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第一次仰望這座城市的夜空了。這座城市的夜空其實遠不如巴西熱 帶雨林的夜空雲空廣漠,朗星皓月,明淨到慷慨,純潔到直白。但當年的她,在明淨純潔的熱帶雨林的夜空下,卻不夠慷慨和直白。一直到來到這座城市,這裏的夜空,就是她此時仰望的這樣,每個人隻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樓拱出的小小一方,但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雲靜,一鉤彎月像被高樓支撐著,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許仍舊不夠慷慨,但是終於直白的自己。


    或許是被月色撫慰,也或許是於直按摩的手指擁有令人放鬆的魔力,高潔 的身體緩緩地舒服起來,包括她肚子裏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許孩子和她一樣這麽舒服地躺著。她閉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溫柔撫摸。


    “這裏和太湖的琉璃亭蟹莊,都是楊簡開的。他是生活娛樂行業的大拿。”


    高潔睜開眼睛,又看到玻璃頂,曾經美好的熟悉感一躍而出,她想到了, 這裏很像她和於直去過的那間湖心琉璃屋。那是他們虛假的過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實的過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問問於直,於是便真的問了: “你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她望著城市的星空,聽著於直的回答:“我不是個好人。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和老衛打過架,十六七歲和這裏的老板楊簡打過架,不過是為了一些雞蒜皮上不了台麵的破事。就是街頭的小流氓,無知無畏而且無聊,幹了太多渾蛋事情。當然後來的我也不算是個好人。我以前說過,你知道了我的過去就不肯嫁給我了,沒有想到最後我們還是領了證。”


    高潔微一仰頭,目光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 如那鉤彎月,皎皎明朗地重掌著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幹手,撫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溫柔地包裹著那裏頭的生命,說:“為了球球,我要做個好人。”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輕緩地接近,柔軟地相觸。他們再一次鼻尖貼著鼻尖,舌尖糾纏舌尖,呼吸連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體。


    高潔透過於直的發間,看到彎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終於掛上浩浩長空,然而幾片輕雲拂過這皎月,像她心頭一樣,亂極了。


    在心情亂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潔在電話裏差別了司澄和summer.司澄臨別時說:“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給了裴霈,那上麵有你以前真實的一瞬間,不過現在的你已經甩開那一瞬間 了,這是很好的事情。”


    司澄的仍舊空淨悠遠,但是既清晰又親切。高潔知道英格蘭變幻無常、捉摸不定的天氣離他們兩人都很遠了。


    她回到工作室,從裴霈手裏拿過這張屬於遙遠過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風站在廣袤的愛丁堡高地上,用略顯猙獰的表情豎著不大雅觀的中指。如司澄所言,這以至於她過去真實的一刻。她所憤怒的、怨恨的、氣餒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個表情下的欲望,已經從她的心底連根拔除,她安定下來了,也真正自由了。


    高潔回家後,把這張照片貼到了蘿卜樹的左邊,然後丈量了一把蘿卜樹的高度。過幾天就是她預約的產檢日,這裏的高度又會拔高一階,想想就很開心。高潔將身上的寬大長裙脫去,熟練地換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褲,將t恤在胸下打了個結,然後翻出相機,對著穿衣鏡調試焦距。玄關處傳過來鑰匙的聲音。她以為是外出買菜的趙阿姨回來了,喚一聲:“趙阿媽,你回來啦?”


    沒有人答她,也許是沒有聽見。高潔不以為意,以幸存鏡子,一手拿著相機,一手在肚子上做了個“7”的手勢擺好姿勢,按下快門,拍完以後再用雙手捧著相機檢查剛才照片的效果。剛才的姿勢很好,她笑得也很歡暢,這時高潔也終於覺出異樣,猛一抬頭,額頭上仍貼著醫用膠布的二直就站在兩米以外,慵懶地靠在牆上,勾著嘴角含笑抱胸望著她, 不知看了多久。高潔發了窘,第一個反應是騰出一隻手使勁兒扯t恤的結,但一時慌亂,不得要領,扯了好幾下沒有扯散。


    這時於直開口了,問她:“要我……幫忙嗎?”


