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再熟悉,因是鋼鐵所鑄,也冰涼徹骨。


    為社會,為你?


    藍寧聽見身後的人說:“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在變,就這行字沒有變。”


    藍寧沒有造聲。


    羅大年走上前來,在前台的桌上抽了一張餐巾紙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擦拭好,讓他們更加的放出光彩。


    藍寧在他的身後看著他。


    這些天來,他四處奔波求告,同時還要接受相關部門的調查。心理壓力之下,瘦了不止一圈,腦門又禿了不少,好似久久沒有遇到甘露的枯樹,不是不讓人惻然的。


    他說:“時維走了有多少年了?那時候真遺憾他的葬禮沒有在國內辦,不過麥記啊、劉董啊、謝董啊,對了,還有你們係主任,都把花圈送到這裏來。那時候他們還沒成大牛呢!現在個個混成了腕兒。連當年混在研究隊伍裏頭的梅紹望都成了標兵。一個輪回,得改變多少啊?”


    藍寧的鼻子有點塞,她麵對著那行字,仿佛是對自己講:“我很想問問時老師,我們將來要怎麽辦。”


    羅大年轉過頭來,他對藍寧和藹地笑了笑:“時老師說的對,你是個傻孩子。老師不會陪你走一輩子,孩子要學會自己走路。”


    羅大年把手放到了“你”字上。


    方瑉瑉理好了她在此間公司的全部物什,走了出來,看到藍寧和羅大年都在門口,明顯滯了一滯。


    她至少不夠得意,不夠坦然,不夠清閑。


    所以藍寧可以伸出手,這樣說道:“老同事,祝順風。”


    方瑉瑉也許是沒有料到藍寧會伸出手,她遲疑,但也很快騰出手來,同她相握。


    記憶裏也有美好往事,譬如和方瑉瑉曾經的合作,她對她這個初出茅廬的銷售的鼎力支持。藍寧真誠地抓牢她的手,搖了一搖。


    方瑉瑉說:“天下無不散筵席,但求江湖上個人各得一片好天地,柳暗之後是花明。羅總,藍寧,謝謝你們這些年的關照。”


    她的祝福,最起碼帶著真心實意。羅大年便擺擺手,隻是說:“你想著回來請我們吃頓飯就好。”


    方瑉瑉頗似慚愧,麵上紅了一紅。


    有愧意,也夠抵消臨陣脫逃擇良木棲的行為。藍寧歎息,這不是自己的標準太低,而是職場之間,人生之間,個人都有個人的無奈。


    但是,許多人和事,是需要有足夠的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夠契合到一起。所以,隻要契合過,分開時就不該強求,不該責備,不該後悔。山水一程的經曆,是必須。


    藍寧再望向那幾個大字,這畢竟過了好許多年,羅大年剛才仔細擦拭過,但其後頭,生出的鏽跡是歲月抹不掉的瘢痕,也是歲月留下的變化。


    羅大年對她講:“藍寧,你叫一叫羅曼和信息部同事,我們一起開個會。”


    十九(下)


    之後的事情,藍寧並不會擔心了。


    雖然對手都是名震國際的高手,將他們擊敗,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雖然他們同“利華美潔”的關係,盤根錯節,支脈相連,都曾為“利華美潔”的宏圖大業獻過技。


    羅大年全盤接受了她的提議,調整了項目組的陣容。


    他在會議上頭就自命:“前期的客戶聯絡工作,由我來領隊。”


    眾位同事等待他的任務分配。他對藍寧和羅曼的分工,正在藍寧意料之中。


    但藍寧還是有些微的動容和激昂。


    由前線往後線的撤離,大任的下達,這是一份重之又重的信任。


    重新得到這一份信任,藍寧差一點點就要百感交集。


    而她記憶深處最最早的這一份感動,還是在時間維度剛剛成立的時候。


    當時羅大年在時維的授意下,命她參與某美容產品連鎖超市的競標。


    時維親自撰寫了標書,督促藍寧將這一間成立於台灣的特色連鎖超市的資料背了一個滾瓜爛熟。


    她還苦著臉對時維講:“又讓我回到當初高考考政治的年代。”


