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


    我與寧清達成了協議。我們舉辦婚禮,但是不領取結婚證。當然這個隻有我和他知道。也就是說,我在法律上不算他的妻子,但周圍的人會以為我們真正的結婚。婚後他不幹涉我的行為。我以寧太太的身份出席必須出現的場合。兩年後,我去留隨意。


    我覺得寧清很吃虧,差不多是幫我做戲而已。之所以要定兩年的期限,是因為不能讓這場假婚禮有損寧氏的名譽。說實話,我是賺到了。我開玩笑地對寧清說:“你這樣很虧呢?”寧清笑著說:“我還覺得我賺了呢。說實話,能讓展雲弈吃癟我極有成就感。還有”寧清正色地說:“你忘了雲天開新聞發布會宣布你是展雲弈的未婚妻,就從這點上看,寧氏還能因此提高知名度呢。”說完寧清眨眨眼看著我。我大笑起來:“寧清原來你也有搞笑的潛質!”


    寧清宛爾一笑:“所以我們事先低調,婚禮絕不能馬虎。我已經通知了媒體。還請好了保鏢。展雲弈自已就是打架的高手,以一敵五都不成問題,我就一文弱書生,好怕怕。”說完還拍了拍胸口,表情驚慌。逗得我又是一陣笑。我突然發現寧清還有我不熟知的一麵。比他文質彬彬地樣子要生動的多。我笑嘻嘻地看著他。


    寧清半真半假地開玩笑:“怎麽?現在覺得我有點魅力了?你想假戲真做我絕對配合。”


    我臉上一紅,說:“寧清,這樣子我欠你好多。”


    寧清默然:“我心甘情願,子琦,你並不欠我。”


    為了防止展雲弈提前趕回嶺南,我草草帶了幾件隨身物品住進了寧家的主宅晨園。這是座非常美麗的山莊。建在半山,花園設計得非常雅致。花草與四周景物結合自然。主臥室是套房,帶著一個書房和一個小客廳。客廳望出去正對花園。我驚歎:“寧清,這裏看出去好美。”“你喜歡就好”寧清的聲音裏帶著寵溺。我有些不自然,寧清聰明地轉移話題:“主臥歸你,我睡書房,隻是每天要麻煩你幫我收拾東西,省得爸媽他們起疑。”


    寧家二老待我一直很好,這幾年拿我當自家女兒看待。雖然這婚禮太倉促,就一天時間準備,寧老爺子樂嗬嗬地說:“時間短不怕,就怕子琦不嫁,寧氏全力以赴就行了。”真不知道他們得知真相會是什麽樣的表情。還有小若,她聽說我決定要當她嫂嫂後高興得不得了,拉著大海幾乎忙得腳不沾地。每選樣東西都打電話來問我意見。在我看來這隻是個形式,但在寧家人眼中無疑是件大事。


    我有些打退堂鼓了。明天就要舉行婚禮,看樣子寧家已準備妥當,我欠了寧家這麽多,這落跑怎麽也做不出來。


    娟子從蘇河趕來時都夜深了。沒有告訴娟子我和寧清是假結婚,越少人知道,將來對寧清的傷害也會最小。


    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娟子看著我歎氣:“真不知道你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娟子輕聲說:“子琦,這幾年我想是展雲弈一直在照顧我。你知道我沒考上大學,家裏經濟條件不好。我爸住院時有人給了一大筆錢,除了展雲弈,我想不到別人。鎮上這幾年有人捐錢修路支持辦廠,我想也隻有他。我沒對你說。每次一提到他,你就怕得很。我想他是知道你在那兒,在幹什麽的。”


