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這種地方,不論怎麽裝點,該髒亂差還是好不了的。不過西夏居延海牢房裏的人,此時都有那麽些眼紅地看著“新來的”一個漢人。


    沒換囚服,白衣服幹幹淨淨連點土都沒沾,更不用說是沒受過牢頭什麽刑訊逼供了。別人多少都是來坐牢的,這位,怎麽看都像是來牢裏“體驗生活”的。要不是他臉上那個苦大仇深的樣子,還真以為這是那個富家少爺過慣了好日子來嚐嚐牢裏的滋味呢!


    霍湘震的確不至於抱怨什麽。他一人獨在一間牢房裏,地麵早被牢頭帶人打掃得幹幹淨淨;簡陋的一張床上還鋪著陸六孤送來的厚氈子暖被褥。一日三餐,陸六孤親自帶來好酒好菜招待,飯後還能下下棋聊聊天,而且陸六孤還很認真地暗示過他,可以給他找兩個西夏美人過來暖床……


    然而霍湘震全無興趣,他隻想讓陸六孤趕緊放他走,或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樓轅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清楚樓轅的脾氣,讓他千裏迢迢趕來陸六孤這裏,絕對是有大事要支開他,而且要他絕對無暇回去再管……


    霍湘震死死盯著牆壁,既是在苦思,也是在想,要是能把這牆壁瞪穿就好了——雖然即使這樣他也不能出去,也一樣看不到樓轅,而且隻會讓外麵的冷風灌進來。


    牢門處傳來了聲音,是陸六孤又來看他了。陸六孤把他這件牢房的門鎖都給撤了,反正一個“趙宋律例”壓在頭上,霍湘震也根本不會跑。這一招是深得了畫地為牢的精髓。


    “霍兄,”陸六孤看霍湘震在麵壁,便笑了起來,“人說望穿秋水,你這是要望穿牆壁麽?”


    “是。”霍湘震頭也不回,悶聲回答, “看穿了之後,我再用個千裏眼,看看暮皓到底在幹什麽。反正總不會是在和哪個野男人野女人偷|情。”他這是一臉的麵無表情,卻在不經意的措辭裏暴露了情緒。


    陸六孤哧哧笑了兩聲,霍湘震不跟著笑,讓他一個人尷尬。陸六孤無奈,隻得歎氣:“你想知道小轅在幹什麽,可我偏偏就不能告訴你啊。天地良心,把霍兄你送進來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陸家急報的。”


    陸滅明既然確定了陸家是以情報刺探、滲透、暗殺一類的行當存在的,陸家的情報網自然是最為發達,情報傳遞的速度,比趙宋官方的線路還要快上幾分。而陸六孤作為二公子,即使是身在關外,也有專用的情報線路。官方的消息傳到趙宋新京的時候,陸家的消息已經到了他手裏。


    霍湘震聽陸六孤這個意思,似乎是知道了樓轅這樣做的原因,一回頭眼神像釘子一樣紮著陸六孤,語氣也是毫不出陸六孤所料的咄咄逼人:


    “劍南路出了什麽事?”


    陸六孤連猶豫都沒有,隻是擺擺手:“霍兄不必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小轅把你送到我這裏來,本來就是為了把你從這件事裏擇出去,他是為了保護霍兄。說到這裏,我倒是應該恭喜霍兄,這可是小轅心疼你的表現。”


    “我需要他心疼嗎?!”霍湘震幾乎就是咆哮出來的,憤懣起身對著陸六孤,“我一個大老爺們,我還用他這麽耍心眼子說什麽為了保護我?”


    陸六孤冷靜地看著他,霍湘震忽然就發不出火了。見霍湘震沉默了下來,陸六孤才笑了起來,淡淡道:


    “霍兄既然覺得自己大丈夫頂天立地不用小轅這麽護著,怎麽不想想,小轅雖然身子弱,卻也是個七尺男兒,也需要霍兄滴水不漏地護著?”


    霍湘震被陸六孤這話問的一時語塞,卻是心裏一窒。他是不是真的太獨斷了?都忘了……樓轅並不是總需要人保護的,這兩年裏,他雖然跟在樓轅身邊,可是其實並沒有多大用武之地。


    ——甚至可以說是無能。


    渝州城鬧“貓妖”的時候,那隻貓撲向樓轅,是樓轅自己用袖箭射殺的;在南詔樓轅身中情蠱的時候,是樓轅自己身上的燼心和樓轅自己的意誌力讓他熬過來的,就算說也是竹夜清幫助了樓轅而不是他;兩年前,樓轅被人擄走險些活埋悶死,也是樓轅自己爬出來的……還有兩年裏在劍南路遇到的一切事情,幾乎都是樓轅一己之力擺平的。


    他這個“戀人”、“師兄”、“前任師父”,到底意義何在?真的有資格以保護者自居嗎?


