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身自愛(1)


    這一夜,黃浦江畔,兩岸霓虹輝映,過去和現在的影影幢幢交錯,在獵獵江風中,見不得最真切的城市光影。


    高潔站在樓頂,迎風而立。已近中秋,風擦在身上極冷。腳下這棟大樓百年曆史,造型簡潔硬朗,花崗岩的外牆飾麵,簷部刻板的花紋雕塑,巨大的十九米高的墨綠色金字塔形銅頂,典雅高貴到冷如冰霜。


    走到此處已經後悔,站在此處更加後悔。


    高潔雙手環抱住自己的雙臂,右手無名指上一點亮色。以水沫玉裝飾的犬眼,以縞瑪瑙點綴的犬鼻、以鑽石鋪鑲出的斑斕犬身,在她的手指間一閃一閃。


    像黑夜裏的狩獵者,冷峻靈透而敏捷。


    高潔身後的人說:“簽好盛豐集團股份轉讓協議,你就可以回台北了。十月正是最好的時節,好好旅遊開心一下。”


    高潔並沒有回頭,她抬頭望望日漸圓滿的月亮,“也許回去也許不回去。


    她轉過來頭來,她的表姨穆子昀望住她在微笑,極為真誠極為關切。


    穆子昀說:“無論怎樣,潔潔,我希望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怎麽可能呢?”高潔低頭,手指觸在水沫玉的上,輕輕轉動, “怎麽可能呢表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入局之前我已想好。願賭服輸才是好漢。”


    穆子昀急前一步,“潔潔。你媽媽在天之靈會怪我的。”


    高潔轉向穆子昀,也邁前一步,“表姨,我媽咪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穆子昀走到高潔身邊,拉她背過風口,走到樓梯門口來,“表姐一生最後悔就是生一雙慧眼卻識錯人,高海害她至深。”她撫摸高潔的發,“潔潔,你不會真的愛於直吧?”


    高潔斬釘截鐵,“絕不——”


    穆子昀說:“我當然希望你可以灑脫離開。但若你要和於直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於老太太這麽喜歡你,尤其難得。”


    高潔搖頭,“沒有任何的可能。”


    “不要為我考慮。”


    “不是為您考慮。無論如何,在這件事情上,您幫助我了。我要投桃報李。”


    穆子昀歎息,“我知道你並不認同我,你是迫於形勢。我終究和傷害了你媽咪的吳曉慈沒有什麽兩樣。”


    高潔擁抱住穆子昀,“表姨,你是不一樣的,你受害更深。”


    樓梯間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於直背著月光走進來。


    他是一個實在有獨特風度的男子。高潔心想。


    光潔的額,俊秀的眉峰細長的眼,唇角有格外的風情,隻消斜斜挑起,唇角笑渦勾起風流意態。


    於直背著月光向高潔走來,“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裏。”


    高潔從穆子昀身邊過度到於直懷中時,已經修正了表情。


    微笑,眼神純澈而且動作自然。


    於直對穆子昀說:“阿姨,我們先下去了,很多客人等著招呼。”


    穆子昀笑笑,“一刻不見你的新娘子就這麽著急?”


    於直也笑:“一秒鍾不見就如隔三秋,怎不著急?”


    穆子昀有點尷尬,先行推開樓梯間小門,“我先下去。”


    於直等穆子昀離去,才問高潔,“和她聊什麽?”


    高潔微笑看他,“沒有什麽,上來抽煙,碰到一起。”


    於直握牢她的手,“抽煙對女人來說不是個好習慣,你說過要改?”


    高潔低頭,收斂微笑,“我會。”


    於直把臉湊近,用鼻子嗅她的唇,他的鼻尖擦過她的下唇,極癢。高潔將唇抿住,“你想怎樣?”