    “是啊,我現在也清楚奕早就知道我在嶺南。他隻是沒時間來找我而已。可是,我和他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回不去了。”我低聲對娟子說:“四年過去了,現在和他在一起就鬥得兩敗俱傷。更何況,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隻是個小鎮小家出身的窮孩子,他掌握著一個龐大的家族。你說,我這個山溝裏瘋大的丫頭能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我和他終究是不適合的。他要求我,我做不到。他就算不要求,我也未必能帶給他幸福。他強求,是因為習慣了我是他的。你說,我要是嫁給他能想幹嘛就幹嘛?他不會管我?”我的聲音帶著傷痛,我哽咽著對娟子說:“我什麽都幫不了他,書上為什麽要寫門當戶對?為什麽老寫豪門聯姻,不僅是感情,還是對彼此的幫扶。我,隻會連累他的。等到了那天再來後悔,不如現在就不要繼續。”


    娟子說:“子琦,可是你愛他不是麽?為什麽不和他好好談談,說說你的想法,看你們能不能找出解決的辦法。你這樣,我真怕展雲弈一怒之下針對寧家。你不是背負得更多?”


    “我不是不想和他談啊,我說過了,他不管,他根本不顧我的感受,隻強調要我回他身邊呆著。我不想過那種生活。就算我放棄,可是我知道,我過得了一時,過不了一世,我會悶死。我自私,我或許愛他不夠,不能為他完完全全地改變,付出。”我停頓了一下說:“娟子,寧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想退也退不了,我欠寧清。”


    娟子歎了口氣說:“睡吧,希望明天不要出什麽意外”


    我也希望明天不要出什麽意外,奕不會趕回來鬧場。


    時間雖然短,但寧家辦婚禮要辦全套。我一夜幾乎無眠,淩晨五點半就被拉起來化妝弄頭發。女人靠打扮這話是至理名言,兩個半小時後,我站在鏡子前都差點認不出自已來。小若給我理著婚紗,誇張地感歎:“哥看了,沒準兒都不舍得拉你去婚宴了,對足子琦姐一整天移不開眼,然後宣布禮成。”一屋子女伴都捂著嘴笑。我勉強笑著,心裏在想,奕肯定會這樣,他從來不喜歡別的男人看我。不由歎息,我還是在想他,我真是沒得救了。


    現在已由不得我。假的也要作足姿態。


    婚宴排在嶺南大酒店。寧家包場。前麵黑壓壓一片人頭,四周布置得異常喜慶。我忐忑不安走進禮堂。假婚禮,心裏卻真緊張。這麽多人看著,蒙著婚紗我也能感覺得到,臉被瞧得緋紅。


    我努力要自已平靜,手裏的花球有被我捏爛的跡象。娟子站在我身邊,她是以我娘家人的身份伴著我去。我突然想了媽媽。父親去世得早,我早已沒了印象。隻有媽媽,帶著我長大,今天,如果這是真的婚禮,她看到了會做何感想?看到新郎不是奕,她會不會吃驚?知道我這樣的決定,她會不會怪我,我和奕走到現在,她會不會歎氣?


    寧清含笑站在前麵,他臉上帶著喜色,恍如這是場真的婚禮,我真是他的新娘。我突然覺得自已無比殘忍。明知道他喜歡我,明知道協議婚禮對他就是種傷害。我為了自已,卻讓它真實地發生。我看著寧清在大家的掌聲中揭開我的麵紗。四周驚呼聲,口哨聲響個不停。寧清呆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絲淺笑:“子琦,我沒法讚美你的美麗”說完輕輕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我真心誠意地向寧家二老磕頭奉茶。不為別的,就為他們把我當他們的女兒看。我在心裏說,原諒我。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奕沒有出現。我心底裏鬆了口氣,也有著失落。他不會不知道,再倉促,他也會知道的。他今天不來,我遲早也會麵對他。不知道再麵對他時,以寧太太的身份他會是什麽表情。我很怕見到奕眼中的痛。我其實舍不得。就象小時候他剛來我家時,眼中有著沒法掩飾的傷痛。我費盡心思逗他開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給他玩,帶他去我的秘密小窩,帶他上山給他采山上最甜的野果,下河摸蚌,養在盆子裏,奕看著蚌悄悄吐露出雪白蚌肉時驚奇出現在他眼中。我央求媽媽給他做繡花衣裳,給他纏頭帕。我也穿著花衣,對他說:“奕,我們是一家人了”。奕眼中漸漸有了曖意。我對他說:“奕,我最喜歡你笑了,你笑起來是鎮裏最俊的小子。”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不再讓他開心,不再給他笑容?從什麽時候開始,我隻知道惹他生氣?


