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次她運氣不錯,終於招到了出租車,翻出手機打開點評網的網頁,指示司機依次去其餘幾家德興館分店。


    出租司機好笑地問:“小姐儂胃口好的,這幾家店兜一圈下來就是浦東浦西跨江遊了,這是要做啥?”


    高潔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買鮮肉月餅。”


    出租司機將車啟動,再次重複他的調侃,“小姐,儂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問,”買月餅給家裏老人嗎?”


    高潔搖頭,“不是。”


    司機說:“那一定是窩裏廂老公了?”


    高潔尷尬,再次搖頭,“我還沒結婚。”


    話癆司機並不就此放過她,笑著說:“各麽就是男朋友了,為了男朋友遊一圈上海買月餅,小姐啊,這樣做太跌身價來!上海小姑娘都是讓男朋友跑東跑西買月餅的。”


    高潔垂下頭,呐呐地,無措地,糾結地,又誠實地,“就是一個朋友。”


    司機一臉搞不懂,但看高潔已無心同他搭訕,便隻管開車。


    浦江兩岸均異常擁堵,周折了近三個小時,高潔終於在浦東的昌裏路德興館補到了三隻月餅,再回到浦西的靜安寺,這時已是晚上八點半了。


    她一路上給於直電話,於直都沒有接。這情況很反常,她雖然擔心,但也無計可施。隻能回到公寓裏,先將晚飯做好。不過半個小時,蠔油牛肉、菜脯蛋已經被端上桌,她還蒸鱸魚,燉了鍋雞湯,最後拌了個蔬菜色拉。


    菜全部做好了,於直還是沒有回來,給他電話仍舊未接聽。倒是穆子昀打來電話:“你我的股權轉讓合同已經準備好了,明天你先來簽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簽完合同,你把簽完的合同給我就行了。”


    高潔的頭隱隱地痛起來,說:“我知道了。”


    穆子昀問她:“你想好到時候找什麽借口和於直分手嗎?”


    高潔的心也隱隱地痛起來,“分手很容易,隨便什麽都能成為理由。”


    她掛上電話,惶惶地坐在桌前,楞楞望著一桌的菜。


    桌子中央放著四隻月餅,烤得金黃透亮,很圓滿的樣子。高潔想起來去年放在自己麵前的那一隻蓮蓉月餅。


    這麽快已經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個充滿憤怒卻又冒然莽撞的決心,做出這個不可挽回的決定,踏上這條注定痛快與痛苦、滿足與愧疚糾結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結束了。屆時,希望能夠卸載這一年心靈上已經無法負載的負重,雖然有些負疚是一生一世也無法卸載的了——可是於直還沒回來,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高潔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著過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於直正俯下身拍著她的麵孔,“怎麽不去床上睡?“高潔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裏了?晚飯吃過了嗎?“於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望著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餅,“你買了鮮肉月餅?“高潔將臉在於直的胸膛上靠一靠,說:“嗯,德興館的。有個上海小妹妹說他們的鮮肉月餅上海第一。“於直撫著她的發,“這個小妹妹倒是很懂行。“高潔推著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熱熱,吃飯吧!“她抬眼一看牆上掛鍾,竟是半夜兩點半,沒有來由地心就涼下來,”你應該已經吃過了吧?“於直鬆開她,“還沒有,今天很忙。你熱菜,我去洗手。“高潔又高興起來,將菜重新熱過,將月餅放入烤箱烘烤加熱,隻是色拉已經出水,隻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欖都有存貨。


    於直所說的未吃晚飯應該是沒有騙他,他幾乎是將桌上的菜風卷殘雲一樣幹掉。最後拿起一隻月餅,隔著桌子遞到高潔口邊想要喂她。高潔難以為情,將頭一偏,“我自己來。“於直也不勉強,收回手中的月餅自己吃,笑著對她說:“德興館的鮮肉月餅好在師傅手藝上頭,揉麵拌餡的手勢一流,回頭我找他們來教你,明年你做給我吃。“高潔捧著月餅剛剛放在口邊,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就頓一頓動作,說:“再說吧。中秋節都過去了。“於直起身拉開窗簾,外麵一輪明月又白又亮地掛在當空,他望向月亮,說:“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確實沒什麽兩樣。台灣的和上海的差不了多少。哪裏都是一樣的風景。“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長身玉立,卻被圓月襯成形影相吊,居然幾分淒清寂寥。


