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載著樓轅,在王公公的帶領下往宮外行去。


    過了個轉角,斜剌裏突然就出來個人,“咕咚”一下就給樓轅跪下了,佝僂著背還在發抖。樓轅一愣,停了下來。仔細看,原來是那時候的小黃門。因為黃門一職,常常出入禁中,因而多是用閹人為之。這小黃門,自然也是。


    “樓、樓公子!”


    那小黃門說話還結巴,聲音裏打著顫,整個人幾乎是趴在了地上,低著頭不敢看樓轅:“樓小公子!求您、求您饒小的一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小的該死!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樓轅眨了眨眼睛,他明白了。這小黃門是怕他記仇。於是隻是莞爾,裝作疑惑不解的樣子:“你是誰?我們見過麽?快起來,我無官無職,不能受你的禮。”而後又輕聲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好像沒見過你。”說罷,便對引路的大太監道:


    “王公公,我們走吧。我再不回家,家裏人會著急的。”


    王柬民看出來了樓轅是有意放過這小黃門,隻點頭,尖細著嗓音:“樓小公子,這邊請。”又低頭啐了那小黃門一口,“丟人的東西!還不快滾!等著誰給你賞錢麽!”


    那小黃門慌慌張張跑了,樓轅看看他的背影,淡淡莞爾。跟著王柬民走出一段,王柬民便側頭與他攀談起來,臉上都是諂媚:“小公子倒是宅心仁厚,不與那不成器的東西計較。小公子若是真要和他生起氣來,他那狗頭一百個也不夠砍的。”


    樓轅溫和微笑,應付著回答卻用著認真的語氣,不讓人察覺他有何處失禮:“公公過獎了,樓轅不過是承蒙父兄教導,得饒人處且饒人罷了。那不過是個小黃門,與他計較也是不值。”


    “自是自是!”王柬民忙連聲附和,“小公子是什麽樣的身份?那小人物是入不得公子的眼的。”


    樓轅也聽說過一些這宮裏的是非,心知那小子得罪自己也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了,估計就算自己裝作不認識他,他也逃不過些皮肉受罪。於是便從隨身的荷包裏取出了一塊碎銀,塞給了王柬民,微笑:“王公公,那小黃門不過是年輕不懂事,公公也就不必與他計較了,都是毛頭孩子,不懂事也沒什麽要緊的,以後自然會知道。”


    其實有點心疼,一斤牛肉幹沒了。


    路過了樓止至辦公的三台要地,樓轅悄然放慢了一些。樓止至似是無意地從辦公之處踱出幾步走到窗邊,隔窗正好望見了樓轅。樓轅沒有看向那邊,隻是右手撩了一下額角碎發。樓止至見到了,微微撫須,坐回去批閱文案。


    看來,事情成了。


    【賞心亭】


    趙元楨正在與國手複盤,把之前與樓轅下過的一步一步,再次還原。


    與他對弈的國手丁英忽而皺眉:“不對。”此時,剛剛複原到第十手。不等趙元楨開口,他便主動指出,“聖上請看,”他指著棋盤上一處,皺著眉,學究氣濃重,“在這一步,白子若是下在此處,決計是可以截斷黑子這路援手的,完全不必放黑手連成一片。以樓五公子的棋力,這一步他不會忽視。”


    趙元楨聽他這麽說,蹙起了眉頭。看起來樓轅那時是故意放開這幾步,就為了引著他說下去。等說到他不想聽的事,就收手。然而還有另一件事值得他關心:“丁先生和他手談過?”


    丁英頷首,神色裏頗有幾分懷念,微微頷首:“隻不過是一局罷了,還是一局快棋。但樓小公子在棋道上的造詣也真是不可小瞧啊。果真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不知先生與他的輸贏是怎樣?”趙元楨有些著急。他知道自己下棋不怎樣,畢竟皇帝也不是每天琢磨下棋的人,也不是下棋下的好的人都能當皇帝。隻是這棋道如何,也能看出來一個人心性習慣。他最想知道的是這個半妖會不會對他有什麽威脅,或者幫助。


    丁英不知道趙元楨有多少花花腸子,老實回答:“臣與他是和棋。”


    趙元楨一愣,和棋?莫非是……


    丁英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麽,忙出聲:“不,聖上,並非是三劫循環。”三劫循環,意為棋盤上同時出現三個劫,循環複循環,劫數無窮盡。三劫循環或循環劫局麵被視為不祥之兆,或許會意味著天數變動……


    還好不是,讓他覺得這個少年沒有那麽可怕。


    丁英繼續說明,眼神裏滿是想起那時酣暢對弈的喜色:“那一局快棋,最後是我與小公子雙方棋子用完,活子數目相等,這才是和局告終。棋道要看悟性,十二歲之前若是成不了國手,那麽這一生也不會有太大突破。隻是樓小公子雖非國手,棋力也是頗有名家意味,與樓小公子那一盤棋也是老臣難得棋逢對手的一局。”而後又顯出了一番遺憾:


    “隻是樓小公子的身體實在是太弱,那日對局之後,小公子竟因心力耗費過大,病榻纏綿了三四日之久。想來小公子也是有些爭強好勝的,老臣以後都不太敢去找小公子對弈了。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想來樓太尉可是會跟微臣過不去的。”


