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行進半日,午後過去一些,便到了劍閣。這劍閣自古天險一道,過了劍閣蜀道便是劍南路首府的錦官城。


    到了此處,天氣也是變成了蜀中常見的陰雲欲雨。


    劍閣前是李唐的“劍門關”一道,過了這道關隘,就是趙宋的劍閣,和劍閣之後的劍南路。


    劍閣一處,乃是峭壁林立,根本沒有車馬可行的土路,下麵便是滾滾奔流的岷江。官道乃是修繕完備的吊橋,以及峭壁上架設的木板棧道。這劍閣緊緊護衛錦官城,乃是絕地一處,自然是萬分的易守難攻。


    這般布局,還是樓轅的太爺爺攻下劍南路之後布置出來的。若這劍南路是李唐的地盤,有此種防備簡直是天衣無縫——


    先說是劍閣入口的一線天,窄至極度,不過能容兩三人並行而過,倘有猛將一員守在一線天處,自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繼而是劍閣聯結錦官城的棧橋。


    這棧橋是蛛網一般交結雜亂,本身就是一座迷宮。往日商旅往來是有劍南路內的衛兵在棧橋上值班指路,避開刻意安排的朽板鬆繩。一旦開戰,敵軍不知詳細路線,遇見棧橋上的陷阱也是死路。


    而錦官城本身,是立在絕壁之上的,城外稍稍一片空地,之後就是三麵懸空絕壁。三麵千丈懸崖下就是滔滔岷江,棧橋是對外唯一的交通方式,除了飛過去。隻有錦官城背後的一處不是懸空,是背倚著一處高聳懸崖。


    劍南路除了這劍閣,以及劍閣之後的首府錦官城之外,便是下轄幾個鄉鎮縣區。哪些地方雖不如錦官城繁華,但在地形上卻安全可靠得多,沒有錦官城這樣三麵全是棧橋做路的。


    在李唐的“劍門關”遞上了通關文牒,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出了劍門關,便是進入了劍閣地界。


    狹窄逼仄的一線天,這一行人隻能排成一列通過。樓轅有些擔心,自家馬車是改製的,萬一卡在此處就不好玩了。


    還好是有驚無險,劍閣的一線天還足夠大度,能放他們一輛馬車過去。


    過了一線天,眼前便開闊了許多。今日天氣晴好,隱約間還能望見隔著棧橋便是錦官城。


    曉潤紅濕處,花重錦官城。杜子美詩裏如畫的地方,就要迎來幾個新麵孔了。


    因為臨近了城關,樓轅也在霍湘震的“幫助”下,從馬車上下了來,坐著輪椅。畢竟前方是棧橋,坐車過去感覺更不穩妥。


    “怎麽不見有人來接應樓公子?”竹夜清頗是疑惑,按規製,樓轅上任的是劍南路節度副使的職位,應當有官員前來接洽。


    樓轅也是略略思量,微微自語道:


    “想來是沒料到我們此時前來,還未來得及從城裏出來?我讓八哥送過信去,他們應該是知道我們今日到此。”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八哥便撲騰著翅膀抗議他的剝削行為侵犯鳥權:“累瘦啦!我累瘦啦!”


    樓轅便笑著把它摁回自己肩頭,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吳積白調戲起了它:


    “八哥兒,你都胖的跟蘆花雞似的了,還不減減肥?不怕哪天你家公子不在,你真讓人當成蘆花雞給燉了湯麽?”


    吳積白常在樓府,早跟八哥混熟了。八哥聽他出言嘲諷自己,氣得撲騰著飛起來就去啄他:


    “吱!喳!壞人!你注定孤獨一輩子!”


    這個“注定孤獨一輩子”還是它跟吳積白學來的,它自己還真不太懂是什麽意思。那是吳積白看樓宇寧又不急著娶陸紅杏又總拒絕倒追他的溫三小姐的時候,給的一句話評價:“樓宇寧這樣的,注定孤獨一輩子!”


    “爺兒才不注孤生呢!爺兒有媳婦!你個蘆花雞!蘆花雞!”


    可說吳積白這麽大個人了,偏偏就愛和個鳥掐起來沒完。


    這裏掐著,對麵棧橋上就有個騎驢的落拓長者,慢慢過了來。見到他們,尤其是看了一眼陰陽妖瞳、坐著輪椅的樓轅,便笑眯眯,下了驢子,拱手平施一禮:


    “這位可是趙宋樓家的五公子樓暮皓?”


    這長者看起來五六十年紀,斑白須發,但精神極佳,且風格氣度比起樓止至也不相上下。樸素一身布衣,仿佛平常人家的老泰山。


    樓轅見他便油然而生一股難言好感,仿佛見到了第二個樓止至一般,便拱手以晚輩之姿回禮,嚴謹客氣道:“不才正是區區,敢問長者是哪位?”


    那人撫須笑到:“長者不敢當,小老兒陸放翁,現任的劍南路節度使,今日特意來迎接公子。”


    竟然是陸放翁!


    樓轅眼睛霎時間一亮:“原來是陸老,在下失敬!”


