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床邊的裴霈關心地問:“高姐姐,你有點發燒,要不要去醫院?”


    高潔迷迷糊糊地先搖頭,然後目光與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相觸,被一暖,終是再度回歸現實。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點粥,端給你吧?”


    高潔沒有氣力讓自己說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虛弱地點點頭。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溫軟香甜。高潔喝了一口,接著就喝下一碗,望著碗底,看到了窮盡的局麵。


    一切都已經結束。她已經落下陣,態度糊塗,姿勢難堪,毫無值得同情之處,而且——結局和她預想的是一致的。高潔狠狠地咬著唇,心中痛悔到極點,卻落不出一滴淚,也講不出一句話。難看的創傷,深刻的恥痛,屈辱的懊悔,不可與人言的倔強,她強撐著讓自己坐著,積攢著氣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麽都積攢不了。


    就在迷惘時刻,裴霈又來敲門,在外麵輕輕喚道:“高姐姐。”隨後推門走進來,神情古怪為難,向高街伸出雙手,左手手心裏一串鑰匙,右手遞來一封信箋和高潔昨日遺留在宴會廳現場的手包。她說到,“剛才有位''路客傳媒''的陳小姐來給你送包,留下了這串鑰匙和這封信。”


    高潔把信和包接過來,打開信箋,信是打印出來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師事務所簽署房產過戶協議,自己的聯係方式是多少多少,房產就是靜安寺後頭的那件公寓——這就是她在這場賭局裏唯一的獲得憑證了。


    於直何嚐將她放在眼裏過?真是一場虛情假意、虛與委蛇的折子戲。但高潔心內的痛麻痹著她的身體,她輕輕合上這頁紙,就像放下了折子戲的幕布。


    然後,她的聲音就能發出來了,她攢了力氣對裴霈說:“裴霈,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裴霈立刻說:“當然可以。”


    高潔說:“這張紙上有個地址,這串鑰匙就是房門鑰匙,能不能幫我把房間裏所有的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過來?壁櫥裏有兩個行李箱,都是我的,隻需要整理這個季節的衣服和內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個靈透的姑娘,笑吟吟地過來抱抱高潔的肩膀:“高姐姐,歡迎你當我的室友,我一個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點害怕。”


    高潔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頭,放鬆了自己。沒有想過漩渦過後還能得到至大至誠的安慰和好意。


    大至誠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結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間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頭頂灌入的、扭緊她血肉的發條, 心中的那根弦也跟著斷了,她望見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並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 然後她回到了這裏—“清淨的慧眼'''', 是母親給予她的最初,也是母親的遺誌。


    在這裏,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遺骨,重新拚湊出一個自己。高潔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


    裴霈將小臥室的窗簾拉開,室外陽光金子一樣灑落進來,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著她。裴霈笑著說: “曬曬太陽養養鈣, 一切都會好的,太陽每天照樣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開始。”


    裴霈沒有問她緣故,卻給予她最好的照顧。高潔有一點點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 就太對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潔洗漱的時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潔的行李,她動作很快捷,不過兩個多小時就回來了,她請了出租車司機幫助她將兩隻行李箱和四個大袋子提進門,她氣喘籲籲地說: “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來了,還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潔打開行李箱,裴霈手腳靈巧,在有限的空間裏,將她全部的用品都裝了進來,包括她自己的,包括於直給她買的——也沒有關係了, 她和於直的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 實打滿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從今往後,於直也再無工夫將她放進眼內,她告訴自己,戲已落幕,盈虧自負。


    她將唯屬於自己的這些物件一一收拾進 “清淨的慧眼”,她將自己的心也收拾進 “清淨的慧眼 ”。


    高潔一直沒有和於直的秘書陳品臻聯係過戶的事,令陳品臻頗為為難,她向於直匯報完公事,便將這樁事情一並匯報。


    於直正在簽署言楷提交的“創意廣告大賽”的媒體預算報告,聽完陳品臻的匯報,把目光停在報告的最末簽名欄。


    阿裏山後,幾乎高潔全部的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內,包括最後結算的無所行動。她在想什麽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應當繼續糾纏在這樁舊事中。


    於直對陳品臻說:“事不急,你等她聯係你”。


    陳品臻對於直的指令從來都會顧及得麵麵俱全,滴水不漏,她多問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聯係我呢?”


