遙望向遠處,不由冷哼,道:“這老兒,還是帶了幫手。”


    那是兩乘高頭大馬,兩個人全一色的大黑色披風,來之且近,於思明已看清楚,來人除了崔百齡之外,尚有黑龍會的刑掌執事武勇。


    現在,崔百齡來了,冒著鵝毛大雪來了,是於思明以血書飛刀傳柬的方武約來的。


    飛刀傳書已充滿了敵意,加以血書,在江湖上便表示至死方休。


    鞍上,崔百齡目如火炬,國字臉抖動不已。這位黑龍會首領,黑道上威名遠揚的人物,在麵臨到這種場麵時候,他所表現的氣度與威嚴,宛如狂獅之對狼,於思明在心理上便似吃了一驚。


    同樣的眼神也出自一邊的武勇,他緊閉著血盆大嘴巴,白白的一張大臉上落著雪,但他連動一下也沒有。


    片刻的僵滯以後,崔百齡終於開口了,口吻嚴厲不善:“武執事,開始問他吧。”


    武勇向崔百齡抱拳施禮,道:“遵命。”


    武勇把馬拍走,右手已握了一支精鋼打造的虎爪……那是以正麵四支尖爪,側麵又凸出一支五寸長的利爪,爪長三尺,雪光中光閃亮。


    他緩步走近於思明,道:“你的血書約鬥柬貼,我們收到了。”


    於思明冷笑,緩緩道:“你們應該收到的。”


    武勇怒容滿麵的道:“所以我們來了。”


    冷嗖嗖的一哼,於思明道:“是的,你們來了,但我約的是崔當家,你不該來的。”


    仰天一聲哈哈,幾粒雪也被他笑人口中,道:“娘的,還以為你是老幾?


    夠資格同我們當家的過招?”


    於思明不卑不亢的聲道:“他雖一掌斃了成虎,我卻有足夠的資格同他過招。”


    武勇冷冷的又道:“成虎是你的朋友?”


    於思明心中一疼,生硬又澀的道:“不隻是朋友,說得明白些,便如同兩個人合穿一條褲子般親兄弟。”


    空聞馬鞍上端坐的崔百齡叱道:“別同他羅嗦,這種鬼天氣,而麵前又站著這麽個可憎的家夥,老夫實不願久留。”


    武勇點頭,立刻聲色俱厲的道:“你是攻龍?”


    於思明粗聲如虎的道:“於思明也罷,攻龍也罷,此時已不重要了。”


    武勇雙目厲烈的又道:“有三件事必須要你加以死前說明白。”


    他齜著牙,又踏前一步。


    於思明心中忿怒,光景是自己死定了一般。


    武勇伸出一個指頭,道:“第一,黑龍會十三豹人中白鷹、王二邪、宮自豪三人,可是你殺的?”


    於思明大咧咧地道:“不錯。”


    武勇望望馬上的崔百齡,又道:“那夜把你關在黑龍會刑堂石屋中,你小子是如何逃走的?如果有人暗中救你,可否在你死之前稍做吐露?”


    於思明搖搖頭,道:“無可奉告。”


    “格嘣”咬著牙,武勇又沉重的喝道:“是那個狗操的為你改頭換麵?


    你的那張麵皮來自成虎,那是絕對錯不了,但卻是出自何人之手?”


    於思明冷淡的搖搖頭,道:“無可奉告。”


    馬鞍上的崔百齡已怒氣不息的吼道:“於思明,不論你智謀、心機、陰險,皆出我所料,但你該知道我為什麽要殺成虎?”


    於思明生硬的沉聲怒道:“這該由你來說。”


    濃眉上揚,國字臉上充滿了不屑,崔百齡道:“成虎不自量力,在我的地盤上混生活,竟然暗中掠奪我的利益,更不可饒恕的,他竟然當麵頂撞,不肯稍作妥協,他以為自己是誰?