    高潔神思一黯,走過去輕輕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脊上,感受著他的體溫。她的身體漸漸地暖,她想起來,去年的今日,她抽完一支煙,身體是冰涼的,後來觸碰到他的身體,就漸漸變暖了。


    擁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時間,一步步地建立這個局,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到達了她想要的終點,也做好了抵達終點後一切變故的準備。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將償還。


    隻有對這個男人在感情上的虧欠,也許永遠都無法回報。或許離開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離開他,也就離開這個在裝模作樣成世界上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的自己。


    這是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的選擇。


    她即將走上她這一段漂泊旅程的終點。


    對著月亮做下這個最決絕的決定也就在幾日之前,同於直月下相擁也就在幾日之前。


    高潔以為這就是結局了,誰能知道結局會變成另一場颶風的開始。


    她眼裏的於直,還停留在月下形影相吊的淒清背影,但是於直現在就站在舞台之上,眾人之前,笑容滿麵。


    高潔發現,她竟然完全不認識舞台上那個應當是令她愧疚得難以自遣的男人。


    熟悉的人說出陌生的話,熟悉的笑容變成陌生的冷漠。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甚至老謀深算。唯一還有一點熟悉的是他的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她在霍山路大餅攤前看到過。


    他眼裏的冷意和戾氣一點點滲出來,舉手之間,檣櫓灰飛煙滅,摩天大樓轟然倒塌。


    不過幾十分鍾而已。


    潔身自愛(34)


    於直的目光掃過竊竊私語的眾人之後,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個女人——站在棋盤中間的。


    他在估測她會采取怎樣的行動,是無力還是蓄勢?在估測之餘還有一點懊惱。懊惱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戲做出的情欲迷局裏。


    就在不久之前,快感如漩渦淹沒他,他就更想擺脫,用了點兒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種令人瘋狂又令人無奈的巧力,一點一點逼迫到對手崩潰,也讓自己深入漩渦。


    兩個共同下陷的人,隻能各自自救。


    於直開始冷靜了,展開好看的笑容,勾起風流的唇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點點冷下來。


    他的目光開始移動。


    宴會廳內的光線打得很暗,隻有舞台上的光熾亮得閃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應當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張麵孔。


    於直卻看得清晰極了。他的目光轉到離舞台最近的幾張桌子。


    穆子昀那張看上去永遠有童氣的麵孔變得老態了,顯出她年齡應該有的疲憊,眼睛裏有光,但不是以前的手握重權得居高位的光彩,是晃蕩不定的江麵上的霓虹浮光,隨時防備吹來的疾風。她仍自持著,表麵上看不出絲毫的慌亂。


    穆子昀的旁邊呢?是他的父親。五十六歲的年齡,一絲白頭發也不肯露出來,一塊贅肉也不肯生出來,皺紋是他再如何防備也防不了的,但是麵部的皮膚是可以通過各種保養手段繃緊的。他每天晨跑一萬米,每周高爾夫三小時,風雨無阻。穿一身西服時,從背後看,絕不會遜色當紅男明星的體型。在這個時候,他也隻是從原來慵懶的神態裏稍微張了張眼睛,對身邊人的慌亂一點兒也不意外、更加沒有幫忙,他甚至對著台上的兒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讚同也不是諷刺,看上去頗為溫和。


    至於堂兄於毅,在台下給他打了個大拇指,一臉的幸災樂禍已經藏也藏不住了,不過行動還是優雅的,麵目還是和善的。於毅的父母,他的叔嬸,畢竟謹慎,皺皺眉頭,但也很快地從善如流地與周圍的賓客一樣笑了起來。


    而他的奶奶——這個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來的位置,正同身邊的二堂兄於錚講著話,祖孫二人對這樣的變故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的目光再度調回到那個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現下這個時刻,應該是一箭中的的靶心,眾口鑠金的目標。但是她就是那樣站著,臉上沒有震驚、沒有惶恐、沒有害怕。甚至比她遇見美洲虎時還要鎮定得多。


    於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條好漢,個個本領高超,涵養一流,進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鍾之前,他帶著一點勝券已握的笑意進入他的奶奶、盛豐集團當家人林雪的休息室。於毅和他打了個眼色,貼心地為他將房門關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發上,繼續喝著那一盞餘熱未消的單樅。


    他坐到林雪左首的單人沙發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裏有的是疼愛。於直看得出來。


    他的奶奶說:“說吧。”