    這也在於直的意料之中,他說:“等她聯係你了,你再匯報我。”


    陳品臻覺出老板的不耐煩,不再多問,即刻告退。


    於直是非常不耐煩,但他不自覺,一直到秘書有點噤若寒蟬地告退,他才恍覺,然後扯了扯領帶。


    那一夜折子戲落幕後,已經橋歸橋路歸路,包括他和高潔,也包括他和局中眾親。


    父親在宴會次日就拿了行李箱, 自大宅外出長期旅行,要他在親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 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於錚得祖母令,定不會讓享福半世的於光華再適意快活而毫無貢獻。於是於光華暫時告退,告退前朝於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於他的半世搭檔穆子昀,果如於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於光耀和於毅父子跟前報到,大半世商界戎馬生涯,早練就她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他們的仗還沒完全結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來合作多年的邱律師,薑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財產增加注資,將眾人的股權稀釋。


    這一回於直和於毅均無異議,也無立場提出異議。林雪在注資前,已同他倆和於錚開會,用長輩勸慰的口吻開誠布公講道:“這是我最後一點私房本, 我連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 ‘盛豐'' 融為一體了,肉骨不分。從今往後,誰都不要打著連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們的意見,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們幾年了。就看這一年, 你們各自業務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啟動ipo.我老人家決不食言。”


    祖母給予的條件指代不明,於直頗有隱慮,但未同於毅之言。林雪私下同他歎息:“阿直,以後做事要緩和,不要逼別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時間了。”


    林雪的決定也意味著於家解體。


    於直忽生幾分蕭索,他把言楷的預算批示完畢,發了一封會議郵件給衛轍、言楷和相關高層,他目前更需要進入他的事業角色,無論如何,祖母囑咐下的目標, 是他務必要達成的。


    算回報,亦算補償。


    高潔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準時吃飯,其餘時間玩命做設計。


    拿來工廠打樣品給高潔檢査的岑麗霞又匯報道: “梅先生好多天沒有出現了,我昨天去工廠的時候,他們問我要打樣費用。他們和我們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資的嗎?所以一直不收打樣費用的吧?”


    這一語立刻提醒了高潔, 從夜宴之前的某日開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個月沒有見到梅先生了。這幾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也沒有關注到這樁離奇的事情。被岑麗霞一提醒, 她猛地驚醒,立刻就撥梅先生的電話, 奈何對方一直在關機狀態 .事態的異常讓高潔不得不打起精神,親自去了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講明身份和來意後, 接待她的是對方法務部一位姓林的經理。


    林經理說: “高小姐,很抱歉,因為最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 一直沒來得及找你溝通這個事情。”


    高潔擔憂地問:“梅先生去哪裏了呢?”


    林經理說:“是這樣的,梅先生現在不太方便出來,他上個禮拜在瑞士滑雪出了意外,傷勢很嚴重,目前公司運營事務是由他的太太任總經理管理。”


    高潔將手按住心口: “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林經理沒有回答高潔的問題,卻拿出一份協議給她:“高小姐,新任總經理在查驗和評估各項投資時,對一些業務線做了調整。幾間珠寶加工工廠已經賣掉,關於和您的合作,我們準備撤回投資,這份協議是按照當初您和梅先生簽署的《投資協議》擬好的《撤資協議》,麻煩您簽字。”


    高潔一時怔住,將信息消化半晌才問:“你們要撤資?”


    對方顯得極不耐煩:“是的。如果您有任何問題,我們將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


    高潔隻覺得頭殼像被斧頭劈過,“哧哧”痛起來,一時無法將通盤的問題考慮,她說:“讓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後給您答複好嗎?”


    回到工作室,高潔站在門前良久,一直看著那一塊寫著“清淨的慧眼”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舊, 紋路斑駁曲折,就像她斑駁曲折的現狀。她手裏捏著那紙協議,緊緊握住。


    不過幾日,所有她短暫擁有的就像魔法所施, 一夕就要離去。有什麽堵在她的嗓子眼,隻怕翻出來就是一口鮮血。


    高潔撫摸著木牌,呆立好一陣,才掏出朝匙開了門,室內傳來岑麗霞和客戶的聲音。


    “羅太太,兩天就要交貨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麽錢,我就是喜歡你們jocelyn 的設計才把這筆生意放到你們這裏來,小姑娘你這個意思是趕客了?”