    我坐在新娘休息間裏,黯然神傷。


    大海走進來。他看了我好半天,嚴肅的說:“子琦,怎麽會變化這麽快?你會愛寧清嗎?我要你保證不傷害到寧家。”


    大海從沒這樣對我說過話。我正經地對他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寧家受任何傷害,我或許不愛寧清,但我保證。”


    大海笑了:“子琦啊,聽到你要嫁寧清而且這麽快舉行婚禮嚇得我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你真是個妖精,比在北京拉著你殺出重圍還叫我膽戰心驚。我真害怕今天有血濺禮堂的事情發生。要是有防彈背心一類的,我肯定穿。”


    我卟嗤一笑:“要穿也是寧清穿,你穿來幹嘛?”


    大海說:“當然有用,萬一有狀況我往寧清身邊一擋,小若還不對我感恩戴德?”我突然拉下臉,對他說:“現在你該討好的人是我!想娶我的小姑,還不快點拍好嫂子我的馬屁?”


    大海氣道:“我就知道占不了你半點便宜,實話告訴你,展雲弈人沒來,東西已送到。”


    我噌地跳起來:“什麽東西?他送什麽來了?”


    大海給了自已一嘴巴,說:“瞧我這張嘴,寧清吩咐不讓你知道的。”


    我那顧得上這些,隻想看奕送什麽來了,我坐立不安。看我著急的樣子,大海忙去叫寧清。千萬別是什麽血淋淋嚇人的玩意兒。我胡思亂想。看電影黑社會,恐怖片看多了。奕霸道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他的性子,他強硬的態度都告訴我,婚禮絕不會就這麽簡單。


    寧清拿著一個盒子走進來。沒有密封。他已經看過了。那至少不是嚇人的東西。我輕輕揭開盒蓋。瞬間如被雷擊,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中滾落。


    裏麵是一件花衣。媽媽親手繡的花衣啊。黑色的布衣上密密繡滿花鳥,襟口領口都是美麗圖案。這是一件獨一無二的花衣。幾乎全部由一朵朵花,一隻隻雀兒綴成。傳說中的霓裳了及不上它的絢爛。五彩的繡線還是和我奕在山上撿的石頭染成的。媽媽繡這件衣裳繡了好幾年。媽媽說:“妹仔以後要去北京念大學的,阿娘做件最美的衣裳給妹仔。以後妹仔出嫁的時候阿娘再繡一件更漂亮的衣裳給妹仔做嫁衣。”去北京我從來沒有穿過這件衣裳,我一直把它留在箱底。時不時背著同學去摸摸它,看看它。就象看到媽媽一樣。可是媽媽不在了。她沒有時間給妹仔做嫁衣,她等不到打扮好她的妹仔送她出嫁。她不會知道她捧在掌心的妹仔今天的婚禮會是被奕逼出來的假婚禮。


    我抱著衣服痛哭失聲。寧清和大海麵麵相覷。他們不會明白這件衣裳對我的意義,不會明白雖是假婚禮可我差點有成真的感覺。不會明白,我有多想媽媽。我一個人跑來嶺南,離開最熟悉最愛的人,一個人跑來這裏討生活的心情。我從來都想著媽媽喜歡她的妹仔過得開開心心,所以我活潑熱情地生活。我從來都想媽媽在天上是知道一切的,我走到那裏她都會陪著我,我並不孤單。我離開北京時沒能帶走它。我一直想放在奕那兒就象我的心還在那兒一樣。


    這件花衣就是我的嫁衣,奕知道。我日日夜夜期待著奕回來娶我。我對奕說:“我不要穿婚紗,我要穿著媽媽做的花衣嫁給你。”他笑著說好。


    他現在把這件衣服送來。他是斬斷了和我的所有嗎?他是要告訴我,從此我和他不再是親人了嗎?他是要告訴我,從此,我真真正正是一個人了嗎?他居然送花衣來賀我的婚禮!我再做了什麽事傷他的心也不及他狠。我從來都沒隱藏過對他的感情,他明知道這世上我沒有了親人,他明知道我對媽媽的感情,他明知道我是被他逼得舉行這場婚禮,他明知道這件花衣對我對他的意義!


