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虞暮皓十五歲的那個中秋節,讓霍湘震至今難以忘懷。


    那時候他雖然總流連於煙花之地,卻也知道回家過節,和半大不小的暮皓一起賞月飲酒 在他們家院子裏,月光下。


    佐酒的是新上的螃蟹,膏肥黃美。蘸薑末醋和芥子醬,鮮美的味道讓暮皓個小饞貓眉開眼笑。


    霍湘震雖喜歡螃蟹,卻更愛喝酒。獨酌無味,生給暮皓灌了個半醉。後來他乏了,就隨意吩咐了暮皓一句“快睡吧,桌子明天起來再收拾”,便自己去睡了。


    隻是……睡著之前,想起要提醒半醉的暮皓別吃太多螃蟹,偶然又推開了門。


    就看見,他的暮皓,兩指間挾這酒杯,臉上是他沒見過的,應該被稱為“憂傷”的神情。沒有看見他,透過層層樹蔭去看那輪明月,淡淡慢慢,帶著哀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他是他師父……師徒不倫。


    “暮皓……”霍湘震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暮皓看見了他,臉上微微錯愕,指尖的杯子就那麽滑落到地上。而後卻很快很快又換回了平日無辜的笑容:“師父,還沒睡?”


    就好像剛才淺聲吟詩的不是他一樣。


    霍湘震就那麽站在門前看他,直到他垂眸,不再去偽裝那種悲傷,連聲音帶著顫抖:


    “師父,還有五年……”


    他和樓止至約定好的,等虞暮皓二十弱冠,就送他回樓家。那之後,虞暮皓變成樓轅,做樓家子孫該做的事。這些,他從來沒有隱瞞過。


    所以,還有五年,小半妖就要回去人類的世界,和霍湘震這個妖龍就隻能是止步於禮的師徒。小半妖,也要去娶妻生子。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


    於是他平生第一次向那個小半妖表明心跡,衝過去抱緊了他。而後小心翼翼地,卻目不轉睛看著暮皓薄薄的雙唇。他是緊張的,可就算如此他還是想繼續下去,去品嚐一下屬於他的味道。於是,低下了頭——


    那雙薄唇還帶著微微的酒味……


    可是纏綿一吻之後,他放開那分溫軟之後,滿懷期待地看著懷裏的暮皓時,暮皓卻推開了他。


    “師父,你喝多了。師,父。”


    最後那兩個字咬得那麽清晰,那個離開他獨自回房的背影幾乎沒有一絲猶疑。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幻覺。


    霍湘震從遙遠的回憶裏醒神,看著麵前自斟自飲的,長大了的小半妖。


    “暮皓。”他輕輕喚道,而後輕聲說,“我現在是你師兄。”


    停杯。


    “所以呢?”樓轅笑著問他。唇上還沾有酒,在月華下微微帶著亮光。霍湘震仿佛受了蠱惑一樣,站起來,走到了他麵前,低頭看著他。


    他卻仍是微笑:


    “我現在坐著輪椅,前麵又是桌子,你好像怎麽也沒辦法抱著我親一口了吧。”


    霍湘震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來,彎下了腰,雙手按在樓轅那輪椅的扶手上,然後往前一個探身。


    又是雙唇相碰的溫熱。


    霍湘震沒有止步於此,左手抬起來,放到了樓轅後頸上,加深這個吻。右手,則是從扶手上移到了樓轅的腰上。


    樓轅和當年一樣,沒有拒絕,安安靜靜閉著眼睛,唇角卻有一個當年沒有的弧度。


    那雙唇,還是和從前一樣有淡淡的酒味。不過,酒不是以前恬淡的桂花酒,而是趙宋京城最烈的酒。和烈酒氣息一起的,還有朗月光輝和微涼夜風,帶著淡淡水汽,是新雪融化的味道。它們是香甜的,卻比酒更醇,更易醉……


    月光下,玄衣的少年和白衣的男子,安靜的院落和帶著桃花雪的夜景。又像是一幅畫了。


    然而……


    樓軒,掛心著樓轅晚飯沒吃到什麽東西,拎著一隻食盒往這個小院子來了。食盒裏是一碗長壽麵,當然是廚娘專門給樓轅做的。湯汁清香,蔥花細碎,臥了個荷包蛋在碗底。


    到了那月洞門前,就看到了——花前月下,半妖的少年,接受對方給的吻,又或者是主動給他一個吻?那妖龍,雖然是彎著腰,卻幾乎將他抱在了懷裏……


    手一鬆,食盒就掉到了地上,“啪啦”一聲,驚動了糾纏不住的他們。


    慌亂間趕忙分開,看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就見得樓軒一臉錯愕站在月洞門前。霍湘震是尷尬,而樓轅似乎有些微微的詫異,聲音也是有些輕的:“大哥?……你怎會來?”