    便我不殺他,怕我的屬下也不放過他,事情就是如此。”


    於思明慢吞吞的道:“江湖律例,脫不開弱肉強食,橫取豪掠,但卻不能不顧到個‘義’字。這幾年成虎也不少次同黑龍會合作過,再怎麽說,也不該落到個‘死’字,這未免過分了吧。”


    崔百齡怒道:“在黑龍會地盤上,豈容他人張狂,成虎也許以為有你這麽一位大哥,他想橫吃暴掠到我這裏,便隻有一死。”


    於思明毫不示弱的道:“成虎不能白死。”


    崔百齡嘿嘿的皮肉未笑,道:“所以千方百計的打擊我黑龍會?小子,你為什麽當初不如此作為?


    那豈不早了事?”


    於思明淡淡冷笑,道:“我有計較,也有打算,黑龍會的三大護法與十三豹人,個個凶殘成性,而你才是我找的對象。


    崔當家的,你可以下馬了。”


    橫步迎上來,武勇豎起手上虎爪,先對馬上的崔百齡:“當家的,且容屬下收拾這個狂妄小子。”


    大馬金刀的一挺胸,崔百齡道:“小心了。”


    於思明心中有氣,口中厲吼道:“武勇,你的大名我並未列在血書內,難道……”


    馬上麵,崔百齡已大咧咧的道:“少羅嗦,你隻要勝過武執事這一關,我自然奉陪,否則,你便永遠也別找我了。”


    右手翻轉拔出鋼笛,現在,他鋼笛指天,左足微提,雙目直視前方--眼睛直直的冷視著前麵,莊嚴肅穆,氣定神閑,左手卻平平的指向敵人--錯步緩緩移動的武勇。


    雖然大雪紛飛,但武勇的虎爪,爪尖如鉤,仍然閃閃發光,尖利的爪尖足以裂肌透骨。其實正麵四支爪尖並非排列一起,而是各具形態,有彎有直,換言之,它一旦沾膚觸肉,便必然會有著血淋淋的收獲。


    於思明未動,雙目已似停滯般一眨不眨。


    武勇開始移動,他步法怪異,進兩步退一步,宛似餓虎欲撲擊架武,就在一連串虛虛實實的閃晃中,他突然像是空中出現的一支大掃帚般,和著一大片雪花便風卷殘雲般一躍騰空。


    空中閃映著比烏雲還黑的幽靈,幽靈在右中左三個方向閃晃,而三個方向皆可見到耀眼錚光閃亮的虎爪,快不可言的罩上卓立的於思明。


    鋼笛猝然發出一聲“呼轟”,於思明狂怒的吼叫:“血笛蕩魔。”


    笛聲來自九幽,雄壯得宛如千軍萬馬。鋼笛已失去蹤影,它已化成虛幻而飄蕩在一片冷焰激流中。


    半空中有著撞擊聲,連那柔軟的雪花也似流星般擊麵生痛,撞擊的聲音未熄,武勇一聲慘號,整個身子猛一伸張,虎爪已拋上半天空,漫天血雨中,他已跌出一丈外。


    鮮血在武勇的右頸往外麵流,熱血溶化了大片雪地,但落雪卻又很快的罩上去,甚至於武勇的全身。


    沒有人多看一眼地上淌血的武勇。


    於思明沒有,崔百齡更沒有。


    雙肩已在縱動,雙掌交互運動,白色的大地上,突然間出現兩團烏黑腥美宜的兩隻手掌,便在一陣揮閃中,兩隻黑掌突然停滯在崔百齡的胸前。


    於思明冷冷的道:“崔百齡,你能體會出多少人為你而死嗎?”


    邊指著地上已被雪覆蓋的武勇,又道:“包括你的這位刑堂執事。”


    崔百齡淡然的道:“天底下任何門派,欲要光大門楣,總是免不了有人要拋頭顱灑熱血。他們為我黑龍會捐軀,形體上他們死了,精神卻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


    於思明道:“陳腐濫調,欺人之談,你可以說出這種冠冕堂皇之詞,但我是在問你,一個人猝然如此死去…….”


    崔百齡沉聲道:“你錯了,攻龍,他們求仁得仁,是為黑龍會而死,他們之死,我無能為力,但對於造成他們死亡的原因,我卻必然會為他們索響應有的代價,這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攻龍,你懂嗎?”