    我心如刀絞。


    等到心念斷掉的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麽愛他。那怕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不曾這般絕望。那怕是隔著天涯海角,他還留著花衣留著我的心。


    奕,你狠,你真狠。你什麽都明白的,什麽都知道的。你以這樣的狠絕來報複我嫁給他人嗎?你懂得兵不血刃殺一個人,不是取她的命,卻比取她的命還要讓她痛!


    奕說我向來有種勇氣,明明軟弱到極致卻還能生出一股勇氣。這裏還有著我不能傷害的寧家人不是麽?我才答應過大海絕不傷害到他們。


    我緩緩站直。擦幹眼淚,自顧自補好妝,回頭嫣然一笑:“寧清,總得讓婚禮圓滿收場不是?”


    大海和寧清交換了下眼神。寧清微笑著說:“當然”。


    回家


    我和寧清沒有蜜月。臨近年關,他很忙。我不想呆在寧家,不想閑著,但婚禮第二天跑去公司上班。憑白就會多出各種話題。我給寧清打了聲召呼,和娟子一起回蘇河。


    蘇河鎮三麵環山,一麵臨水。鎮上就一條街道,依山沿河彎彎曲曲建著房子。我站在山坡上,一眼就看到家裏的木樓。黑色的瓦,褐色的牆。我有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了,快畢業時我和奕把媽媽的骨灰帶回來,傷傷心心哭了一場。四年前我從北京離開,回到這裏,也是傷心大哭一場。兩次都沒有在這裏多呆,匆忙而來匆忙而去。現在回來,還是傷心。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回來一次就傷情一次,怕是真的不能久呆的了。我對娟子說:“鎮子變化好大。”


    娟子笑著說:“是啊,好多人家都修了磚房。”


    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小鎮。這些磚房夾在木樓裏顯得不倫不類。原來石板路上凹凸壞掉的地方打著水泥補丁。娟子興致勃勃地說:“鎮裏建了紙廠,藤編工藝廠,我就在工藝廠上班,我們廠的產品銷路很好呢,就是廠小,產量小。”


    蘇河鎮的人都有一雙巧手,女人都有一手好繡活,男人會編各種家什。山裏竹子豐富,又有水,辦這樣的廠也是條活路。


    我的家和娟子的家挨得近,中間隻隔了幾戶人家。家裏恐怕灰已積有寸許,住不得了。娟子看出我的想法,說:“這次回來就住我家吧。爸媽時常說起你呢。”我點頭同意,對娟子說:“還是想先回家看看。”


    家裏總是給媽媽收拾得幹幹淨淨。不知道媽媽要是知道家已破敗會有多麽傷心。我真的不孝。低矮的院牆裏小院還是整潔。我感激地看著娟子,怕是她常來收拾小院吧。娟子抿嘴一笑:“子琦,進屋吧。”


    娟子打開房門,我忍不住眼睛一紅:“娟子,謝謝你。”家裏好幹淨。娟子連這裏都一並照顧打理了。


    我站在堂屋裏,一切都沒有變化,放在凳上的針線筐都還放在老位置。媽媽常坐在這裏做繡活,她說這裏光好,還能看到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會放下活計,係上圍腰去廚房。因為我每每一進院門,就會喊:“阿娘,我餓啦!”