    話是這樣問,可他毫不客氣地走到她跟前,伸過雙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結上停了停,一勁兒瞅著她的肚子。高潔已經預知他接下來的動作,單手徒勞地蓋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來。”


    於直伸手輕巧又柔軟地撥開她的手,張開他寬闊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緩緩地移動。


    他掌心的溫度,毫無阻隔地傳遞到她的肚腹上,曖得她差一點點就要顫抖。


    “他好像是比昨晚又大了一點,挺會長的啊。”他笑著說。


    她抵製著不能自控的顫抖:“你怎麽又出院了?”


    “這傷是小事兒,我本來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擔心。”他擔憂地問,“球球怎麽還不動?他不知道是我嗎?”


    高潔抵受不了了,想要撥開他的手:“他不喜歡下午動。”


    於直突然蹲了下來,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她的肚子,對著她的肚子說:“球球,我是爸爸。”


    他又發作他的孩子氣了,於是高潔又無可奈何,隻好幹瞪眼看著他又變作上回在醫院的小男孩,淘氣又小心地撫拍著她的肚子,乞求著玩伴的回應又不敢特別驚動玩伴一樣。


    或許是孩子感應到外部強烈的呼喚,高潔感覺到他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於直也感覺到了,驚喜地低頭看著她:“他認識我吧?”


    又是這樣傻氣的問題,教她怎麽回答才好呢?傻氣的於直已經激動得不知怎樣才好,他的手掌就撫摸在孩子翻動的部位,但那不夠,遠遠不夠。於直把手放開,激動難抑地輕輕吻住了他創造地生命回應他的地方 .跨越了幾個月,又好像回到一開始那些時光。高潔再次花了些時間適應身邊這個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無法阻止於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淺試輒止更進一步。


    於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產檢,看著她做各項檢查,為她去拿報告 .在她量好肚圍後,他會主動問徐醫生:“現在孩子大約多大?”


    徐醫生說:“現在孩子大約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棵大白菜的重量。”  回到家後,於直從玄關處的雜物籃子裏拿出記號筆,蹲到蘿卜樹跟前,問高潔:“我可以寫嗎?”


    這教高潔怎麽拒絕呢?


    於直根本不會讓高潔有拒絕的機會,問完之後,立刻在蘿卜樹的三十五厘米處劃了刻度,寫上“大白菜小球球”。寫完後,蹲在原地十幾秒,勾著唇笑了起來。


    他嘴角上揚的時候很好看,高潔一直知道,她隻是不知道於直這樣的笑法有時候也會傻乎乎的,就像現在。


    於直發完他的傻笑,站了起來,拿出一本“bugaboo”產品目錄冊,塞給高潔:“我從他們荷蘭原廠拿來的,看中幾款,你瞧瞧哪個最合適?”


    目錄冊內嬰兒推車各類繁多,比高潔在網絡上查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幾頁就眼花繚亂,看看這個功能很棒,又看看那個造型很潮,很難決定。但於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標記了備注,諸如“車架減震效果更好”“顏色選擇多,頂棚可以根據球球以後的愛好換”“車輪特殊處理,沙灘山地使用無障礙”等。


    其實他自己已經有了決定,就在高潔一邊翻閱目錄一邊猶豫時適當地指著其中五款說:“以後我們可以用這個帶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拿不定主意的高潔就被拿定了主意。


    不到一星期,這輛嬰兒車就被送到高潔麵前,於直就跪坐在地板上,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傻爸爸一樣,把組件一件件安裝起來,然後分別用雙手和單手推著車,測試各種使用方式。他推著車,表情無比虔誠,又十分向往。


    測試完畢,於直蹲到高潔跟前,扶著她的腰,對她肚子裏的孩子說:“安裝得還合適吧?你以後可以躺可以坐,還能當學步車,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騎摩托車一樣。”他對著她的肚子搖搖頭,“不,你不會像我。有你媽媽在身邊,你不會跟我一樣。你會比我好得多。”


    於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動表現出來,高潔根本不及作任何反應。譬如他開始將采買的各種嬰兒用品、玩具,甚至產婦乳母使用的必備品一樣一樣搬進來,把這間公寓裏空蕩的壁櫥塞滿。


