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做出了然的表情,“高潓和——於直,對嗎?”


    穆子昀並不是太意外高潔知道這宗八卦,隻是有些替高潔難過,“高海一家負你媽咪太多了。不過,他們目前的境況也不是太好,風光都是表麵功夫罷了。”


    高潔追問:“你們會和高——他的影視公司有合作嗎?”


    穆子昀男童一樣的眼睛裏頭閃出同她的模樣不協調的曖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氣又特別坦率地講:“原本這樁case是過我的手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我負責了,不然我一定給你媽媽出掉這口惡氣。於直那個人,到底是從公,還是從私來對待這件case,我都不太清楚,也沒有辦法插手。”


    高潔站起身來,她主動拉著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你就要走了,讓我請你吃頓晚飯。”


    這晚歸家後,高潔已經差不多弄清楚盛豐集團同她的父親高海名下的皓彩文化之間的幹係。


    在母親攜她背井離鄉後,正是她的父親高海輝煌發達時。其後不幾年他製作了兩部相當有口碑的劇集在台灣熱播,大賺一票之後組建了這間叫做“皓彩文化”的電影公司,也兼藝人經紀,很高瞻遠矚地做了幾部票房得力的電影。


    然,月滿則虧,島內經濟蕭條一年勝過一年,昔日文化繁榮景象也逐漸敗落。為徐圖發展,高海率旗下得力導演和明星闖入正在繁榮的大陸市場,想要分大陸牛市一杯羹。誰曉得帶去的明星空有出眾外貌,本身素質並不高,定力又太差,居然在對岸聚眾賭博當場被警方人贓並獲,並且涉及刑事案件。一時高海投資的三部影片被連累至無法在大陸上映,虧得血本無歸,公司亦處岌岌可危的境地。


    穆子昀告訴高潔,“皓彩文化畢竟是做出過出彩作品的公司,團隊素質不錯,他們找上我們談一個電影項目的合作,劇本很不錯,是高海麾下的黃金鐵三角團隊操作。如果落在我的手上,我就直接攪黃了它,讓高海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可是於直把項目拿了過去,不過評估了三個月,就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被高海一家打上了主意。這樣一來,他倒是算無意中拉了高海一把。”她一邊講一邊苦笑歎息。


    高潔轉著念頭,問穆子昀,“於直——這個人,算是個怎樣的人呢?”


    當時穆子昀麵上僵硬一二刻,似有難言之癮的樣子,“講不清楚他。他們家沒人能管得住他,他從小做事情就讓人——難以理解。本來訂好明天機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變主意,改簽到大後天,說是明天啟程去嘉義,一個人去爬一次阿裏山。”


    當夜,高潔在床墊上輾轉半宿,無法入眠。


    火頭即起,再難熄滅。


    閉上眼睛,是亞馬遜的雨林;睜開眼睛,是嘉義的阿裏山。


    閉上眼睛,是母親病逝前的枯瘦容顏;睜開眼睛,是吳曉慈和她女兒的如花笑靨。


    她半夜起來,將剩下的兩隻蓮霧吃完,清潤的汁水不能消解她內心的已被風吹旺的火苗。她盤腿坐在床墊上默默念禱著母親生前時常念禱的經文。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火勢熊熊,她沒有辦法做出如是觀,她沒有辦法像母親在世時那樣將經文念完。她翻出一隻雙肩包,整理了兩件衣服塞了進去。


    她想去哪裏,她講不清,她想怎麽做,她更講不清。有一種莫名的無比黑暗的衝動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鎖住,將她拖行,令她難以掙脫,她亦不想掙脫。


    高潔拉上雙肩包的拉鏈,再度躺下來時,她對自己說,我就去一次阿裏山,一切交給命運的安排。


    如果命運給她一把利器,那麽她就握牢它。


    潔身自愛(18)