    我迷迷糊糊在家裏轉。這是我的房間呢,靠窗的桌上放著毛狗,蚱蟲,這是奕編的,早已枯黃了,桌上的竹筒空著,以前總是插著花兒。弈在的時候,隔上三五天就會帶上一把花回來。床上空著,隻有床板,娟子肯定怕積塵,都收進櫃子裏了吧。我打開木櫃。樟腦的香就撲了出來。我在角落裏翻找,摸到了一個盒子。不用打開,我都知道,裏麵全是信,全是奕離開後寫來的信。我常常和娟子一起分享,娟子常常笑我動情的樣子是個傻女。


    這是奕住過的房間。我拉開抽屜,裏麵空空如也,以前,這裏麵全放著我送他的小玩意兒,他走的時候帶走了吧。我的照片壓在玻璃板下麵。有好幾處地方留著方形的空格,奕拿走了幾張。我揭開玻璃拿起一張照片端詳。仔細地看著原來的我。裂著嘴,露出牙齒笑著。黑烏烏的眼睛。是單純。怎麽看怎麽和現在不象。照片後麵有字,奕寫的:“我的小狐狸。”


    我笑了,邊笑眼淚就邊往下掉。娟子忙說:“走吧,爸媽他們還等我們吃飯呢。”


    第二天,娟子請了假,買了香燭紙錢陪我去看媽媽。媽媽的墳看上去時常有人照料。娟子說:“展雲弈硬要給家裏錢,說是讓空了來看一下。他很記情的。”


    我跪在墳前哭。我有好多話想對媽媽說,有好多委曲想對媽媽說,如果時光倒流,我寧可考不上大學,和娟子一樣在鎮裏找份工作,天天回家陪媽媽。展雲奕都比我孝順。我竟然好長時間好長時間都沒能來在這裏。


    我淚如泉湧:“阿娘,你會原諒我的是麽?我沒來陪你呢,我好怕在這裏看到你,我好怕,你隔我那麽遠,我都瞧不見你呢。我吃不到你做的飯菜,我聽不到你喊我,阿娘,我隻有一個人了呢,你怎麽讓我一個人呢。”


    娟子來扶我:“子琦,你結婚了呢,你有家人了,你媽會知道的,她會寬心的。”我結婚了?我嚎啕大哭,我嫁人了,我那是假的呢,我那是嫁給弈看的呢。我說不出來,我不能當娟子麵說。以前還有娟子我可以無話不談,可是,我卻不能告訴她這個,原來人有了秘密,不能為人言的秘密是這麽痛苦!


    我不能告訴媽媽,弈不要我的花衣了,我不能穿著她繡的衣裳嫁人了。這裏,這山裏,這河邊,這裏的一切,都讓我睹物思人。或許,就呆在這裏,有媽媽,有奕的點點滴滴,我不回嶺南,不回去了。不去想發生的所有事情。讓時間再回到我最單純無邪的時候。


    我是多想回到那個時候啊。


    脫下城裏的衣裳,換上布衣筒褲。娟子笑著說:“鎮上都少有女子這樣穿了呢,子琦,你一點都不象二十七歲的人,還跟從前一樣。”


    我說:“以後有人問我為什麽會青春永駐,我就答每天喝一杯蘇河鎮山上的泉水,這樣賣水就發了。”說完和娟子一起笑了起來。


    換身裝束,就象回到了從前。大城市裏的人永遠不會有小鎮山民的淳樸,永遠不會明白那麽少的錢也能生活得快樂。可是,鎮上的人也永遠對大城市充滿好奇和向往,山裏的孩子進了城,帶回了夢想,想跟著城裏人學穿衣打扮,學時尚學玩樂,他們不知道,新奇是停不下來的,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是勉強不來的。


    我在這裏住了一周了,每天跟著娟子上班,學著編籃子,小時候的夥伴熱情的邀請我去家裏吃飯。爭先恐後送東西來娟子家裏。上街的蘇婆婆聽說我結婚了,還送來一幅枕帕,繡著喜鵲連枝。婆婆說:“妹仔出息了,嫁個好人家,你阿娘會高興的。”


    要是我嫁給了奕,媽媽會笑吧?我不知道奕對媽媽有什麽樣的承諾,媽媽走時很放心把我交給他。


    我給鎮上的人包裹在新婚的祝福裏,我隻有苦笑。


    鎮子裏的人思想比城裏人單純許多,我老是住在這裏,沒見著寧清,他們會疑問。娟子的爸媽就這樣問娟子:“那有放著新媳婦一個人回娘家的?”