    高潔不住提醒:“這個我自己準備了的,那些我也準備好了,你可以不用買的。”


    於直說:“多多益善,都用得到。”


    直的是多多益善。為於直整理房間的趙阿姨同高潔說,於先生那邊壁櫥裏的衣服袋子都放不下了,他買的衣服已經不局限於嬰兒服,還有很多三歲以內的童裝。一開始每款挑中的款式都會男女童裝各買一套,後來多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裝,絲綢的、縐紗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數不勝數。


    趙阿姨笑著說:“我問於先生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你猜於先生怎麽講?他講他喜歡小姑娘,因為發現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可愛。這個理由好奇怪啊!”


    是很奇怪,也並不奇怪。高潔在為了迎接新生命重新劃分櫥櫃內物品擺放比例時,又將當年她和於直同居時候,於直給她買的各種衣服翻了出來。那些柔軟的款式、明亮的色彩,是他一早就隱藏在深處的柔軟和希冀。


    高潔也跟著柔軟下來。


    他會在和她同行時環著她的腰,手掌托在她的肚腹下部,仿佛怕她肚子裏的孩子太沉,想要分擔她的負擔。高潔原本是想避開的,但是,隔著衣服,隔著皮膚,她可以感受到她的孩子已經習慣了他掌心的溫度。他傳遞的溫度撫慰著也喚醒著孩子,每一次都會讓孩子緩緩地調整著身體。孩子愈加長大,她肚子裏的空間已經不夠他活動,他不像以前那樣活躍,所以每一次的動態都讓她珍惜。


    高潔知道於直也是倍加珍惜,他甚至還送了一塊造型奇特的女士運動型電子手表給她。手表外型極為簡潔流暢,但是除了能顯示日期和時間,還有gps定位和測試步數和心率的功能。高潔覺得有點誇張,但是於直說是衛轍的極客朋友公司做的新產品,測試心率是即將臨產的高潔用得到的。


    高潔最後還是默許了於直的這些行動和同孩子有關的饋贈,她默許著他對她越發明顯的親昵。


    或許於直也有所感受,故而他又進了一步,開始和高潔一起用晚餐。


    那是嬰兒車到貨後的第二日,是高潔的休息日,她在工作室內查著最近的銷售報表,等晚飯時分,她出工作室時,才發現於直在廚房裏,趙阿姨給他打著下手。  高潔聽到他在問趙阿姨:“配這幾個菜沒問題吧?她是不是都能吃?”


    趙阿姨則是嘖嘖稱奇:“沒問題沒問題,於先生啊,你們小年輕是有想法呀,在家裏做打邊爐還手打魚丸。”她回頭看到高潔,“於先生熬了肉骨湯,手打了魚丸,還有潮州空運來的牛肉。今晚咱們吃頓健康火鍋。”


    不過是稀鬆往事,原以為是一瞬而過、不該深植腦海的記憶,驀然乍現。高潔想起來,她和於直之間的第一頓飯,是於直做給她吃的一碗骨頭湯飯。那碗飯後,她就多了生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於直跟著趙阿姨轉過來,笑道:“不辣的火鍋可以嗎?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趙阿姨手裏拿著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於直好脾氣地瞅著高潔,她又默許了於直和她共進晚餐。


    這一日後的每一日的晚餐,大多是經由趙阿姨指點,於直親手操作。原來於直的廚藝也是一件秘密武器,從前不曾外露,如今傾囊相獻。他尤其擅長熬湯,高潔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營養羹湯,諸如鮮菌白鯽魚湯、黃豆花生豬蹄湯、淮山藥枸杞草雞湯、菠菜豬肝杜仲湯、黨參紅棗鱔魚湯等,火候恰好、入口綿實、鮮入化境。高潔沒有感到太意外,隻是默默將湯喝完,於直見狀總會顯得特別高興的樣子。


    晚餐後,於直不會立刻回到他住的那間公寓,他每隔一天就會領著高潔去美容會所那個爬滿欠鐵線蓮的亭子間洗發室洗頭。本來高潔是拒絕的,但她的拒絕相對於直的堅持,從來無效。


