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她遇鳳子期,大抵也是意外。


    彼時,北侖墟荒的一方菩提花開得極好。


    北侖之地的墟荒臨近妖魔交界,位於幽冥酆都之上,西望鳳麟洲弱水,水出焉而匯聚注入西海,是妖界尊王一族的洞邸居地,終年花繁葉茂,不乏罕見妖獸棲息出沒,是以若拿凡人的四個時節相提並論,可謂四季如春,淵源可追溯於萬妖鼻祖。


    能住在這樣福邸的妖,與尋常妖類有所不同,大多有些來頭。


    譬如說罷父山的陸吾1樂孤。陸吾一族按理說本不該長居墟荒,原因是陸吾鎮守昆侖丘而被人界供奉為神明,妖界對其他五界向來沒什麽好感,以手無寸鐵的人類為最,所以追究其根源,比起妖界,如今陸吾族同人神兩界應是最為親近的。


    樂孤的父親樂戰早年便是妖皇麾下一名得力戰將,是妖界戰神。八萬年前同妖界同魔界的那場血戰,樂戰戰死。父親戰死,乃是戰神光榮。虎父無犬子,樂孤好戰,約莫是想繼承父親征戰精神,自然不會甘心跟著陸吾族一起遷移去替人家看守昆侖丘,便帶著妹妹樂薑繼續留在了墟荒罷父山,與洱水作臨。


    莫看陸吾一族的原形長得虎頭蜂腰,魁梧猙獰的,這樂氏兄妹化作人形卻是分外俊俏的。


    又譬如常年在鳳麟洲2弱水上飄來飄去的鳳麟君琴噯。墟荒西北又七百裏,便是鳳麟洲,有河名弱水,穿鳳麟而過,倒是一塊風水寶地。鳳麟洲其實若幹萬年前是不屬於墟荒的。那時候,恰逢老妖皇身邊的妖後舞嫿有了身孕。


    妖皇很是疼愛舞嫿。


    那時候,舞嫿孕喜得厲害,什麽都不想吃,鳳麟洲的無花果卻甚是合她口味,聞道鳳麟洲景美山水好,後來舞嫿幹脆跑到鳳麟洲小住,不回墟荒了,以無花果為食,以弱水為浴。老妖尊十分疼愛妖後,沒辦法,便開拓墟荒疆域,將鳳麟洲也劃為墟荒的領土。


    其實琴噯也算不清他自個兒到底在鳳麟洲呆了多少萬年。琴噯本尊是隻魍魎,祖上是顓頊之子,生而亡,去作鬼,族人少之又少,存活的年歲卻是妖界中罕見的長壽星,簡直可與天界的仙神相媲了。


    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在鳳麟洲呆了不知道多少年頭,琴噯早呆膩歪了,便時常外出走動,以至於妖後娘娘大駕光臨來鳳麟洲吃果子洗澡的那段時日,他恰巧不在家,一早溜達去了魔界玩耍。


    去就去吧,回來的時候麻煩就來了。這鳳麟君不知著了什麽瘋病,竟然將魔界一魔王殺了,還帶回了那位魔王最小的女兒蘇音。一位魔王被殺死了,原本在邪異橫生惡貫滿盈的魔界不至於鬧得魔界眾魔皆知,隻是這魔王是妖界鳳麟君所殺。


    魔界與妖界向來為爭奪領界的事僵持,誰都想一統對方領界,相看兩厭,更別說殺了魔王,帶走魔女,妖魔通婚,鳳麟君這不是打了魔界的臉麽。


    魔尊眼裏哪裏容得了沙子,立即追殺。眾位魔將攜了數萬魔兵騰著黑壓壓的魔雲,怒氣洶洶上妖界,怎麽也得向妖皇討個說法,不料被擋在墟荒的結界之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破開結界,一隻隻魔將急的抓耳撓腮,暴躁得隻好橫衝直撞。


    眼前的鳳麟洲已然歸界墟荒了。


    這事被老妖尊知曉了,自然是袒護自己妖界的,所幸妖後舞嫿同魔界有些淵源,舞嫿大抵也覺得前段時日在鳳麟洲多有叨擾,還是趁人家鳳麟君不在家的時候,這個忙不幫,著實有些不太厚道,便出麵去魔界平息了這場快要燃起火苗子的幹戈。


    琴噯這才同魔女蘇音修成正果,施施然在鳳麟洲安安分分地住了下來。


    說起這位魔女,想來也頗有些奇怪,不吵不鬧,不顧眾叛親離,魔族唾罵,跟殺父仇人千裏迢迢來了妖界,正兒八經在墟荒鳳麟洲定居了下來。傳聞魔女蘇音生來有疾,本體多病,兩官無感,眼不能看,舌無味覺。即便如此,她卻彈得一手好音律,尤其喜彈魔琴。