    我終是不可能再住下去了。和娟子一家人吃飯。娟子爸猶豫半天說:“子琦啊,你家木屋有好多人家打聽,想知道你賣不賣。一直空著,你肯定也不會回來住了。”


    我一愣,賣了嗎?以後,這裏都沒有我的家了。可是,留著,我的媽媽也回不來了,弈也不在了,看一次總會傷心一次。想了半天,我笑著說:“阿叔,我不賣,我把它送給娟子。”


    娟子吃驚地看著我:“這不行,肯定不行。你要賣,還能留筆錢防身,不賣我空了幫你看著。”


    我笑著說:“不,就送你,以後,我回來就住那兒,你的家就是我的娘家。”話說完,眼睛就紅了。我眨眨眼:“阿叔,我就快回嶺南了,你看就這樣好不好,也是我的心意。”


    娟子結婚都幾年了,婆家人多,經濟情況也不好,兩口子還一直住在娘家。娟子一直想有自已的家,這樣,我想是最好的吧。


    娟子爸歎口氣說:“子琦啊,要是你願意,就當我的女兒吧,反正從小看著你長大,這裏也是你的家。”


    走之前,我又回了趟家,收拾東西。奕,我要走了,以後再不回來了。這裏,就當你從沒住過。我從不認識你。


    媽媽,我走了,每年清明我回來看你,我把家送給娟子了,有她照料,總比住進來一戶生人好。她也是你的女兒呢,不是嗎?


    我決定回嶺南了。過些時間,或者再離開。去熱鬧的大城市,找份工作,忘掉前塵往事。大城市唯一好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少了家長裏短,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了解誰。鄰居間不會竄門,不會主動打聽對方。這樣的冷漠從前我極其討厭,極不習慣,但現在,應該是最適合我的。


    也許,還能遇著一個不知道我過往的人,重新開始。


    隻是,寧清,我隻能說對不起了。我甚至擔心再扮他的老婆,扮的時間越長,我的欠疚會越深,到時候,連對不起都不容易說出口了。


    嶺南還要呆上一些時間。不能婚禮後幾天時間就陷寧家於輿論之中。那樣少不了有人會對寧清指指點點。


    人與人相遇是緣份,每個人都隻是另一個人生命中的過客,緣份深的能伴著多走一程路,緣份淺的相遇後又各自走開。最終是要分手的。不管是帶著惆悵,帶著回憶,帶著悔恨,帶著思念,都沒法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就象我和奕。從十六歲到現在,十一年了,糾糾纏纏,愛恨別離,再愛得深,終有骨血抽離的時候,終是各自回歸各自的世界。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想清楚了,我笑,唐子琦還有漫長的人生,不能哭著過。


    驚喜


    我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麵貌出現在寧清麵前。回到寧家,拿出蘇河種種特產分給大家。給寧家老爺子買的是蘇河特產的泡酒,寧媽媽買了隻夠分量的手工銀鐲,寧若是手繡的小手袋,寧清是竹雕鎮紙。我說:“蘇河是小地方,這些東西都不值錢,是我一份心意,一定要喜歡嗬。”


    寧家二老高興得合不攏嘴,寧媽媽說:“喜歡,怎麽不喜歡。銀鐲好,能吸濕氣。”寧清含笑看著我派禮物,伸手攬住我的腰說:“下次我們補過蜜月,我陪你去蘇河。”我不著痕跡離開他,對寧若說:“大海呢?我也給他買了禮物,是你代我給他還是我拿到公司給他?”


    我沒敢回頭看寧清,我想我再不著痕跡,他也能感覺得到。我明白他看到一家子合合美美,情感會下意識地流露。可是,這樣子下去,我怎能由著他這樣子下去?


    小若開心地說:“還是你拿給他吧,大海都對我念了好幾回,說公司裏少了你,都沒人鬥嘴了”。


    我回到房間,對寧清說:“晚安,寧清。”


    他在門口站著沒走:“子琦,在蘇河過得好嗎?”