    洗頭的同時,於直會給高潔做按摩。一開始他隻是為她按摩肩頸頭部,沒隔幾天,他開始為她按摩全身。


    高潔的身體日漸沉重,進入第八個月孕期後,腰腹壓力陡增,筋骨疼痛時常發生。她在做產檢時私下谘詢徐醫生,徐醫生講,這些都是正常現象,最好能做些日常的腰腿按摩緩解疼痛。產檢回來這日晚上,於直開始在洗頭完畢後,按住她的腰,想要為她做全身按摩。


    她按住他的手,於直抽開手,轉而覆上她的肚子,真摯地看著她:“別小氣,讓我給你和球球按摩。”


    高潔仰望著星空,將手放開。鬥轉星移好多時光,但隻消他靠近過來,她就會不會徹底拒絕。


    於直在她身邊的痕跡重新深刻。高潔夜半輾轉,起身喝水,發現蘿卜樹的四十五厘米處,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你會歡歡樂樂的。”是於直的字跡,剛勁有力,不知什麽時候寫上去的。


    歡歡樂樂。高潔撫摸著肚子,想,真好啊,這也是她對自己孩子的期許。當他們心弦一致,居然如此快樂 .她悚然一驚,當初做好的決定呢?好像重新開始搖擺不止。她肚子裏的孩子蠕動了一下身體,她按住那處,問:“你喜歡爸爸,是嗎?”孩子又蠕動了一下。


    高潔把想要回答的答案拋在腦後不再去想。


    第十二章 傾我一生,伴你左右


    於直重新回歸了這種他熟悉過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準點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潔上班的話,他會準點接他下班,把車停在常德公寓對麵的停車場,然後挽著他的手一起花個堿刻鍾散步回家,好像有默契一樣,高潔沒有拒絕。她即將臨產,需要適量運動,他們都知道,都為孩子的出生調整著自己,從身體到精神。


    高潔不上班的時候,他會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為她熬羹湯。今日高潔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應下午四點就提前回去,但是被衛轍的臨時會議邀請絆住了。不過他並不著急,發了短信給高潔,說:“今天想帶你出去吃燉菜。等我回家。”


    高潔一定會客氣回複“不用麻煩”,他見招拆招:“不太麻煩,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會啼笑皆非,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發完消息,才同坐在對麵的衛轍講起公事:“承銷商那兒都確認沒問題,這個分拆上市的計劃書你仔細瞧好了,我們就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你沒問題,我就沒問題。回頭我拿給奶奶去確認。”


    衛轍隻是饒有興味地打量他:“看你急著走啊?”


    於直鎮定自若說道:“晚上約了高潔出去吃飯的。”


    衛轍嘖嘖稀奇:“和莫北是越來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於直十分淡定:“下禮拜開始我就不來公司了,老衛你就能者多勞吧!有事兒去我家找我,不過不能太久。”


    “是你家對門吧?”衛轍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預產期這麽快就要到了啊?”


    於直說:“這兩三個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兒我都在假期前辦妥了,等今年周報出來,奶奶簽了字,我們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衛轍情緒激揚起來,但又皺起眉頭:“上回動你車手腳的嫌疑人還沒抓到,我心裏頭還是不踏實。他們的手段太老練,居然把所有攝像頭都避開了,這可是老手犯案。”


    於直撫一撫後勁。


    警局在前一周將嫌疑人相關資料都提供過來,這是一個在他的記憶裏塵封已久的名字——劉俊,那個坐在他對麵請他吃了一塊牛肉的老油條,也是他從此蓄意墮落的理由。他鑄造過的錯誤終是有了孽力回饋。


    他想了想,安撫衛轍:“那人是個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費些時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過這個人做事向來謹慎,這回失敗了就不會再輕易出手,他還是保身價的老油條,好不容易才放出來。放心吧,下回我不會讓他這麽容易得手。”


    衛轍點點頭,又想起一事:“我聽說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辭呈,說是要去愛丁堡念博士上。她這麽快就被於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人了?”


    於直冷冷一笑:“於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這幾個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兒給疏忽了,不知道他們進展得怎麽樣了。”


    衛轍問道:“於毅……會不會又和穆子昀聯手?”