    阿裏山由十八座高山組成,占域一千四百公頃。高潔坐在天下聞名的阿裏山登山鐵路迂回在山間,全程要經過四十九個隧道、七十七座橋,最後登上海拔兩千兩百十六米的高峰。


    衝動的動機,模糊的目的,毫無準備的計劃,在連綿群峰,疊翠山巒,博大地域之間不過成為一個微乎其微的想當然的可能。


    這樣跋山涉水,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這個可能,是塵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恥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寧。這個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頭之恨的藥,又可能是推她入蠱的毒。


    高潔在小火車的終站下車,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她跟在遊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過遊客,帶著她的漫無目的的目的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漸漸又變踽踽獨行。


    但是,步上林蔭內那條好像可以攀上雲霄似的石梯後,她舉目四見的山景愈加宏偉,仿佛舉手可觸雲天,世界盡在腳下。周旁是青蔥的紅檜、扁柏、鐵杉、華山鬆及很多很多鬱鬱蔥蔥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樹木。它們那樣繁盛,它們那樣挺拔,它們好像能經受住一切風吹雨殘。


    視野漸漸宏闊開來,山中清新的氣息教高潔逐漸逐漸平複。


    山上頭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潔照麵,好心提醒,“看天氣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還有可能有台風。如果要上山要趕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話也得趕緊了。”


    陌生人的好意讓高潔感激,但是她的腳步卻加緊了往上趕。


    高潔立起主意,抵達巔峰,如果沒有找到她那個微乎其微的可能,那樣她就罷手,就遵從命運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愈往上去,愈看到雲霧從四麵八方湧襲過來,很快,大雨如期傾盆而至。


    高潔找不到一個避雨之處,隻聽得四周安靜極了,世界仿佛瞬間又隻剩下她一個人,和風聲,和雨聲,寂寂然,淒淒然。


    一忽兒的功夫,她都由頭至腳地濕了個精光。


    繼續上行,還是下行?


    高潔垂首猶豫,苦惱思索。雨水沿著她的長發淋漓而下,她好像從來就隻能用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姿態,逆來順受著人生給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運從不肯給予她絲毫關顧和憐憫。高潔聽到命中該注定的那副聲音,慵懶至極地從雨聲中傳過來。


    “跑山上淋雨,這是哪門子的行為藝術?就不怕得肺炎嗎?”


    如五雷轟頂,如墜入夢靨,如走入迷途陣,且已無退路。


    高潔將渙散的目光聚攏,從如真如幻的雨絲中望過去。


    那個人,穿著銀灰色的連帽防雨衝鋒衣,像雨中一束駭人眼目的閃電,就立定在她的對麵。


    高潔定定望著對麵的那個人,心頭撲撲亂跳,那一團微弱火苗蠢蠢欲動,熾烈起來,那已經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動,又複蘇了。


    她極為艱難地開口,“是你?於直?”


    於直朝她伸出手來,“我沒有雨披和傘,你隻能跟著我快跑了。”


    他的聲音穿過雨聲,低沉而有力,帶著命令。然後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潔被動地、被驅使地,跟著於直往更高的山巔上跑去。


    大雨實在瓢潑,山路異常濕滑,心頭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潔被於直拉著沒有跑幾步,就一腳踩進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她聽見於直罵了一聲“笨蛋”,然後就被他打橫抱起來,繼續向前狂奔。


    高潔不由自主地將臂膀環到於直的肩頭,呆呆望著他。


    “每次見你都會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還是我克你。”


    高潔沒有做聲,她是有意地、柔順地將頭埋進於直寬闊胸膛。她感覺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動起伏。


    於直抱著她很快抵達一間立於山巔一處的豎著高山茶莊招牌的木屋,屋內沒有一個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櫃的銷售處,櫃台右側有一扇小門,可能還有後屋。


    於直將高潔放下,扶著她坐到展示櫃前一長條供遊客飲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接著蹲下來,動手脫了她的鞋。


    高潔格外乖順地任由於直將自己的襪子也脫了,任由他撫摸著自己的腳掌,檢查傷口。


    於直抬頭問他:“疼嗎?”