    岑麗霞看到走進來的高潔,就像看到救兵,過來報告:“jocelyn,羅太太想要定製一條項鏈,兩天就要交貨,你看看我們來不來得及?”


    羅太太朝高潔倨傲地笑一笑,高潔認出她來。她是由梅先生介紹的一位大客戶,家裏很有些背景,在影視媒體社交圈很吃得開,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視率極高的古裝片的男主角羅風。梅先生介紹她給高潔時就特別囑咐過:“做好她的生意,就等於拿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娛樂圏宣傳資源。”


    高潔曾將自己設計裏最得意的幾件作品推銷給她, 很受她喜愛, 下單十分豪闊。 就是這位羅太太傲嬌淩人,常提出嚴苛要求。她看見高潔,便不客氣地講道: “jocelyn,這是我要送一個快出國的朋友的,她四天後飛,所以無論如何你要幫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設計,沒有對外銷售過的。”


    羅太太咄咄逼人地看著她, 岑麗霞則是為難地看著她,都讓她突然清醒了, 她清醒地明自己不可為私情而矯情,當下放在她麵前的困難,是她需要想辦法跨越的。


    這個清晰的讓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潔立刻就有了反應。她對羅太太說:“我最近剛做完一個設計,您看一下。”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墜,墜形是一條小帆船,尾稍上揚,在同樣水沫玉雕成的浪潮中騰躍,似為浪潮顛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處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揚帆起航。


    羅太太一見傾心:“我就知道你的設計不會讓我失望。這個好,立意高遠,造型別致。你的設計最難得的就是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比蒈通的設計師高明很多!”


    當下她就拍板要下,並支付定金。臨走前問高潔:“兩天內可以完成? ”


    高潔保證:“現在隻需要製作了,所以沒有問題。”


    羅太太走後,岑麗霞輕歎著問高潔:“這個設計真棒,jocelyn,你是怎麽想到的?”


    髙潔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設計了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許是在她因為複雜的情緒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時有感而發。她看向自己的設計,浪期上的小帆船突然但並不偶然地給了她此刻的靈犀。


    隻要有個立足之處,就有了新的路向。過往種種,愛恨情仇、冤屈愧疚,統統該沉入浪底,絕口不能再提。“清淨的慧眼”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須將淚逼回,唯有實幹。


    髙潔帶著設計,親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揚州的珠寶加工廠。果然加工廠已經過戶他人,為她打樣過幾件作品的老廠長老王對她很客氣,同她說道:“現在我們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樣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實斧實鑿地來。” 、髙潔是聽明白了,說:“那麽我們就實斧實鑿地來,我和你們簽供貨合同可以嗎?由你們全權為我進原料和加工。”


    老王沒想到髙潔如此當機立斷,說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說,“隻是梅先生他們家肯定也從你那邊撤資了,資金方麵你行不行?”


    老王到了髙潔麵臨的—個關鍵問題,她回到工作室後,將各種開支一一列明,已支項裏有工作室現在的人力成本、場地租金,預算項內還有未來要支付的生產成本、銷售成本和營銷成本。


    最後,高潔將自己的存折拿了出來,喃喃自語:“媽媽,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最大的底氣。”


    也就在第二天,高潔將《撤資協議》簽好後,親自登門交還給了那位林經理。林經理大為詫異,不免敬佩高潔作風爽利,不想其他合作者那樣死纏難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順利。”


    做完這樁亊後,髙潔又奔赴揚州,結算了之前的打樣款,也支付了羅太太預訂的那件吊墜的貨款。


    老王的工廠有技術嫻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線,當日就將帆船吊墜成品交到了高潔手中。


    按時拿到成品的羅太太當然驚喜異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 她又問:“聽兌梅先生家裏出了點事情,有沒有連累到你?”