    我回頭笑著:“很好啊,見到了以前的好多熟人,還去給媽媽上了墳,對了,寧清,我把房子送給娟子了,以後,我想我不會再回去了。”


    寧清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有些激動地說:“子琦,你要忘了過去的一切嗎?”


    我實在是累。還是笑著說:“是啊,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我總要開開心心生活不是?那個”我吸口氣還是說了出來:“以後可能公司的事會忙點,在家呆的時候可能不會太多。”


    我的意思很明白,可是我做不到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不能象現在這樣,常常給所有人一種錯覺,婚姻美滿。我選擇多花些時間在工作上。


    寧清恢複了他的淡然:“好,知道了,不要太累。晚安。”


    一進公司,同事全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我蜜月如何啊,說我長胖了一點啊,然後搶禮物。大海對我說:“結了婚是不同,渾身上下帶著喜氣。”


    我俏皮地對他笑:“是啊,你啥時候娶小若啊?”


    大海說:“明年吧,明年一定請大家喝喜酒。”


    正說著,老總叫我:“子琦,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我應了一聲,拿起給老總買的禮物走進去:“老總,這是小東西,不成敬意。”


    老總笑著說:“今年真是喜事多,子琦啊,以後與寧氏有關的業務,你和大海聯係吧。”


    我搖頭:“這可不行,家事公事兩清,要纏在一起,就不好處理了,不過,”我馬屁送上:“相信寧氏一直會和公司合作愉快的”。


    老總笑著說:“這是當然,我們一直和寧氏處得不錯嘛。對了,寧家願意婚後還讓你出來工作?”


    我故意苦著臉說:“老總啊,我不就是個勞累命嘛,在家呆著會生病的。”


    老總順杆就來了:“這樣啊,我還擔心少了一員大將呢。這不,到了年底,各種活動都多起來了,忙是好事,忙就有錢賺嘛,公司要是不忙,大家年都過不好。子琦啊,雲天和我們結盟,他們要求在年前把策劃方案報過去,你再去趟北京?”說完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一聽雲天我就敏感,連忙回絕:“老總,這是策劃部的事,再說,年底寧家事情也多,怎麽也輪不到我頭上吧?”


    老總想了想,可能是覺得這要求有些過分,再怎麽著,我也是“新婚”。他點點頭說:“主要是策劃部小張生病請假了,方案倒是做好了。好吧,我另找人去。”


    原來是大張病了請假,我放下心來。就怕是展雲弈指名點姓要我去覲見。平複了心情不等於我能氣定神閑地輕鬆麵對。我還是怕見到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衝我發火。相見怎如不見。


    我也不想早早下班回寧家。每每在製作室守片子到很晚。陪著那幫小子做節目。隻要自已想做事,還怕公司不答應?


    寧清似乎更忙。到了年終,不是這樣會就是那樣會,然後數不清的宴會聚餐。晚上回到家我已睡熟,隱約聽到門響知道他回來了。我和他見麵最多的時候隻有早餐。然後他送我上班。


    公司裏的人每每見到送我上班的寧清都感歎我嫁了個好老公。有時候他會來接我下班。我會看到他身上寫著疲倦兩字。就勸他不用來接我。寧清總是笑笑:“子琦,我想來接你。一起回家。”我無語。


    寧清一直給我機會,這樣的日子似乎可以一直繼續下去。似乎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平安是福,平凡也是福。我為什麽就不能接受呢?我不知道。


    就快過年了。老總又把我叫進辦公室:“子琦,我看這次你得去趟北京了。你帶助理小王去吧。雲天對我們的策劃很不滿意,雖然是策劃部的事,但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你們製作部頭上,你去溝通一下,這樣操作性強一些。策劃部小張還病著呢。”老總眉頭緊鎖,不用說,在雲天碰壁了。


    是大張真的去不了還是展雲弈想讓我去都無所謂了。有很多事一味躲避是不行的,該麵對的還要麵對。我甚至盼望著早點見到展雲弈,早點把賬算清,省得成天記著掛著。也許,溝通好了,以後就輕鬆了。


    我給寧清說這事時,還是很小心的:“寧清,我要去趟北京,公司的事情,一定趕回來過年。”


    寧清皺眉:“子琦,不會是展雲弈想搞怪吧?”