    高潔搖搖頭。


    於直起身,脫下身上的衝鋒衣,放在桌上,“那應該沒什麽大問題。”他走入櫃台右側的小門,再次出來後拿了一條大毛巾,動手給高潔擦頭發。


    高潔問:“這裏為什麽沒有人?”


    於直說:“熟人的朋友開的茶莊,主人在嘉義辦喜事,這裏空置兩天,正好租給我住。”


    “山上是有酒店的。”


    於直擦幹了她的發,“這裏有這裏的好處。”他蹲下來和她平視,“瘦了啊?”


    高潔摸摸自己的臉,“太好了,省得十月徒傷悲。”


    他問她:“為什麽你會在這兒?”


    高潔望著他手中的毛巾,“我很久沒有回台灣了,這次回來想到處旅遊一下。”講完以後,心內又開始鄙棄:瞧,要信口雌黃起來,多麽容易。


    “不知道今天阿裏山有台風?”他問。


    “忘記看天氣預報。”


    “真沒想到在台灣會遇見你。”他的口氣有點兒笑意,“在巴西的時候也沒給我踐個行。”


    高潔還是望著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館沒有通知我你的情況,後來我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回去了。”她繼續她的信口雌黃。


    於直伸手在她腦門彈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時一樣。


    高潔鼓起勇氣,抬起眼睛,仰望著他。


    他真實地站在她的麵前了。


    她的漫無目的的目的,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麵前了。


    他問她:“要不要先去洗個澡?這裏有浴室。”


    高潔放下肩頭的雙肩包,拿出換洗衣物。


    於直看到,“帶了衣服?沒訂山上住宿?”


    高潔將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沒想到下雨。”


    她已經能把這些信口雌黃說得愈發流利,但是很難受,也許是渾身濕透的緣故。她匆匆閃入小門,尋找浴室。


    事實上,高潔也將茶莊的後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間臥室,唯一一間,裏麵除了床鋪,別無他物。


    浴室內有一淋浴,溫騰騰的水從她的頭頂衝刷而下,她卻感覺有點兒寒意,是因為心裏開始有點怕了。


    叢林山野,隻剩下她和他,命運不留情麵,逼迫她做出選擇。


    她借著水流撫摸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把羞恥和尊嚴擯棄。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環境都在幫她做出這個決定。


    這裏沒有鏡子,她看不到現在的自己是什麽模樣,不論是什麽模樣,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歡的模樣。


    她將換下來的濕衣服洗滌幹淨,包括她唯一的胸罩。


    她也不給自己留情麵,隻要遇到這個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不給自己留餘地了。


    走出浴室時,迎麵一陣涼風,高潔卻感覺出自己背脊上的汗意。


    潔身自愛(19)


    於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廚房內準備食物,在高潔出來時已經準備妥當。他看到高潔懷裏的濕衣服,說道:“等一下。”


    他從櫃台中取出包裝茶葉用的絲帶,縛在櫃台邊的一條木樁上,再把另一頭縛在長條桌的桌腿上。絲帶繃得筆直,高潔將濕衣服一一掛上。


    於直看到了她掛上去的胸罩,存心歪過頭來朝高潔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彎弧,說:“你對我還真不見外。”


    高潔低下頭不看見,不回答。


    於直將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潔的麵前,香噴噴的牛肉方便麵和一隻切成兩半的蓮蓉蛋黃月餅。


    高潔猛地想起來,今日似乎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於直果然問:“怎麽中秋節不和家裏一起過?一個人跑來爬山?”


    這教高潔怎麽回答呢?


    有記憶以來,她就沒有慶賀過中秋節,一家三口時這樣,和母親四處飄零時依然這樣。傳統的團圓,和她生來無緣。


    她澀澀地答於直:“我從來不過中秋節。”


    於直聲音低了下來,“倒和我一樣。”他泡了高山茶,遞給高潔一杯,“今晚我們倆就湊合過一下這個中秋吧?”


    她問:“你為什麽從來不過中秋節?”