    高潔隻是溫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現在是‘清淨的禁眼’的唯一老板了。沒有什麽太大影響的。”


    羅太太點點頭:“我很喜歡你的契約精神。”她說,“我這裏還有樁生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做? ”


    高潔想也不想:“當然。”


    羅太太說:“五個月後有個演藝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壽,會辦一場很大的壽宴,有很多圈內達人參加。我想送一件與眾不同的禮物,老人家很軎歡吳門畫派的東西,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做作殊的設計。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參加這個壽宴,你多準備一點產品目錄帶過去。”


    高潔仔細聽著,聽完登時就明白了羅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後一直未曾落淚的髙潔,忽地就熱淚盈眶,她低著頭,逼回淚,沒有讓羅太太看到。


    上局已敗,她已心死,以為自己就此萬劫不複。誰知敗局之後接連的淒愴淋滴的坎河不容她有絲毫的頹廢,推著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條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對她抱以期待,若不繼續向上,另闖一番局麵,實在對不起這一番為人所看重的契約精神。


    髙潔堅強地台頭,對羅太太說道:“羅太太,謝謝您,也麻煩您了。”她將感激落實到行動上,“我—周後給您構思,您滿意的話,我會用兩到三周出設計稿,再之後四個月的製作周期是足夠的。”


    同羅太太約定後,高潔將裴霈和岑麗霞叫到跟前,同她們坦白:“梅先生從我撤資了,所以今後‘清淨的慧眼’的資金流會很緊張。我會先做定製的業務,防止壓貨壓款。這樣我們可能不會像之前那樣順利。”


    裴霈一點就透,問高潔:“髙姐姐,你不會不付我稿費吧? ”


    高潔說:“不會。”


    她笑:“那麽哪天你不付我稿費了我再計較。”


    岑麗霞跟著說:“我也一樣。”


    高潔握了握她們的手,隻覺自己曆經了滄桑和劫難後,還能感受到這些鼓勵,這就是對她最大的尊敬和支持。她真誠地說:“謝謝你們。這個品牌是我的開始,我不會半途而廢,我也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高潔就此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讓自己仍有資格坐在這間“清淨的慧眼”工作室裏,仍有資格和願意陪伴她的合作夥伴共同奮鬥未來的事業。


    就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爭。白天招待客戶,傍晚同網店運營公司溝通網店設計開業事宜,晚上忙設計,做設計時還不得不應付羅太太時不時突發奇想的刁鑽建議。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內完成。


    為了不擠占裴霈的睡眠時間,高潔買了一張高低雙人床。裴霈貼心地笑稱又回到求學時代,十分開心的樣子。


    高潔的私心裏也很滿足,夜裏她做設計時,有裴霈相伴寫劇本,人聲氣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亂想其他。


    此時的高潔,不願獨居,好像不能獨居是和於直同居後的後遺症。她已逐漸真正地害怕孤獨,也正式直麵著這份害怕。


    就像宴會那夜的不能發聲,也逐漸變成了後遺症之一,尤其近日發作得越發嚴峻,咽喉時常被什麽堵住而忽然失聲,有一回發作在同網店代運營公司做網店設計確認的關鍵當口。


    這次洽談結束後,裴霈關心地問她:“高姐姐,你先去看個病?”


    高潔還在強自支撐:“我沒事。”


    裴霈說:“小病拖著會變成大病,這也是對工作的怠慢。”


    高潔一想也對,這時候的自己是不能夠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醫院。


    高潔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體質,不會經常生病令母親操心,一年中間絕少往醫院報到。這是她來到上海頭一回去醫院就診,很是找不到北。經過預檢,去了喉嚨科候診。排了老長的隊,終於輪到她時,主診醫生先是做了例行檢查,發現她的喉嚨有些炎症,開藥前隨口問了一句:“最近有沒有性生活?”


    高潔一愕,這教人如何回答呢?


    醫生一句話,瞬間將她拉回月圓夜假婚房裏的荒唐時。那才是一切局麵中最難堪的局麵,難堪到高潔竭力想將之徹底自腦海中抹去,難堪到高潔在事後根本忘記了於直當時帶著怒意的行動並沒有讓他們來得及做任何保護措施。


    醫生也許發覺高潔的難堪,便好意解釋:“有些早孕的病人因為反應會並發咽喉炎,如果不說明白,我們糊裏糊塗開了消炎藥就不妙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會問問年輕女病人的。”


    高潔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醫生看她的麵色就看出些許意思來,轉手開了一張驗血單:“你去抽個血,查查hcg.”