    於直於是笑起來,勾起風流唇角,“聞聞有沒有煙味。”講完以後就傾身吻住她,舌頭蠻橫闖入,攪她口頭心頭一個翻江倒海。


    高潔奮力推拒,卻又徒勞無力。在一點的角力上,她從未有勝出過。於直按牢她的腰,讓她的身體明明白白接受他的摩擦。


    溫度瞬間被點燃,月光下的冰冷消散,月亮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嚴絲合縫,形同一體。


    於直的吻已經綿延到高潔的脖頸,他的手往上掀起她的裙擺。高潔猛地清醒過來,用力摁住於直的手。


    於直抬起頭來,眼底有一點點混亂,氣息就噴在高潔麵上,灼她的麵。


    高潔說:“馬上就是我們的訂婚儀式了。你不要——”


    於直無賴地又笑起來,“我就是個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潔抿唇,唇上同樣殘留他的溫度,她立刻鬆開唇,“於直,今天是我們兩個人的新起點,我不想要一個很糟糕的新起點。”


    於直的手掙開高潔的手的鉗製,月光下嚴絲合縫的影子分開了。


    “得了吧高潔,我們兩個人都不安分。”


    自相識起,他稱呼她“高潔”,她稱呼他“於直”,仿佛一開始就很親近,又仿佛一開始就很陌生。


    他再度湊近她,“我想要你,現在,馬上。”


    高潔往後退一步,伸手擋在兩人之間,“不行。”


    她的手反被他握住。


    “你的手很燙。”於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就像在阿裏山的時候。高潔,不要拒絕這種感覺。不人道。今天以後,我們倆關係就不一樣了,要珍惜此刻。”


    高潔還沒細辨他話中意味,便已經被他握緊手。


    “跟我走。”


    她跟著於直疾疾跑下樓梯。


    “去宴會廳吧?”


    高潔的手掙脫不出於直的掌心。


    於直沒有答她,他拽著她跑到頂層的客房走廊入口時,才放開手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通知儀式晚半個小時開始。”而後回頭衝高潔又笑一笑,“這樣我們就有一個小時。”


    於直最迷人的就是笑容,眼角唇角,俱是靡靡情意。


    高潔隻遲疑了一個瞬間,就被於直打橫抱起。


    靠在他的胸膛前,看著他微挑的唇角,她就在想,他是不是此刻真的很快樂?是因為要和她訂婚而快樂嗎?這是不是一個真心愛她惜她的人?


    這麽一想,她的心頭就同走廊壁燈一樣昏黃晦暗,不忍再做任何的拒絕。也許這可算一種補償?


    於直環抱高潔,大步流星走入走廊盡頭的總統套房。


    套房的門上貼著世俗的“紅雙喜”,於直放開高潔,就在開門一刹那,伸手扯掉紅紙,細碎的殘紅隨著房門關上的一刹那飄落。


    他們在房門關緊那一刻又開始糾纏,於直將高潔壓入床鋪中間,床鋪上鋪滿的玫瑰花瓣蓬蓬飛起,揚在他們的臉孔上、衣衫上,又隨著於直的動作,跟著他們兩人的衣衫落到地上。


    溶溶月光自簾縫流進此間,高潔不及細聞自己淺淺喘息,木木望那冷冷流白,隨人隨意擺布。


    身體深處的熱,頭腦淺處的涼,簡直就是天人交戰。


    是自願,亦非自願。


    隻在最後一刻,忽而眼角一熱,於直垂首倒在她的臉側,她將臉側到另一邊,淚終於落下。


    她在想,自己緣何落淚?是否矯飾太過?然而今日之後,又將如何脫身?


    潔身自愛(2)


    此刻客房底下第三層宴會廳,正張燈結彩,大肆操辦世俗喜事,大紅雙喜喜氣洋洋貼在舞台正中的大幕上,賓客絡繹不絕。


    大紅大金正是盛豐集團董事長林雪的喜好。年過八十,喜好大紅大金就不成其為不是俗氣的事情,宣告雙喜臨門更是錦上添花的美談——今夕是林雪八十大壽,也是林雪第四個男孫於直同一位台灣籍企業家之女訂婚之日。


    隻因於直推遲了出場的時間,令到老太太在休息室內大發雷霆之怒。


    “行走在大場麵上,在於重信守時,才能擺出應有氣度和氣派來。如果這都做不到,再給我休談獨當一麵。”


    立在林雪身邊的二媳,於直的二嬸嬸金萌轉首問兒子,也是於直的大堂兄於毅,“於直不是講過今晚會帶來意外驚喜,你們是不是準備了什麽特殊節目?”


    金萌眼波流動,於毅立刻接腔,“是的,奶奶,於直是有說過今晚會做個特殊點兒的局。”他給老太太遞上一杯熱茶,“給您助興。”


    林雪將詢問目光投到離自己稍遠的於直的三堂兄於錚身上。於錚向來在家族之中隻苦幹不多話,講道:“我去問問於直的幾個朋友。”


    林雪接過於毅遞來的單樅,正呷一口。


    金萌問於毅,“高潔也不見人了?”