    他反問她:“你又是為什麽呢?”


    他們各自都沒有答對方,心有靈犀一樣舉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幹杯,然後一時無話,據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飽。


    吃完了麵,又吃掉了月餅,高潔身體裏的暖意上浮,臉上有些飽腹後的滿足感。但是心頭矛盾之極,紛亂之極,源於不知如何作有效的交流,達成她的目的。


    於直問她:“吃飽了嗎?”


    他在仔細觀察她的臉色,她看見了,側過頭去,摸摸肚子點點頭,捧起茶杯啜飲。


    於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廚房內傳出水流聲音。他在廚房說:“今晚你就睡後麵的臥室,我睡前堂。”


    茶杯內的熱氣噴到高潔的臉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臉上漲得通紅,可以滴出血來。


    於直清洗完畢回到前堂後,高潔已經帶著她的雙肩包回到臥室。


    臥室裏居然沒有燈具,她在黑暗裏爬上床,發現床邊有一扇窗,被窗簾遮著。她摸黑拉開窗簾,外麵的雨還在嘩啦啦下個不停,雨絲貼著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這個中秋節,連個圓月都沒有。她稍稍推開窗,窗後不遠處就是峭壁,隻是現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雲。


    她關上窗,聽見隔壁浴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應該是於直在洗澡。


    高潔摸黑從雙肩包裏掏出一包煙,又推開窗,坐在窗前,將煙點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麵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決心也就更大了。高潔關上窗,將身上襯衫的領口開了兩粒紐扣。汲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前堂的燈已經暗掉,今晚的於直顯然不想勉強她和她閑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後就各自安歇。她不知道接下來這件事情對於直來說會不會是一件勉強的事情,但是她已經勉強好了自己。


    在黑暗裏,她不知道於直是睡在哪裏,是在桌上還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氣在尋找,但是實在太黑了,她被晾著衣服的絲帶絆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沒做聲。


    於直已經聽見響動,他原來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鋪,此刻從睡袋中爬出來,在黑暗裏尋找到聲源。


    他的手摸到高潔的發,問她:“你又怎麽了?”


    高潔抓住了他的手,沒有做聲,也沒有動。他們彼此在黑暗裏對峙了一會兒。


    她感覺到於直的另一隻手在撫摸她的發,接著是她的臉。他將她的發從她的臉上拂開,他的臉湊近過來,鼻子嗅到她的唇邊。


    “抽煙了?”


    她仍舊沒有答,可是親了親他湊近的鼻子。


    這是一個指令。


    於直將唇覆上來,高潔依舊一動也不動,等待他的入侵,鼓勵他的入侵。


    於直的吻愈來愈深入,他已經跨越了他們倆之間的絲帶,他將她托起到長條桌上,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不算將兩人距離拉近。


    高潔傾仰著身體,黑暗中,感覺到於直已經俯臨到她之上,她聞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蔥的氣息。她問他:“你用的什麽沐浴露。”


    她聽到於直慵懶地答她:“浴室裏隻有一塊肥皂,你也用了。”


    她曲起小腿,輕輕地,義無反顧地,搭在了於直的大腿上。


    於直的手摸到了她的襯衫,從領口摸了進去,就是她的胸脯,熱的,飽滿的,顫動的。他的手覆蓋在上麵,不能滿足,所以將扣子全部扯開。他的唇離開了她的唇,流轉到她的胸脯上,輕輕啃咬,立刻就點燃一簇火苗。這簇火苗由此處開始向下燃燒,他的手剝開她身上其他的束縛,他的吻抵達她最柔軟最核心之處,一觸碰上去,她整個身體為之一震,她的手插入他的發,呼吸變得紊亂。


    她聽見於直自喉嚨深處發出的低沉的聲音,“真不敢相信我們在雨林裏什麽都沒發生。”


    她的半個身體被於直推上了長條桌,背脊貼上冰涼的桌麵,冷得她一竄,而身體最熱的地方,被於直最熱的地方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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