    趙元楨微微笑了起來,眼底竟是放心了的神色:“爭強好勝?嗬,看來,樓小公子也不是那麽能免俗的人物啊。”


    丁英微笑點頭:“畢竟小公子也是年少,自然是有少年意氣的,這一點,想來世間萬物共通之。”


    是啊,太年輕。趙元楨無聲地笑了起來。太年輕就是弱點不是麽?少年奇才固然是可敬可愛,但最終很少有成大事的,就是因為他們太年輕。有天賦,卻沒經驗,鬥不過老江湖。少年英才的結局通常無外乎江郎才盡或是年少早夭,因為老江湖實在是太多了。


    於是趙元楨看看棋盤,微笑卻掩不住眼底的陰影,悠然道:“丁國手,繼續。”


    他倒是想知道,一個二十不到的少年,能有多少的心機。


    出了皇宮,樓轅自己一人繞著小道回樓府。偶然看見他二哥樓宇昂似乎和什麽人聚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一道奔了個小巷子裏,看不見了。想了想,還是沒過去探看。二夫人一向不喜歡他,二哥的事,他不好攙和,以免得被二夫人記恨。


    這般想著,默然回了樓府。


    為了方便樓轅進出,樓府所有的台階都是有一側被修整成斜坡的。樓轅走的仍然是側門。進了樓府大門的一瞬間,他淺淺呼出一口氣。


    回家了。


    輪椅往自己那小院移去,樓轅淡淡地想著,還是家好。


    怎麽可能會討厭這裏呢?父親、嫡母、兄長、姐妹,全都是真心實意的對他好。誰會討厭這樣一個溫暖的地方?


    投我以李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現在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回報他們的疼惜。是對是錯不在乎,是正是邪不在乎,千百年後會背負的是罵名還是讚譽,更不在乎。


    無愧於心便是了。


    不管是虞暮皓,還是樓轅。


    經行過花廳,穿過幾個小院,就回到了他的院落。花苞微微吐出了一些,院子裏有了幾分春意。樓轅看了看小去曾住過的繡樓,眼神裏滿是溫暖。娘,我想,我在做的事情是對的吧?希望是呢。


    門是鎖的,鑰匙在他手裏。鎖門,不過是樓止至怕勾起心事罷了。樓轅進去過那繡樓,但是隻在一樓的廳堂轉轉,從未上過二樓。二樓是小去的閨房,樓轅猶豫過很久,終究還是沒有去過。


    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每次都是這樣想。


    院子中那棵梧桐樹上,又傳來了八哥吱喳的叫聲。那梧桐是小去手植,想著等他長大了,到啟蒙的歲數時,讓樓止至給他做琴,小去教他琴藝。如今這樹,已經亭亭如蓋了,沒被砍去,樓轅反倒是常常在樹下納涼。八哥往這樹上飛,是因為聽樓轅說了句“鳳凰棲梧桐”,跑上去給自己貼金的。


    樓轅在樹下停了片刻,便往正房去,喚了幾聲:“夢山?夢山?在麽?”


    倒是沒什麽事,隻是想告訴那孩子自己回來了。


    沒人應,興許是出去玩了?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呢。


    西側房門開了,吳積白走了出來,看到他,微微笑:“夢山讓你七妹子拽走陪著玩去了。怎麽了小樓?”


    “沒事。”樓轅也是輕輕笑著回答,客客氣氣的,讓人挑不出毛病,“我隻是告訴他一聲,我回來了。”回答完,左右看看,還是少了一個……


    吳積白看出來了他在找誰,一臉賤兮兮的笑法:“藿香讓樓夫人叫走了,還沒回來呢。”


    樓轅這才“哦”了一聲,而後反應過來了,搖頭搖得跟篩子似的,慌慌張張地否定:“我、我沒找他。他,他愛哪去哪去!”


    吳積白看著差點笑噴,這個性格誰養成的?跟那個死藿香怎麽就那麽像!心口不一啊!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口嫌體正直那撥的?不對,不用猜也知道絕對是啊!


    樓轅看吳積白那個壞笑的模樣,眯起了眼睛。吳積白立刻就不笑了。這孩子一眯眼睛就絕對在準備使壞!


    看吳積白老實了,樓轅這才滿意地微笑起來,再次變回天真無邪小白貓。吳積白搖搖頭,頗是無奈,心說藿香就是個受虐狂,喜歡什麽人不好喜歡這麽個大仙兒。


    心裏吐槽歸吐槽,吳積白很明智沒說出來。對樓轅招招手,哄小孩一樣:“來,小樓,有東西要給你。”


    吳積白這模樣比較像街上拐小孩的人販子。樓轅哭笑不得,還是跟著吳積白進了側房。這一間是單給吳積白準備的客房,因著他每季都會來樓府小住七天,照料一下樓轅的身體,於是單他這房間裏安放了煮藥的小爐子。


    此時這爐子上正煮著一盆清水,據樓轅目測那應該是客房的洗臉盆子。盆裏的清水已經沸騰,中間倒扣著一隻水晶罐子,裏麵灌滿了清水,一團紅紅的線團在裏麵上下翻騰。


    昨夜他們收拾那骨架的時候樓轅不在,所以自然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看看吳積白,不說話,隻是顯出一副疑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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