    “他不會和奶奶已經明確防備的人聯手,他動的腦子隻會放在怎麽盡快讓這個人出局上頭。這也是奶奶會把穆子昀和他們父子拴一起兒的原因。”


    衛轍恍然大悟道:“我原以為你奶奶顧念穆子昀的舊情,才做人留一線。原來見識了你的手段以後,她把穆子昀這個燙手山芋弄過去是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於直沉吟一陣,說:“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確念了舊情。隻要穆子昀不再出什麽問題的話。”他不想再講了,“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裏,一周裏於直總有兩三次帶高潔外食,有時候是濱江的高級餐廳,有時候是cbd中心的時尚餐館,也有藏在裏弄深處的小食肆。那時候,他們都在努力扮演一對合格的情侶,吃飯是情侶活動裏必不可少的項目。所以當於直把車開入一條老式裏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來時,高潔倒是並不奇怪。


    於直把車停好,扶她下車,走進這棟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雜亂,也不潔淨,一樓的銘牌欄裏淩亂地插著各種的銘牌和門牌號。於直攬著她坐上電梯到頂樓十層,門一開,就能看到對麵的門臉上亮著led燈,寫著“長樂小廚”四個字。


    於直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裏頭就居民住宅的格局,開了暈黃的燈,玄關處一個收銀台,放著十四英寸的電視機,電視裏正播著本地節目,電視機旁邊放了一盆文竹。高潔看到收銀台後一壁牆貼著各色人種的客人在餐廳裏留影。


    客堂間放了五張鋼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細的條登,尚無人坐。往左轉是廚房,因為門口掛著一副塑料簾子,裏頭傳來鍋鏟操作的聲響。右邊還有一間房,但是門關著。


    廚房裏的人聽到了動靜,門簾被人一掀,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從裏麵轉出來。高潔認得這個人,正是那位去探望過於直的殘疾青年小嚴。


    小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於先生,你真的來了啊?昨天楊簡跟我講,我還不敢相信。”


    於直笑得很和氣,“我帶我太太來吃飯。今天辛苦你了。”


    小嚴操作著輪椅轉到他們前頭:“這是什麽話。都準備好嘍!來這裏來這裏。”他把他們帶到了右邊的房間,推開房門,“你們稍等,我去準備準備上菜。”


    高潔走進包房,沒有想到簡陋居民食肆的包房內,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裏整壁的牆做成落地窗,正對黃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萬國建築伸向盡頭的似火夕陽,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紅光裏頭。紅光之下,有下班後著急歸家團聚的行人,他們的忙忙碌碌終於有了個休止。他們得以回歸屬於自己的窩巢,獲得真正的休憩。


    高潔想,她也獲得了休憩。於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現在為她按摩的動作已經駕輕就熟,高潔也不會抗拒,甚至會默許讓他靠得更親密。


    他小心而溫馨的撫觸,與他們最初的時候如出一轍,那是她無比流連的世俗的相片,重新沉浸,依舊不能自拔。


    於直的手環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有一個問題,他一直沒有問她,他很想知道高潔會給他們的孩子起什麽名字,以及會讓他們的孩子姓什麽。隨著孩子出生的日期越來越近,他越來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裏頭的,是他從未獲取的一種幸福,予他無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巳不能束縛他。


    於直說:“我想過了,等球球大一點,我一定要養隻狗,和他一起長大。他有個夥伴,就不會太孤單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點,我想帶著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 聖胡安島或者愛丁堡,還有很多地方。我想給他的世界很大,不僅僅在這裏,也不僅僅在台灣。”


    高潔動了動肩膀。,於直撐了她一把,幫她翻過身來,問她:“高潔,你找到你自己了嗎?”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瑩瑩的光,也含著盈盈的水,是柔軟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義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夢,夢裏很踏實,牽著一個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但是不累,因為最後都可以回到家。身邊的人很高興。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他笑:“真是心寬了。”