    林雪重重把茶杯一放,“荒唐。”


    老太太心思極其刁鑽,萬人難勝,金萌以為得法,卻聽老太太忽而講道,“穆子昀請的幾位北京來的老行家都安排妥了嗎?還有互聯網那幾位大佬,她倒是溝通得很不錯。”


    金萌沉默。


    林雪繼而講:“你大嫂去世已經十來年,穆子昀也算撐起了老大那頭家。”


    話一路講下來,於毅知道自己以一個孫子和兒子的身份再杵在母親和祖母身邊就太不合適了,他說:“我去於錚那邊瞧瞧。”


    一轉身隻聽見老太太又在歎氣,“小的不著調,大的也讓人糟心。好好的把名字裏的‘正’改成了‘錚’。我看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先出去撐個場麵吧。”


    金萌說:“於錚是算了八字,改名字有利盛豐發展。”


    林雪並未接口,一撐扶手站了起來,“我們先出去。”


    於毅聽出轉折,折回過來,欲同金萌一起扶著林雪出休息室。


    於直迎麵走了進來,笑容滿麵,風度翩翩,篤篤定定,“奶奶,二嬸,哥。”


    於毅小聲責怪,“大事麵前還這樣馬虎。”


    於直詭詐地眨個眼睛,“想到個好主意,要和奶奶講講。”


    林雪慢慢坐了下來。


    金萌見狀,同於毅講:“我們先去找你爸。”


    她偕同兒子出得門來,還體貼地為室內祖孫二人合上門。


    於毅問:“不知道老四要和奶奶說什麽?”


    金萌笑,“這是長房幼孫的特權,今晚祖孫兩位是主角,我等配角隻消做好本職工作。”


    於毅說:“媽,你瞧奶奶是不是打算鬆口讓穆子昀和大伯結婚了?”


    金萌又笑,“不得不講你大伯的本事,業內大佬投入幾筆預算玩個把明星包二三四奶隻是舒展了身心。你大伯同那一位穆子昀打十來年交道,產業增值十來倍,同旁人境界高下立見。”


    於毅也笑,“我得多向穆姨學習。我去會會她那兒的貴賓。”


    金萌提醒,“叫於錚一起,盛豐集團於家連氣同枝,要給貴賓最鄭重的歡迎。”


    盛豐集團於家辦宴,例必訂下這間已百多年曆史,雙犬銅飾聞名海上的老店宴會廳,請來烹飪協會名譽顧問,用一手已近失傳的淮揚菜絕技譽滿業界的老廚司掌勺,邀到舞台上頭 表演的是平均年齡七十歲的著名老爵士樂隊。


    宴會樸實老派而華貴,與會貴賓很給主人家麵子,泰半的女士心有靈犀地著了旗袍,小半的男士助主人家的興,也難得地穿上長袍或是中裝。


    這是一層敬畏,對老店百年,也對盛豐集團旗下那三間影視公司和兩間娛樂經紀公司。所以他們都對傳聞今日壽宴上那一位將和集團富三代訂婚的幸運兒充滿好奇。


    於錚在尋於直幾位發小時,就聽見有人這樣竊竊私語。


    “聽說並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也沒有圈內背景。”


    “有傳言是做珠寶的,有隱形身份也不一定。”


    “背景幹淨才更有嫁入盛豐的資本。”


    有人總結,“總而言之是位幸運女郎無疑,名分一定就過戶百分之零點五的股份,比那一位赤手空拳打十幾年江山才得百分之零點五股份的便宜太多。”


    於錚隻作充耳不聞。他在舞台下右首男方的親屬席找到於直的幾位發小,問他們,“於直在哪兒折騰呢?趕緊勸他不要再翻花頭經了,正經出來陪著老太太撐場麵是正事。”


    靠於錚最近的徐斯奇道,“我都來了半個小時,還沒見到準新郎。你這堂哥倒是跑我這裏尋堂弟?稀奇。”


    坐在他身邊的關止居然帶了電腦,擱在膝蓋上辦著公,還靠他同來的妻子一口一口喂他餐前甜品,根本不及回答問題。


    倒是坐在他對麵的莫北提醒:“可能去樓頂抽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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