    三千弱水川流不息,環鳳麟而繞,難浮一根羽毛,有美人如斯,弱水為依,青山作靠,指彈魔琴弦,妙音難得幾回聞。


    在蘇音陪伴鳳麟君這六百年間,鳳麟君其實一直有塊心病,原因是蘇音的身疾。雖然蘇音讓他寬心,但日日看蘇音食不知味,鳳麟君心裏何等滋味。鳳麟君便悄悄開始找醫好她的法子,次次都無果。一日,他聞說有一靈藥可治好,但需要八八六十四味罕見材料,他當即決定離開蘇音一段時日,偷偷出去替她找藥,就算踏遍六界的千山萬水也要醫好她。


    這一走便是九百年。待他心心念念捧著煉好的靈藥回來時,蘇音舊疾複發,死了。


    聞說蘇音死前在弱水邊。她將自己化作原形,身軀變成山川,獸毛變成樹林,魔魂仍舊不肯離開去六道輪回,便同眼淚一起與弱水相融。她想在鳳麟君日後無窮無盡的歲月裏,依然默默陪伴他。


    鳳麟君悲痛欲絕,一夜白了發。


    自打那時起,鳳麟君便呆在鳳麟洲不再出去了。如今,若是有妖看見那三千弱水邊有個麵容皺巴巴的老頭兒在樹下垂釣喝酒,身姿飄逸,那便十有八九是魍魎琴噯。


    再譬如說墟荒凶水之濱的九嬰3王卞奚。凶水之濱,水深千丈,滾滾奔騰,洶湧澎湃,居住著九嬰王一族。卞奚作為九嬰王,統領妖界九嬰一族,是個貪婪惡煞的主,加之妖力修為恐怖,墟荒很少有妖君樂意主動去招惹他。墟荒的妖大多有些品階地位,視為妖君,大家都愛麵子,誰輸了誰贏了總歸不好。


    出了墟荒,在妖界但凡是卞奚不順意,他便吃誰,腦袋九個嘴巴九個,怎麽也吃不飽的樣子,若是某日,卞奚發覺自己嘴裏味道淡了,就去人界抓活人吃,凶狠的暴脾氣就連他的親姐都不放過,聞說萬把年前不知為何卞奚竟砍掉了他親胞姐雲鸞三顆頭顱。好在那雲鸞貌美,後來作了妖尊的姬妾,也是有了歸宿。


    這些,便都是後話了。


    墟荒東南一帶有座山脈,曰琅琊。山上大片大片的菩提花灼灼豔豔,開得正好。


    花大色豔,朵瓣五片,薄梅粉,豔棠紅,橘子黃,杏白,不等。這當真是上天入地也難得一見的奇景,按說菩提本是不開花就結果子的西方樹,如今菩提苗子硬生生從西方神佛界栽到妖界不說,竟然還開起花來了,奇哉,奇哉。


    遠遠依山帶水的一脈灼豔,倒也頗為妙曼。


    花開正濃,將就著一枝被花朵壓得低垂的樹椏子,她仰著小臉,順手摘了片兒菩提葉,放進嘴裏不徐不緩地嚼了嚼。


    眼看到秋收了,今年這些兩三百年的小菩提樹養分本身就不多,又被葉子生生搶去不少。葉子互生,呈掌狀青脈,青蔥碧綠,煞是好看。


    正當她琢磨著要不要把這片山頭樹椏子上的葉子全剝下來的時候。


    耳旁卻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小生鳳子期冒昧打攪,姑娘可知那亡郢山怎麽走?”


    她聞聲,不由怔忡,轉過腦袋,逆著光太陽還有些刺眼,她不禁側了側臉。


    就這麽看見離她五尺開外的地方,愣是立了一匹棗紅馬。馬兒踏踏前蹄子,極其隨意地朝她打了一個響鼻,熱氣噴張。馬背上穩穩妥妥坐了個穿藍玉袍子的男人,正啃著一枚紅彤彤的果子,眉目端的倒是絕色入畫,那雙莫不勾魂的眸眼略微懶散地瞧著她。


    她這才恍然,“姑娘”二字,勘勘喚的正是自己,便遲疑道:“亡郢山的?”


    這位妖君,怎麽她看著好像有些麵生,沒見過。


    “對啊對啊,亡郢山。如何走?”鳳子期跟著重複。


    她直起腰,伸出瘦白的手往前一指:“要去亡郢山,你且順著這條路下山,往西南偏南方向行個七八餘裏便到了。”


    鳳子期眉間搭了個棚,半眯著眼遠遠眺望:“唔,這樣麽,還是有點遠啊。”


    一股微弱的凡人氣息縈繞鼻間,她當即愣住。


    她緊閉著唇,盯著鳳子期,環著雙手繞到他跟前湊近,鼻尖輕輕一嗅,眼睛立馬瞪大了,凡人?這男子是凡人。


    凡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方才馬蹄聲隔了老遠她都知曉。原以為是哪位妖君路過琅琊,生性如她這般,著實無甚興趣觀摩,也就沒太在意。卻不曾想是個騎著妖馬的凡人。這男子身上的陽氣被什麽東西遮掩了去,憑她的修為也是現下才聞到。