    “球球讓我很踏實。”高潔很踏實地笑起來。


    於直撫上她的額頭,捋開她額際茸茸的發:“球球一定會比我們,不,比我更好。”他執起高潔的手放到唇邊親吻。她手一掙,被他握緊,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來這裏,應該說,第一次有膽子來這裏。大概也算我運氣,幹了這麽多壞事,還能意外得到原諒,其實我不配。現在站在這裏,我還是沒太敢掀開眼皮仔細看自己,剛才麵對小嚴,我還是不知道該講什麽好。他是個好人, 不計較我的罪過,對我又客氣又感激,但我隻想著回避這些我幹過的壞事,從就像你說過的。我很小氣。誠實地看自己,這點我遠不如你。”他無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羨慕球球,他有你這樣的媽媽,真的,很羨慕。我現在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讓你踏實起來,真正踏實。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後悔認識我。我想做一個好爸爸,讓別人都能羨慕球球。”


    高潔專注地看著他,眼眶都有點紅了,自己都不知道。她隻是一個勁兒看著於直無奈的笑容,聽著他坦誠的話語。然後低下頭:“於直,我想過給球球的名字, 我和你想的一樣,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應該是歡歡樂樂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於歡,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於樂。”


    於直擁緊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淚,他不想再讓它們落下。有人敲門,然後推門而入,這回卻是楊簡探頭進來:“喲,不好意思啊,打攪你們夫妻恩愛了,你們看這都到飯點了,可以上菜了吧?”


    於直放開高潔,這時高潔的手機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機低頭一看,是久未聯係的穆子昀發來的,她說:“潔潔,這兩天有沒有空?表姨想和你道個別。”


    楊簡手上捧著一個大瓷盅走進來:“先來一碗蹄花湯,我沒教過於直,文火精燉,保管外頭喝不到。”


    於直看到高潔神色有異:“怎麽了?”


    高潔放好手機:“沒事。”她握住於直的袖管,笑著讓美好的夕陽餘光照到自己的麵頰上,“我們吃飯吧。”


    穆子昀的相約, 高潔最後還是沒有告訴於直。無論她和於直最終可以走到哪一步, 她都不想再讓穆子昀成為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裏出現的人物。


    穆子昀將高潔約到離常德公寓不遠一處老式石庫門居民區內的咖啡館。高潔在同她見麵前,去上了她在臨產前的最後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運轉如常。她將一些瑣事交代完畢,剛好過正午時分。她同穆子昀約在一點,於直四點半會來接她下班,她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她不知道穆子昀為什麽會約她,但是穆子昀的短信裏提到了“離別”,她想,她和她這位表姨的這場關係,也該有始有終了。


    穆子昀定的咖啡館藏在待拆遷的弄堂深處,裏頭縱橫交錯,磚石淩亂,門牌很不好找,高潔走岔兩次路,最後抬腕看表,顯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緩了口氣,摸著肚子,她的孩子還有十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潔緩下氣,終於找到那間咖啡館。


    咖啡館在一棟殘舊的石庫門內。高潔推門進去看見一間有咖啡館樣子的客堂間,室內沒有開燈,四下也無一人,周圍擺著全藤編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隻是裝飾物品太過於亂槽糟。她不知該進還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潔潔,穆子昀自黑暗深處走出,一身寬大的長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長長的白銀項鏈掛著的石榴粉鑽墜。這條墜飾, 高潔再眼熟不過了,這是出自她母親之手,多年前在愛丁堡莫切斯頓別墅初次相遇時穆子昀就戴著。


    高潔看向許久未見的穆子昀,她的臉已經沒有什麽男童氣了,老態畢現,臉色青蒼泛白,大眼周邊布滿了皺紋,掛著明顯的眼袋。這讓她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她的目光掃在高潔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實在不算好看,她說:“我們家的女人為什麽都會懷上他們家男人的孩子?”


    高潔不安地退後一步,穆子昀說:“你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生了吧?來,這裏坐。”她隨手扭開身邊的一隻落地燈,原來這裏放了兩隻已經除去椅套沒有軟墊的單人沙並一隻小圓桌,小圓桌上放了套茶具。


    高潔謹慎地扶著腰坐下來,“表姨,這裏怎麽沒有人呢?”