    於思明冷冷一哂,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如鴻毛,而他……”


    邊斜指已幾乎消失於雪裏的武勇屍體,又道:“他可以不死的,因為我以血書邀約比鬥的是你,而他…….”


    不等於思明多說,崔百齡當然知道於思明說下去便難聽了。


    因為血書比武,江湖上絕對是一對一的局麵,己方多出一人,自然有違約之嫌。


    但他在攔住於思明說下去之後,輕鬆的道:“對於一個誓死效忠於我的屬下,我有什麽理由拒絕他的要求?


    隻要我們不以人多對付你,就不算背約,攻龍,我更沒有在你僥幸獲勝以後立即出手,便是給你充分的時間加以調息,然後我們再一決高下,這就是我為什麽同你不厭其煩的一陣羅嗦了。”


    於思明嘿嘿冷笑不已,道:“很難想得到你還會為敵人著想。”


    他一頓,右手鋼笛指天,冷沉的道:“不屑於你給我時間調息,是生是死,端賴各人造化,是輸是贏,但訴諸實力。


    崔百齡,該是開始的時候了。”


    烏黑雙掌正自繁榮昌盛一降,於思明注意到對方雙掌,厚實寬大,虯結憤起,呈現出奇異的各種顏色--紅白黑紫,每根手指頭已腫大的宛如棒槌。


    更令人吃驚的是敵人的坐馬立樁架武異於一般,他右足撐前,左足後移,但上身明顯的是騎馬蹲襠武,這--敢情正是“五毒掌”的實際形體了。


    呈曲線形的移動,時而在於思明的右前方,眨眼間又至左前方,一步便是一個雪印,當他剛提起腳來,雪印已是水泥一團,顯然,如果不是有雪,地上必然現出足印。


    於思明高舉的鋼笛在顫抖不已,有一種似來自九幽的淒涼之音,正自虛無縹緲間傳來…….


    音量漸趨轉大,轉強,似鬼哭,似神號,便在崔百齡的雙掌帶起“呼轟”之聲拍擊而上的剎那間,笛音已自成歌,歌聲怪嘯,於思明已大吼一聲:“泣血音。”


    有若流光曳尾,直往敵人點去。


    崔百齡魁梧的身體猝然回旋,帶起腥臭的掌風,狂颷回飛,雪花勁濺,宛如他發出的暗器而發出“絲絲”響聲,原來柔軟的雪花,頓成無數勁力十足的鐵砂。


    於思明猝然騰空而起,笛音強猛的噴發出厲人的尖叫之聲,半空中他厲叫如瘋:“摧命音。”


    這是“神笛三絕響”中的最後殺著,於思明極少用它,眼前他的“泣血音”竟被敵人化解,逼使他隻有使出此招,戮力一搏了。


    幾乎,令於思明不敢相信的,是敵人竟然不為笛音所迷惑,便在層層交叉的銀芒中,敵人雙掌小距離連連拍擊,在那麽一尺之地的空間裏,眨眼拍出七十二掌,攻守兼備,應變隨心,端的令人驚異。


    於思明猛的一招“急流勇退”,中途變招回撞,橫著左肩直往敵人撞去。


    不料崔百齡老辣狡詐,一招“欲迎還拒”,左掌一帶,右掌“轟”的便拍上於思明胸前,掌力未著實。於思明的整個身軀拋空一丈,在崔百齡的冷笑聲裏,一頭往雪地上栽去。


    即將以頭碰地的於思明,猛然以鋼笛點地,“咚”的一聲激起大片雪花四濺,他已倒在雪地上。


    平飛而起,崔百齡一把抓向於思明的麵皮,“嘶”的一聲,被他抓裂一大片帶著毛發的人皮。


    於是,他捧著手上人皮仰天狂笑……


    於思明便在這時,鋼笛猶白虹貫日般自下而上送人敵人的腹中,那半尺長的四棱尖刀自一挽,崔百齡“哦”的一聲,彎腰一掌拍向斜視向上的於思明右上胸。


    於思明已倒在雪地上,他的本來麵目露出一大片,但他右手鋼笛,依然頂向敵人開元不即拔下…….