    鳳子期頗有些不自在,向後斜了斜:“姑,姑娘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她拉長了尾音,學鳳子期懶懶抬眼,瞅著他,順帶舔了舔唇齒:“手無寸鐵的凡夫俗子,你不知道這裏漫山遍野都是會吃人的妖怪麽。”


    鳳子期吃驚道:“莫非姑娘跟小生一樣,也是剛被妖怪抓到這裏來的!姑娘可要當心些,這地方有妖怪。那亡郢山上有一窩成了精的狐狸,姑娘以後還是少去為妙,”他抬頭眺望西南方向,複又垂眼看她,燦然一笑:“此番多謝,告辭。駕。”


    這人,平白無故怎的說她被妖怪抓,什麽一窩成精狐狸,那亡郢山本就是狐王居住的地方,不對,轉念一想,她道:“欸欸,等下。”


    “籲,”鳳子期拉緊韁繩停下來,回走幾步,扭頭:“姑娘何事?”


    “你說你是被妖抓來這裏的?”


    “對啊。”


    她抬眼望見馬兒馱著一大包圓鼓鼓的行囊,疑惑地打量鳳子期:“你既是被抓來的,又知道那地方有妖怪,想必現在也是帶著行囊打聽逃出這裏的路,怎反而打聽起去亡郢山的路了?”


    亡郢山那位狐族家主,姑且算得上是位近鄰,她也略有些耳聞。嗜殺成性,爭強好勝,猶愛吸食凡間男人陽氣,倒沒聽哪個妖友有過好評論,可見那家主得罪不少妖友。


    不過,莫說亡郢那位家主,這樣活脫脫一個凡間男子,整個墟荒隨便擱哪兒,隻怕是被吃得魂魄渣渣都不剩。


    “逃?”鳳子期拍了拍馬屁股後麵圓滾滾的包裹,眼尾微微上挑:“作甚要逃,今日小生是特地出來尋幾個新鮮果子回去哄白狐女妖高興的。奈何記性不太好,半途迷了路。”


    說著,從善如流地自鼓鼓的行囊裏又掏出一個果子肆意啃起來。


    原來是個覬覦妖精美貌的男子。罷了,即便去了,約莫也會被亡郢山的狐妖吸個精光。死在狐族家主爪下的亡魂無數,如今又要新添一個了。


    “你說的白狐女妖可是吃人從來不吐骨頭的,勸你還是別去了,別說亡郢山,咱們這些地方到處都是喜歡吃你們凡人的妖怪。看你一臉懵逼,我給你指條路,你趕緊跑。”


    “姑娘你是妖怪嗎?”


    她忍俊不禁:“難道我可以不是妖怪嗎?”


    “姑娘莫開玩笑了,”鳳子期啃了一口果子,也繞著她轉悠了一圈,看她弱不禁風瘦弱的模樣,渾身上下哪裏像妖怪,一副你在逗我嗎的表情:“一看就是被妖怪抓來伺候的丫鬟。”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是妖怪,”她叉腰強調,“妖怪,明白麽。我吃你們凡人從來不愛吐骨頭的,吃之前先抽筋剝皮熬湯,吃完了人血都不浪費一滴。所以你還是甭想去什麽亡郢山了,你既然知道那亡郢山上有一窩成了精的狐狸,你也少去為妙。我今天想吃素,你趕緊離開吧。”


    那廂鳳子期有些為難了,果子啃完了,丟了果核,順帶將就自己身上的袍子揩了揩手:“可是白狐女妖放我出來,讓我傍晚之前便要回去。”


    癡人。既然他如此執著,別人的事,她倒也不好再多過問,隻得繼續彎腰整理起背簍裏的菩提花,隨意糊弄:


    “唔,甚好,那你便照我方才給你說的路去罷。”


    鳳子期眨了眨漂亮的眼眸,拱手道:“那小生便告辭了,今日多謝姑娘。駕。”


    馬蹄不緊不慢,沿著小路達達走遠。撥開擋路花枝,熱乎乎的馬屁股後耷著鼓鼓行囊,微暖的陽光透過斑駁的花枝遮擋,落於他的衣袍,他又拿出一個果子,啃一口,絕美的唇線上揚,不錯,妖果味道不錯。


    直教人唏噓,這廝大約是跑到墟荒春遊來了。


    注1《山海經·西次三經》:“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


    2《海內十洲記·鳳麟洲》:“鳳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裏,洲四麵有弱水繞之,鴻毛不浮,不可越也。”


    3《淮南子·本徑訓》:“它是水火之怪,能噴水吐火,其叫聲如嬰兒啼哭,故稱九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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