    林雪說這兩個字的口氣,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著小輩多吃一點兒,是因為疼愛而命令孩子多吃一點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愛吃這個菜的。


    於直笑嘻嘻地將手裏的文件呈遞到林雪麵前,林雪放下茶杯,閉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說。”


    於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幾上,正式開了口。


    “啟騰集團已經和爺爺的老搭子我們盛豐的大股東周唯賢他們家族達成了股份收購協議,奶奶,我們盛豐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啟騰的了。他們在互聯網行業領著頭,最近兼並收購的動作很大,想進軍影視不是一兩日了。”


    林雪閉著眼睛說:“我知道。新生代個個如狼似虎,攻城略地。不怕,我們自家人手裏還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豐的家,還是我來當。”


    於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這裏麵是高潔和穆子昀的股份轉讓協議,高潔已經簽字了。還有一份是我們自家人和啟騰的投資公司接觸的證據,我們自己家的人,加上為盛豐服務二十多年的高層,準備賣給啟騰百分之十五點五的股份,這樣一來,我們隻有百分之五十四點五,啟騰那兒有百分之五十五點五,占絕對控股權。”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聲,片刻後,將眼睛睜開, “於直,你的這場仗,打得太迂回了!連我連你老子都一起裝了進去,下手狠哪!”她長歎一聲,狠狠地掐著於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一個個算計著盛豐,為了上市,算計著我,算計著彼此。我年紀大了,防得了你們這招,防不了你們那招,算不過你們啊!無能為力啊!”


    於直頑皮孩子一樣笑著湊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們現在是柳暗花明,您還是我們的當家人。”


    林雪蒼老但明銳的眼銳利但憐愛、怪責但傷感地瞅著他的孫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為什麽還看不開?為什麽不在一開始知道有這回事的時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後拿到證據再來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點點的餘地。“於直仍是笑著,但是打斷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薩心腸,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計我們家的這些鐵證,您就睜一眼閉一眼,對她網開一麵了。”


    “年輕人哪,折騰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細膩光滑而今朝已枯木幹柴、青筋凸起的手,撫摸著孫子的發,“於直啊,這麽做你真的開心嗎?”


    於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側側腦袋,享受著祖母的愛憐,就像小時候一樣,得了個好成績,在祖母膝下撒個嬌,要些便宜。


    他說:“奶奶,我們家的人做事都逃不過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著,看著我們大夥做了這一切,對嗎?”


    林雪撫摸著孫子的臉,就像在他九歲的那一年喪母的時候,摸著他的臉,想要撫慰他不要哭,誰知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卻把牙齦咬出血來。


    於直的雙手握住祖母的雙手,他的手掌足夠寬大,能把祖母那一雙飽經風霜的小手已經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裏。


    他從什麽時候長大的呢?


    也許從母親韓芷頭一回用雞毛撣子把他的背脊抽得開花開始。那一年他幾歲呢?他記得,隻有五歲。


    五歲的孩子記憶會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記得母親那一張豔若桃李的麵孔,額頭上有美人尖,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鳳眼裏頭水波漾啊漾,唇下一道彎彎的笑渦,嬌美無限。遺傳到他的臉上就是唇角的一道彎,笑起來帶著淺淺的渦,風流無限。


    母親身上還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時期的記憶中,記得自己喜歡貼到母親懷中,聞著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會在母親的胸前脖子前嗅嗅這股子香,然後安心入睡。


    但這段記憶太短暫太短暫,短暫到於直一直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較深刻的記憶是,在母親動手拿著雞毛撣子、縫衣針、毛線針打了戳了他後,她的一張俏麗麵孔會愈加紅潤得嬌豔欲滴,眼睛裏的水波變成了光亮,像是盛開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澆灌過一樣瑩潤。


    在打他一頓之後,母親又會親自下廚,給他做一鍋紅燒牛肉。紅燒牛肉香極了,他一邊吃著,母親一邊落著眼淚給他包裹傷口,輕輕吹口氣在他的傷口上,小心地疼愛地說:“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媽媽吹一下就不疼啊!馬上就要過中秋節了,中秋節媽媽給你買德興館的月餅,德興館的月餅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歡吃的。你不要和爺爺奶奶說,不要和叔叔嬸嬸說,誰也別說,誰也別說哦!”