    我說:“是也不怕,我,現在可是寧太太。”說完做了個鬼臉。寧清笑了,低聲說:“不準紅杏出牆嗬。”


    我舉手保證:“每晚給你發信息打電話報平安。”


    寧清一本正經地說:“你平安就好,我們等你回來過年。過年時我帶你放煙花去。”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和助理小王飛北京。我飛機上我摸摸手指,臨走時寧清突然提醒我記得戴戒指。婚禮完後我就把那勞什子往抽屜裏一扔沒管了,倒是寧清還記得。寧清,他真的是努力地在培養“夫妻”感情,努力想經營好這段婚姻。


    我知道,在他心裏,他恐怕是想真的有一天,我能成為真正的寧太太吧。如果沒有上次的北京之行,如果沒有四年後和展雲弈的重逢,如果沒有再後來的種種,就這樣嫁給了寧清,還有可能吧。


    我不能忍受一個知道我往事,熟知展雲弈的人在一起過日子。這樣,我就沒法把對弈的感情縮成芥子一樣小,埋在心底裏的最深處。他總會出現。我希望從一片空白開始。而不是白紙上已劃上了道重重的黑痕,然後再用各種顏色去試著遮掩。再怎麽,也不能讓它消失。


    和雲天市場部說好時間。我第一次走進雲天總部。然而,走進會客室的雲天市場部的人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


    是尷尬?是吃驚?是疑問?我真正的愣住。口中喃喃地問:“鬱兒?你在雲天?雲天市場部?”


    我忍不住笑了。忍都忍不住。我知道為什麽展雲弈知道我在嶺南,為什麽他第一次因為梅子請我們吃飯時見到我,他一點都不吃驚。我還以為是他藏得夠深,不象我喜怒於形。原來他都知道。我一到北京他就知道了。鬱兒和我一直有聯係。逢年過節,隔三五月總要通次電話,問問平安與近況,我說的多,問的少。我不習慣去打聽別人的事,鬱兒說我就聽,不說我就說,嘰嘰呱呱事無巨遺通電話時就開始匯報。難怪,上次來她欲言又止,難怪,她勸我回到展雲弈身邊。


    我臉上表情似笑似哭難看得很。鬱兒急急解釋著:“子琦,我不知道展雲弈在雲天的,我來應聘時根本不知道的,知道他是後來的事了。子琦,你別這樣。”


    我大怒:“後來你知道了為什麽不說?我上次來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鬱兒,我這麽相信你。”我難過,真的難過。


    鬱兒咬著嘴唇不再爭辯。我定定神,公事公辦地說:“我這次來是為了天地娛樂與雲天的策劃案,雲天一直不滿意,我想知道是那些地方出了問題,我們好做修改。”


    鬱兒緩緩坐下,打開文件夾開始和我討論策劃案。一如我們讀書時在一起複習功課。可能現在隻能談公事才可以化解這份難堪吧。


    大致聽明白雲天的意思。我示意不敢吭聲的助理收拾好筆錄離開。快走出大門時,鬱兒說:“子琦,我倆晚上聚聚,我有話對你說。”


    我歎口氣,心還是軟,回頭看著她:“鬱兒,我能想明白的,你不必內疚什麽,終是我和展雲弈的事,不關你的事,我太衝動。我沒有生氣了,真的。今晚我還得傳真回公司,等把這個策劃做完,再聚,好嗎?”


    鬱兒點點頭。哀怨地看著我。我的天,我忙笑著安慰她:“好啦,別象受氣的小媳婦似的,該哭的是我呢。”


    看到我這樣子說話,鬱兒才高興起來,嘟著嘴說:“子琦,人家怕你真生氣嘛。”


    我苦笑:“我還不明白?混職場不容易,想來展雲弈也是很照顧你的,所以,很正常,你也是為我好。好了,我明天再來。”


    我沒問展雲奕。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麽?這次又給了我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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