    高潔瞬間好像看見夜宴裏那個冰涼的漩渦又在向她緩緩移近,裹挾著另一個審判。


    一個小時以後,坐在她麵前的婦產科醫師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閉抗體陰性,盡快找——”醫生再次低頭確認了一下高潔醫療卡上的個人資料,謹慎用詞,“孩子的爸爸一起過來治療。”


    高潔渾渾噩噩地盯著醫師手裏的驗血單,昏昏聵聵地聽著那些專業術語。


    這宗命運的審批果然轟然降臨,甚至百上加斤,重錘在她身上,又陷她於漩渦之中。


    高潔在浪裏忽上忽下,無法組織好思路和語言,垂首半天,隻是能抓住那一星半點兒的提示,糊塗地問:“怎麽治?”


    醫師看眼前的女病人臉色青紅難辨,手足無措,耐心地一次性講完整:“這種療法要從孩子的爸爸體內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進行離心沉澱機淋巴細胞分離培養,再輸入女方前臂皮內,增加女方體內封閉抗體的水平。你回去好好想想,但是時間不多了。”


    從婦產科門診室出來時,高潔無力地靠著醫院的長廊站了好一陣子。攘攘人流在麵前湧來又湧去,在她眼裏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誰曉得一個浪頭又被擊下。


    高潔抬起右手,右手冰涼,她放在腹上。


    這時候才有了真切的聯想,那裏麵孕育了一個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為孤獨無依的時候。


    可是,生命傳承自她,也傳承自絕無可能再有牽連的於直。這便像一條繩索,又拉她進過去不久恐怖至極的那盤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決定是否要他,醫學的審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訴她,他的去留已非她個人所能決定。


    高潔走在太陽底下,心頭涼的徹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許想了很多,但是千頭萬緒最後化作一頭雲霧,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醫院。


    她並不十分清晰自己來醫院的目的,隻是徑自走到了婦產科。她聽到診療室裏的醫生問病人:“真的決定流產了?”她看到雙肩瘦削的女人緩緩地點著頭。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驚一樣退出幾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聽到了附近不知是誰正在訓斥著誰。


    “自己製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擔,是把自己的失責強加在一個新生命上,剝奪掉別人的權利。你的境況艱難,可以理解,但你有什麽權利這麽做?這是謀殺!”


    高潔驚跳著站起來,眼皮好像跟著一塊兒跳起來。她想起來了,在好幾年前,曾經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條生命。她無所遁形了,拚命想要找個遁逃的地方,倉倉皇皇地離開了婦產科,又走出了醫院,外頭日光很烈,照得她灰頭土臉。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意識中的路走著,遠遠的鍾聲傳來,是靜安寺裏的佛鍾,穿過陽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擊她的思髓。她受到牽引,走進鬧市中的這扇廟門,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魏巍殿宇,被巨大的莊嚴所籠罩著。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內承載香客許願硬幣的銅塔,許願的人們將硬幣拋上,有的落進塔內,有的掉落地上,於是他們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鐫刻的是這樣一行句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兒時聽母親念過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


    高潔辨不出自己的悲欣,隻是站立在遠處,也許過了十幾分鍾,也許過了更久。


    一直到身邊擁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位蒼發長者,在銅塔麵前搖首:“不珍惜現在擁有的,卻寄望將來的給予,是不應當的。”


    高潔心中茫茫地在問:“為什麽”,現實裏也有人在問“為什麽?”


    “因緣和合,緣起緣滅,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責任,隻有在當下好好活著,好好對自己,好好對別人,好好承擔你必須要承擔的人。這是誰都有的權利和義務,過好此刻,就是好過一生。很多人都不自知。”


    是嗎?高潔想。


    在香煙嫋嫋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隨之流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麽清晰而明確,她的生命裏牽連進了另一個新的生命,在她的當下,也在過去讓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裏。一切因她過去亂七八糟,稀裏糊塗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無辜的,是她在此時此刻唯一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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