    最後一句話溫柔如春風,是母親的手掐在他剛剛被打過傷口上說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裏,嗚咽著,不敢大聲哭,不情願點頭,更不敢搖頭。他不能告訴別人他很疼。


    他那時候小,還企盼著中秋節被母親抱著去德興館買月餅。母親的誘惑很成功。他是多麽喜歡母親抱著他排著隊,他高高興興把頭磕在母親的肩膀上,聞著母親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鬧鬧的人,因為懷疑短斤缺兩和服務員爭執,因為排隊的被插隊了互相推搡。但這是最溫馨的吵鬧。


    但是大多數時刻,於直記憶中的吵鬧是母親在父親麵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著父親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於光華被逼得頭發淩亂,雙目發紅,無奈吼道:“有種你他媽就動手!”


    三十多歲風華正茂的於光華正當盛年,財富力壯,無限精力隻想找到好處去耍,哪裏甘心陪伴瘋妻?


    但瘋妻也是他自己的千挑萬選,用盡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歲青春正好,下放到天蒼野茫的崇明島苦渡青春。詛天咒地地插著秧,看見了田間唱著《滿園春色不勝收》的同在插秧的韓芷。韓芷是越劇團裏的台柱子,下放以後也是崇明田頭的一枝花,眼波一蕩笑開來,就像春風吹來了白蘭花。多少男青年在田頭搶破頭去換位子,隻為離韓芷的戲曲小調兒近一些。


    男青年裏頭的翹楚就是於光華,韓芷連於光華都不搭理,隻一心一意唱著她的曲兒等著給她拉二胡的琴師男朋友從西雙版納寄信過來。


    於光華一片冰心被潑溝渠,那沒關係,他的父母剛平反,二度拚搏,祖蔭身家背景又回來了,於是他想到了他的辦法。


    回城指標下來了,韓芷心急似火,蠢動難耐。


    於光華得著了最好的機會,說:“和我睡你就能回上海。”他貪婪的色終於落到了他的手。


    韓芷回到上海,卻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雙版納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裏痛苦地說:“為了你好,咱倆還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裏的小於直已經藏也藏不住了,本來她想打掉孩子,她尋到於光華的住處,看到那三層高的小樓,鬱鬱蔥蔥的花園,老威風的崗哨,就動搖了。


    潔身自愛(35)


    於光華領著韓芷去領了結婚證,如花美眷在側,春風得意無限。可是大都市裏的燈紅酒綠,浮華圈裏的鶯鶯燕燕,於光華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發現家裏這個隻會唱戲自娛自樂的妻有多局促。


    於家人骨子裏都有一點貪婪,從於成明領兵打仗開始,對攻城掠地永遠不會滿足。於光華亦如是。領略了改革開放新世界的他已經不僅僅貪戀那一點田頭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誘惑何其的多?


    他的眼界開了,可韓芷還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裏,對外公關交際不得章法,對內婆媳妯娌關係不合,天天隻會抱怨他領著她到了一個她應付不了的世界,離開於光華的需求老遠。


    這時候公司裏新來了個實習生,學識超群,精明能幹,年輕可愛,很快變成了林雪的特別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於光華的小跟班,他開始大刀闊斧在事業上一帆風順,無往不利。


    這是於光華第一次偷腥,且初戰告捷,偷的這段腥給他帶來無限的好處。


    但就在那時,他也沒有想過換妻。女人常看常新,家裏頭那個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來,也是他的一點貪的戰利品,要珍惜。


    韓芷卻算不來於光華這筆好賬。她開始熱衷抓他的奸,四處設伏,日日跟蹤,全都於事無補。回回吵架都因為於光華一摔門的徹夜不歸而輸慘。韓芷手裏拿著雞毛撣子就把和於光華像個五分的於直打得皮開肉綻。


    “生你有什麽用?生你有什麽用?你爹不是好種子!你也不是好種子!如果沒有你,我哪裏會這樣慘!”


    於直怎麽會知道父母成年往事?因為他的母親在他五歲時就對他聲聲喝令,要他樁樁記清。


    於直被打到七歲不但被打皮實了,而且還從挨打中學會狡猾地察言觀色。韓芷那雙鳳眼一旦眼睛發了紅,他就手腳靈活地找著父母臥室裏那隻不常打開的放被褥的大壁櫥中躲起來。壁櫥不過一平米,氣悶狹窄,他鑽進去還要被棉擠壓,心髒都會被麻痹住。


    家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東西,他有的隻有那個一平米。


    他想要無拘無束,他想要自由自在,這時候的他都是沒有的。


    所以當於光華帶七歲的於直去小學報名,是個寄宿製的小學,一路上問他:“一個人離開家能習慣不?”