    陸放翁,與樓止至、辛幼安同列趙宋三大名將之一,但是其人並沒有太多戰績。他三十年前登科入仕,二十年前雖在邊塞立下戰功,卻終究因為朝廷軟弱為政而失意離開邊疆,被當成個書生文人一般。


    但這人卓絕的也是文采。


    一詩一劍一放翁。陸放翁其人,不但武藝超群,文采亦是斐然。他的詩集和辛幼安的詞作,從來讓樓轅愛不釋手。


    吳積白看見樓轅眼裏帶光,興衝衝和陸放翁交談得渾然忘我,便用肩膀磕了霍湘震一下,一臉壞笑地悄悄揶揄道:


    “藿香,你家小樓要被別人拐跑了!”


    霍湘震白了他一眼,萬分嫌棄道:“你腦子裏裝得都是些什麽?暮皓從小就崇拜他爹和陸辛二位,我至於吃這個飛醋嗎?”


    暗暗在心裏又補了一句,再說陸放翁年紀都夠當他爹了,我家小半妖才沒這麽重口味。


    ……重口味又是啥?


    算了不要瞎想了。


    雖然早就知道這一任劍南路節度使是陸放翁,但是見到了本人,依然是令樓轅激動不已。


    而陸放翁雖然遠在劍南,卻一樣聽聞過趙宋樓家的五公子是怎樣的風度翩然。得知是他來繼任副使職務,急著親自看一看這少年英才,便說什麽也等不下去了,自己從府衙裏出來,親自迎接。


    車馬再度行進,陸放翁牽驢同行。巧有南方常見的細霧如雨,他便撐開了一柄油紙傘,輕喟似歎: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他這一生最期待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可卻是塵黯貂裘、身老滄州。


    再見到樓轅這般後輩也已弱冠成才,更覺難過。一麵可惜這少年英才,竟也因為朝中主戰主和勢力交鋒被送到了這偏遠地方,一麵也是感慨,小一輩的孩子們也能獨當一麵了,自己想來真的是老了……


    陸放翁是主戰派,力主蕩平外侮。趙宋雖然在和李唐對峙,但對於北方各個小國卻是偷安態度,每年繳納歲幣。


    趙宋國力強盛,歲幣支出對於國家財政而言,簡直是從手指縫裏麵漏下去的零花錢。


    所以朝政主和。


    既然不過是一點小小零花,就能換來邊塞安定,他們趙宋一國還缺麽?


    便當做是打發叫花子罷了。


    於是這“太平盛世”,自然是老了英雄。


    樓轅便想起了辛幼安的一句詞:


    “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


    朝廷主和,便打壓了主戰派。陸家為了更長久的目的,也是在明麵上站在主和派一邊,隻是暗地裏給主戰派一些幫助罷了。樓家向來是主戰派,樓轅這一次被調動來劍南,本身也就是主戰派朝壇失利的一個表現。


    主和派的手,終於還是伸進了樓家。


    霍湘震就站在樓轅身後,給他打傘。雨不大,可樓轅的身子是受不得寒更受不得潮的。


    陸放翁便微笑著低頭看樓轅: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樓轅淡淡淺笑:“承大人吉言。在下雖然是比他人矮下來一截兒,看得卻是比別人都清楚呢。”


    陸放翁笑著頷首:“足下小小年紀,不想卻是看得如此透徹。”說著看了一眼霍湘震,而後目光回到樓轅身上,微微頷首。


    樓轅笑得坦然:“名師出高徒,在下承師教導,即便是身體有恙,可也不能是廢物。殘和廢,可不是一回事。”


    殘和廢,不是一回事。


    他聲音不大,卻足夠撞進人的心底。


    平心而論,幾個人不是拿憐憫眼神看他的?他最大的缺陷擺在明麵上,藏都藏不住。樓玉清是他妹妹暫且不說,竹夜清和阿貓阿狗,在心裏卻都是有些輕視他這個殘疾的。他的羸弱,有目共睹。


    可他就是能讓人折服。


    那股骨子裏的傲氣,雖不知從何而來,卻無時無刻不是在他謙謙君子的外皮下暗暗顯露。竹夜清知道他身上還有燼心蠱毒,便是更加為他折服。


    能忍受燼心發作的痛苦,那這個人定然是能成大事的。


    即使這是一隻小半妖。


    而讓霍湘震動容了的,卻是那一句“承師教導”。他不知道樓轅是在指他這個不合格的師父、不合格的師兄,還是在指九嶷山那個比他還不靠譜的師父。


    但還好,兩個師父都沒把這個好胚子糟踐了。


    ……呃,也沒準他這個前師父現師兄,的確也是一不小心給“糟踐”了。


    吳積白當然是知道霍湘震這個老猥瑣在想什麽,嘖嘖兩聲白了他一眼,順便還吐槽了一句:“小樓不用謙虛。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這純粹屬於自己根正苗紅沒長歪,你那倆師父,一個比一個熊!”


    說著還特別看了一眼霍湘震,對樓轅道:“你沒長殘,這都得謝謝蒼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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