    我若是不來,你們卻是又要做些什麽?樓軒握緊了拳頭,卻沒有問出這句尖刻的話。驚怒和悲哀交加,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樓轅卻不知是和用意,又喚了一聲:


    “大哥。”


    這一聲,讓霍湘震想起了五年前那個中秋月夜,暮皓最後他的那一句“師父”。


    樓軒似乎也意識到了,緊握的拳鬆了開,而後對著樓轅微笑,那笑容很是僵硬:


    “轅兒,大哥是給你送長壽麵來的……看大哥這笨手笨腳的,手滑還給打翻了。回頭你叫廚房再下一碗麵吧。”


    說完,彎腰拾起了地上的食盒,連告別都沒有便轉身快步離開。霍湘震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有些顫抖。


    樓軒拎著食盒,滿是失神,慢慢往自己的房間去。夜色太朦朧,他看不清兩人的神情,可是幾乎能夠想見,少年的臉上應該是緋紅的,有淡淡的羞怯,因為鮮少與他人親近;妖龍應該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又帶著滿臉得償所願的激動和興奮吧?


    想到這些,樓軒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所有的感覺都被心口蔓延出去的疼痛淹沒。手不由自主地握緊,食盒的把手發出了痛苦不堪的吱嘎聲。


    他一直在照顧樓轅,從那小半妖連床都不能下到可以自己解決幾乎所有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的,竟然會妄想得到……不過是妄想罷了!


    樓軒停步,猛然抬手狠狠一拳捶在了身邊的廊柱上。


    為什麽他要是他的大哥?!為什麽他要是樓家長子?!


    小院裏,又變得很安靜。


    被樓軒打斷的深吻想來無法繼續,霍湘震有些遺憾地回味唇齒間那分軟糯清甜。樓轅隻是漠然看著樓軒離開的方向,抬手用手背輕輕地蹭了一下被霍湘震吮吸得嫣紅的唇。


    看到他的神情,霍湘震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麽:“你,你是故意讓他看見的?”


    樓轅回眸看他,臉色淡漠得讓霍湘震幾乎不認識。他點頭,又搖頭,解釋了一句:“本來隻想讓他看到你我對酌便罷了。”


    合著自己不過還是個道具。霍湘震有些別扭,卻還是問了樓轅:


    “他心悅你,你幹嘛這麽對他?”其實更多的是物傷其類,今日若換做他看到樓轅與別人,他斷不會有像樓軒這般的修養風度。


    樓轅和他仿佛是想到了一起,竟是回眸一笑,問他:


    “倘剛才換做是你,你待如何?”


    霍湘震略一沉默,而後坦誠:“衝上來,拉開他,狠狠地揍他一拳,然後抱著你,當著他的麵親回來。”


    樓轅毫不意外他的回答,輕笑:“這便是你與他的不同。他就這麽走了,你不會。”


    霍湘震沒明白,看著樓轅。樓轅看向月洞門外樓軒離開的方向,語氣又複歸平淡:


    “他是樓家長子,樓止至悉心培養的繼承人,未來樓家家主的不二人選。他可以實心眼,卻不能狡詐;他可以激動,卻不能衝動;他可以沒有絕世的相貌,卻不能沒有絕佳的修養;他可以喜歡男人,卻不能是他同父異母的半妖弟弟。”


    說罷,微微歎息,感慨了一句:“做人真累,倒也是苦了他了。”


    繼而回轉輪椅,往房間去:“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


    “等等!”


    霍湘震叫住他,忽然想起還有個問題:“你怎麽算到他能剛好趕在你我……的時候來的?”


    他很介意這件事,非常非常介意!他是全心全意投入到剛才那場唇齒纏綿的,那對他而言是由心而發的!如果剛才根本就是樓轅算計好的一出戲,那他的真心一片……還算什麽?!


    樓轅停了下來,回頭看他,有些不耐煩似的:“都說了,隻打算讓他看到你我對酌而已。”


    “那你為何……”霍湘震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那句話,總不能是“那你為何要讓我親你”吧?


    樓轅扭過了頭不看他,語氣雖然冷硬,卻還是讓霍湘震聽到了一絲不一樣的情愫:


    “這話說的,難道隻準你情到深處想討個親近的唇齒相偎,我就不能也一時興起,願意與你親近了嗎?普天之下,哪兒都沒有這個理兒的吧?”


    月色裏,能夠夜視的藿香,看得到那小半妖雙頰帶著淡淡緋色。微微含首,看似驕傲淡然的神色中有著無限的羞怯。


    哪個男人受得了這種誘惑?!


    霍湘震提步追了上去,轉到樓轅麵前,擋住他去路。又一次彎下腰,這次一手再次攀上了他的腰,另一手拈起了樓轅的下頜,讓他直視自己。動作輕而溫柔,仿佛拈花一般;聲音也是溫柔而又低沉:“那你願不願意……再一時興起,同我親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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