    久久,久久,崔百齡“咚”的一聲壓在於思明的身體上,兩個人迭在一起,鮮血自鋼笛孔往外麵流,流入雪地上,也流在於思明的身上。


    忽然,在個篷車,冒著大雪,鼓哩隆咚的馳過來,從車上麵跳下兩個人--一老一小。


    這二人推開崔百齡的屍體,便立刻把於思明抱上篷車,車上麵正放著一口舊棺材。


    老者,不錯,正是落馬集的展奇才,那小的正是屠龍穀開飯店的丁香姑娘。


    丁香正自撫棺痛哭,突又聞得馬蹄聲雷動,隻見三騎直奔而來,三個美嬌娃,皆披著套頭披風。


    展奇才認得崔靈芝,對於柳小紅與江萍,他並不識得。


    崔靈芝見他爹死在雪地上,痛哭失聲的撲下馬來,邊狂罵,道:“攻龍,攻龍,本姑娘饒不了你。”


    她長劍拔在手中,平飛而起,便撲上篷車,銀芒猝映,直往棺材中的攻龍殺去。


    “碰”的一聲,崔靈芝長劍中途抖然斜偏棺木上,展奇才已沉聲道:“姑娘,兩敗俱傷,人都死了,何必再對屍體下手?”


    柳小紅已伸頭望向棺材裏麵,歎口氣,道:“他果然是‘血笛浪子’攻龍,那張麵皮…….”


    “攻龍,你不能死呀。難道你不想見到你的孩子?啊。攻龍,攻龍呀……”


    原來那晚江萍的奉獻,於思明竟然一箭中的,而令江萍懷孕,怪不得她不許崔靈芝與柳小紅殺他了。


    如今江萍如此哭叫,早令在場諸人相皆吃驚不已。


    伸手入懷,摸出一包紅丸,展奇才對江萍道:“江姑娘,你快回江家莊去,你懷有攻龍的骨血,希望上天能垂憐你。”


    丁香跟上去,他柔柔的拉著江萍,道:“苦了姐姐了。”


    終於,篷車走了。


    柳小紅也帶淚回到長春寨。


    崔靈芝一直坐在她爹的屍體邊痛哭不已,直到黑龍會的人找來。


    江萍最是淒苦,她真的懷著身孕,隻是,她還不知道如何向她娘交待。


    篷車連夜進了落馬集,藥店裏兩個夥計忙著把棺材又抬到廊簷下麵,更把棺材裏麵的於思明--不,他應該叫攻龍,而不再是於思明,合力抬進後廂房裏。


    天已五更,展奇才舉著手上一顆綠色藥丸,對丁香道:“續命神丹他已服了兩顆,這是第三顆,老夫不信他會活不過來。”


    展奇才又把手上綠丸塞入攻龍口中,邊解開他的皮短襖上襟。於是,他緩緩從裏麵抽出一堆厚厚的水牛皮草,隻見上麵烏黑泛紫的兩個掌印,隻輕輕一揉,皮革已朽,落下許多烏粉末。


    “血笛浪子”攻龍的墳墓立在屠龍穀中的一處高崖上麵,從那裏可眺望向屠龍穀口的丁家客店。


    現在,丁香正忙著為客人下廚,有個瘦漢子在前店照顧客人。客人的身份特殊,當然不是一般客人,因為她懷中抱著個白胖娃娃。


    瘦子走近那女子麵前,笑道:“江姑娘,我可以抱抱這孩子嗎?”


    不料一旁的侍女--春花,已喝道:“別抱了,粗手粗腳,別嚇著我們少爺了。”


    瘦掌櫃忙不迭點頭哈腰,道:“是、是、是,我太喜歡這小孩子了。”


    此刻--


    丁香同瘦掌櫃並肩站在店門口,二人遙望著遠處,遠處正是攻龍的墓地,那江家莊來的女子,正環立在攻龍的墓邊,隱隱的傳來江姑娘的哭泣……


    啊,好淒涼的哭泣聲…….


    店門口的石階上麵,丁香已伸手抹去那瘦子麵上的淚珠兒,低聲道:“做人真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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