    穆子昀也跟著坐下來:“這是我一個老友開的咖啡館,我當初人了點股。現在這裏就要拆遷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麵,在那兒忙裝修,這裏暫時顧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來這裏,因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來賬,把本來屬於我的東西都拿走。不過也實在是來不及,我明天淩晨的飛機,隻好把你叫來這裏告別。”她彎腰拿起茶壺倒茶,“隻有白開水了。沒關係吧?你是孕婦,也不能喝別的。


    “沒有關係,她望著穆子昀的動作,”表姨,您要去哪裏?“穆子昀倒好了水對她說:“愛丁堡啊,那裏清靜,也幹淨。可以收留我這個蠢得無可救藥的人。


    高潔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穆子昀,她麵前的茶杯內白水清澈見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對麵的人, 也是不太好。高潔仍舊不情願喝茶。


    穆子昀不以為忤的樣子:“潔潔, 你是用什麽辦法把於直收得這麽乖的呢?我以前以為他隻是喜歡你,沒有想到他立該是很愛你。”


    高潔伸手轉動著茶杯,茶杯內的小小漣漪越擴越大,她把頭抬起來,正對上穆子昀望過來的眼睛。她的目光透著點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樣怨毒。過去的種種,掠過高潔的腦海,從愛丁堡到台灣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著肚字,她的孩子跳動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現在緊張的心跳一樣。


    “表姨,原來前不久網上那些新聞是您安排的。”她讓自已的聲音盡量平靜。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優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隻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來不靠譜的於直,這一次到底靠譜不靠譜呢?他公開承認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驚。你妹妹高潓也很吃驚。她原來挺怕於直的,以為你和她一樣,都被於直這個狠心的男人耍了,結果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兒。所以她更加恨你們了,但是又拿於直沒什麽辦法。就當用這法子幫她出出氣吧。哦,對了,看他們母子三人現在在台灣沒什麽勢力了,我也就發了個善心,沒把他們從皓彩掃地出門。你覺得我做導對不對呢?”


    高潔苦笑:“高潓後來接受采訪說的是事實,網上曝光的安歇情況也是事實。在這件事情上,我沒什麽立場。”但她又逼視這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這些吧?”


    穆子昀呷了口水,才又慢悠悠道:“潔潔,所以呀,我倆要合作真是很困難的事,本來就不應該合作,以後也不會再合作了。最後都落了空,我可是實打實幫你逼著吳曉慈認罪了,也讓高家在台灣業界勢如山倒。而你呢?我想你總該能幫我些什麽。我是不想看到於直搞的那個視頻網站能順利上市的,他們找的美國承銷商最忌憚投資的企業主鬧出情感糾紛尤其是婚姻問題影響股權分配。我想呢,你和於直不穩定的婚姻關係,倒是可以幫我解個氣,攪一攪他的事業局。”


    高潔蹙緊眉頭,臉上的不滿已經不能很好去掩飾,然而穆子昀好像渾不在意,看著她的神態反而發了笑:“潔潔。 我們的命和運不一樣。你知道嗎?經此一役,我更加認命了。於直的老子走了以後,再也沒有和我聯係,他怕他兒子和他老娘連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幹幹淨淨。於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煩。我這輩子受夠了和這幫姓於的混在一起,簡直倒黴透頂,萬劫不複。可我怎麽也沒想到,於直居然對你這麽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實了你們的關係。我又一次看錯了他看錯了你,給自己挖了個坑給自己跳。你說我這輩子怎麽就這麽笨呢?總栽在於家和你手上。”


    高潔聽不下去了,她渾身冒著燥熱,也許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氣都無比悶熱。這些都是她巳經摒棄的過去和情緒,以也不會再有。她要告別的過去,隻剩下眼前這最後一個,她扶著腰站起身:“表姨,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有事情沒有做完。”


    “帶孕工作,你也不容易。”穆子昀跟著站起來,忽然將脖子上的石榴墜飾項鏈拿了下來,雙手一撚,明光璀璨、晶瑩閃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動在高潔眼前,讓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墜飾項鏈巳經戴到了自己脖子上,隻聽穆子昀說:“這是你媽媽送給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隻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現在我把它還給你,祝你好運吧。”


    高潔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皺硌到她的掌心,有點疼痛。她對穆子昀說:“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順風。”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當初一樣,舉向高潔,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潔跟著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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