    霍湘震的緘默,陸六孤看在眼裏,便隻是低低歎了一聲:“你要真的擔心小轅……半個月之後,我放你走。”


    陸六孤雖不是將門出身,但和樓軒相處那麽久了,他也略通一些兵法。樓轅那樣的情形,想來敵方最輕鬆的戰略就是圍而不攻,讓樓轅他們耗盡存糧……半個月之後,想來樓轅自然也會抓心撓肝地想念霍湘震的吧?那時候恐怕劍南路的存糧也差不多告罄了,到時候放霍湘震走,應該還來得及救樓轅的命?


    陸六孤走了,霍湘震還在沉默。


    他想起臨走前那天,樓轅咬著他的肩頭說,不管發生什麽,相信我。


    可我更想我有能力保護你……


    朔雪早已停下,窗外隻有陽光不通人意地燦爛。


    陽光同樣燦爛的,還有趙宋新京。隻是這新京的陽光依舊是不通人情,在別人心情陰鬱的時候,不合時宜地明媚。


    ——“什麽?!李唐發兵劍南路?那轅兒現在如何了?!”毫無形象拍案而起的,是一向穩重自持的樓軒。


    而他麵前,就是端坐在正堂上首位子,拆看了館驛送來的情報的樓止至。


    樓止至這個父親,對於樓轅來說或許並不是十分盡職盡責,但此時一樣是臉色陰沉。他的腦海裏已經飛快地構架起一幅地圖,標畫出了李唐、趙宋和劍南路的位置……


    他還在凝眉沉思,卻有人已經長身站起向外走——正是樓轅那向來冷淡對人的四哥樓宇寧。樓止至見他出去便一聲喝住:


    “老四!”


    樓宇寧停步,不等樓止至問便微微回頭,回答了他沒出口的問題,聲音裏仿佛都是冰碴子:


    “領兵去救轅兒。”


    “你瘋了嗎?!”樓止至也站了起來,怒目看著樓宇寧,“發兵援護劍南,要打穿李唐全境。就算你有這個本事,轅兒和劍南路難道能支持那麽久嗎?劍南路彈丸一地,就算已經秋收儲糧,轅兒手下的糧食也不過能支持三個月,你現在去了有什麽用?!”


    樓宇寧轉過了身來,並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樓止至。不需要他說話,樓止至自己就已經意識到了。樓宇寧分明隻說了一句話,他卻已經爆發一般這樣說了出來,明擺著的就是他自己已經亂了陣腳。


    樓宇寧卻是深吸了一口氣,跟著淡淡道:“爹,兩年前轅兒接到聖旨要去劍南路的時候,我說若真出事了,我去救他。”他的語氣是一貫的冷冷淡淡,眼神也是一樣的冷冷淡淡,隻是他一貫從不食言而肥,這次也一切如同他的“一貫”。


    樓止至慢慢握拳,而後又鬆開。跟著,那個老練的將軍回來了,他隻是冷靜道:“且不說兩國徹底開戰成本如何,這一條戰線孤軍深入,即使打到了劍南路,也不會再有兵力可解劍南之圍。即使有這個兵力,你也有你太爺爺的神勇,打通這一條路,也需要整整一年。”


    這些,樓宇寧何嚐不知?隻是那困在關山萬裏之外的是他的同父異母弟弟!是他們樓家流落在外十六年的幺子,是和他一起生活過四年、會幫一個厚臉皮丫頭傳信給他、會和他調侃和陸紅杏的婚事、會說四哥是個很暖心的人的,他的弟弟!!


    他怎麽能放下自己的弟弟?就算有無數個理由就算真的是絕望他怎麽能放棄?!怎麽能接受那個半妖小貓就這麽莫名其妙埋骨他鄉、而且死在一群背信棄義突然毀約開戰的李唐人的手裏?!


    那個小半妖和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四年,還有血脈裏相連的親情……李唐人就這麽突然毀約開戰讓他做一個犧牲品?趙宋今上就那樣一卷聖旨就把他送到了虎口狼穴!


    那孩子今年才剛剛二十二歲。還沒娶親,在妖類裏,連個嬰兒的歲數都不算,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


    他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敵國他鄉?怎麽能看著李唐那邊吞並了劍南路?趙宋今上擅玩外交辭令,更是能偏安就絕不開戰……如果李唐在此一戰之後繼續給趙宋賠罪示好,今上是不是依然不會追究?是不是依然還會滿腦子“攘外必先安內”地打壓樓陸兩家?!


    那麽樓轅是不是隻是白白犧牲?!憑什麽?!樓轅降了就是要背著一輩子唾罵,樓轅不降就是白白送命……


    而樓轅為了樓家的聲譽,又偏偏是絕對不會投降的性子!


    這根本是個死局,趙宋今上趙元禎早就算好,等著他們鑽進去。從以往的官麵打壓,終於還是對他們下了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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