    於直手裏拿著遊戲機打著俄羅斯方塊,點點頭。七歲的他心裏已經在冷冷地想,他哪裏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著,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有很多選擇,譬如他現在正玩著絕大多數孩子都玩不到的遊戲機,譬如他還可以選擇住宿來逃避母親歇斯底裏的打罵。


    從此以後,於直就一直依賴者寄宿製的學校。隻是周末回家過時,依舊避不開母親時不時發個瘋摔個碗,打他一頓出出氣。


    父親的小助理在他八歲時代替他媽去給他開家長會,一條條把老師的建議記下來,寫給他的父親看。


    韓芷拎著他的脖子拖到父親辦公室,把於直朝著小助理跟前一扔,於直像個貨物一樣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親叉腰罵道:“這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


    小助理也不來扶他,氣定神閑微笑,“氣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這個樣子隻能證明你是生活的失敗者。”


    於直被母親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頓,依舊威脅他不準往外說。


    九歲那一年某個周六的上午,於直在牛肉的香氣中醒過來,他吸吸鼻子,循著香氣走到廚房,看到母親正在燉牛肉,桌子上放著一碟月餅。


    他抓起一個歡呼,“鮮肉月餅。“


    母親板著臉轉過來,“你老子讓人送來的,不準吃。“於直嚇得立刻把手裏的月餅丟回碟子裏,抬頭覷見母親望著窗外,呼吸越來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親的車子停到了門口,跟著父親一起下車的還有那個小助理。


    於直貼著牆,在母親的怒火爆發前,躡手躡腳藏到父母臥室的大壁櫥裏。父親和小助理不過是回家拿文件,卻和母親一路廝打,最後被堵在臥室裏。


    韓芷連珠炮地罵,根本沒有她向於直所描述的當年在戲台子上唱戲的風姿,那簡直是個瘋子。


    被罵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發了,大聲喝道:“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麽要霸著他?你不是喜歡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貪戀富貴,背叛愛情,有什麽權利褻瀆別人的愛情。我可以為光華的事業助一臂之力,你呢?你為他做過什麽?你還付出了什麽?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瘋子一樣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麽呢?你恐怕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吧?”


    韓芷無辭以對,隻用那所有威脅中最厲害的一個威脅,“我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於光華將他當年千方百計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這個瘋子!”


    於直抱著膝蓋,窩在黑暗的衣櫃裏,根本不敢走出衣櫃。他看著小助理和父親揚長而去,看著母親瑟瑟發抖地拿起了臥室內的電話。他不知道母親在給誰打電話,隻聽到母親握著話筒說:“國平——可以——見一麵嗎?——嗯——沒——沒什麽——聽說你快要結婚了——能——出來聊聊嗎?“母親放下電話後,坐在梳妝台前,重新梳了頭,將淩亂的發一絲絲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隨後她拿起眉筆、粉撲、口紅細細致致地打扮。妝後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頭一枝花的十八歲,眼波一蕩,笑靨如花。她打開衣櫃的門,翻出一件帶碎花的長裙,換上了衣服出了門。


    於直抱著膝蓋縮在壁櫥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更長時間,他又醒過來時,看到母親拿著一個貼著白腰封的綠色玻璃瓶走進臥室,將裏頭的琥珀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大茶缸裏,擺在床頭櫃上。


    於直在壁櫥裏打了個噴嚏,被韓芷聽到,她打開壁櫥的門,看到縮在裏頭的於直,她把於直抱出來,說:“阿直,你怎麽睡在這裏?媽媽給你做了牛肉,餓了吧?媽媽喂你吃。”這時候的母親說話溫柔慈愛,又不像是個瘋子了。


    於直於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臥室裏,等著。


    韓芷把做好的紅燒牛肉端進臥室,搛起一塊塞到於直口中,溫柔又慈愛地問道:“好吃嗎?”


    母親做的紅燒牛肉味道是一絕,聞一聞都會垂涎三尺。於直狼吞虎咽拚命點頭。


    韓芷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背,聲音輕柔又小心,“媽媽喂你吃完牛肉,媽媽就要吃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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