    時維敲敲她的額:“有一句古話說的很好,梅花香自苦寒來。你今天付出的汗水,是你明天成功的基石。”


    這麽古老石山的話,讓藍寧記到心裏頭去。


    除了背誦那間企業的企業願景,發展曆程,她還收到時維草擬好的對方高層背景資料。


    原來對方的父輩是解放前夕遷往台灣島的藥材商,也是個古董愛好者。如此藍寧便事半功倍,把外公教導的一些知識全數用了出去。


    對方大大驚訝,感歎一個小小女孩,竟如此懂得傳統藝術。對方對藍寧一起好感,藍寧便將緊張打消大半。


    她趁熱打鐵,把時維的理念闡述出來,說:“國內還沒有藥妝理念,所以我們的營銷計劃是將你們最得意的產品拿出來,分臉部、身體、手部、腿部、足部和頭發,周一到周六的每一天都做一款促銷,開頭一個月盡可以半價,讓他們每天都來光臨,熟悉你們的環境和服務。等到禮拜天,全場糖果對折。”


    對方有位高管問:“為什麽糖果對折?”


    藍寧自信地笑了笑:“因為女人和孩子的錢最好賺,而媽媽在禮拜一到禮拜六熟悉了你們的店,禮拜天領著小朋友出來玩的時候,可能順便光顧,便會買糖果給小朋友。”


    對方還有位高管問:“我們未曾嚐試如此大的折扣,本地消費者會不會專等折扣日才來購買?這樣我們的利潤會有一定影響。”


    藍寧答:“你們的龍頭產品是日化,當活動結束,顧客買的特價商品也告用完,如果我們能夠在活動期間培養他們對品牌的好感,而我們的產品也確實有很大的競爭力,我相信不再特價的時候,他們的消費習慣已經養成了。”


    整一個全程,全部是由藍寧同對方做提案。時維坐在她的左邊,羅大年坐在她的右邊。


    感性的過程由藍寧演講完畢,羅大年站起來,負責他這一塊對於利潤測算的匯報。


    他將數據測算說完以後,下結論:“產品的魅力,不單單是在產品本身的質量之上,還有其附加值。凡是能夠給予消費者實惠的好產品,消費者很願意表示忠貞。貴司的規模龐大,我相信給予消費者的折扣可以轉嫁到供應商,供應商亦會支持你們即將在本地乃至大中華地區市場的發展。”


    這一仗,無疑是精彩的,因為“時間維度”內部的分工明確。


    時維負責了信息的收集歸納分析以及企劃方案的製定,羅大年則負責項目成本核算,藍寧在他們的支持下,猛做功課,馬前掛帥。


    事後,大家去登了金茂大廈,站在三百四十米的高空俯瞰全城,上海美麗得令人目眩神迷。


    時維對他們說:“上海不是一日建成的,所有的功夫,背後都是精誠合作的汗水。一個人成不了神,隻有各出所長,各司其職,才能促就輝煌,戰勝艱難。”


    他們在三百四十米的高度,開了三罐力波啤酒,疊在一起幹杯。


    藍寧調皮地把啤酒罐貼在臉頰上。


    “這是我喜歡這行的理由。”


    藍寧現今還是這樣想,通力合作,能夠發揮至大的作用,在這一行內取得的成績,往往是一個團隊的心血。


    她多年以來,慣性工作,幾乎都要麻木。卻因此刻羅大年重振旗鼓,而將丟落的往事擇揀起來。


    十年一個輪回,如今她的崗位轉變,需要坐到時維當年的位置上頭,為前鋒的戰士補給。藍寧在感慨之餘,還有大幹一場的衝勁。


    而羅大年,也確實頂了真,下足本去做“利華美潔”的功夫,把對方營銷總監約了好幾回,日有進展。


    藍寧則是組織企劃部現有員工同信息部配合,將有用信息搜集整理匯總分析。日日忙到夜間九點十點,等她回到家裏頭,有好幾次關止竟能將清潔工作完成,不過他不會烹飪,便買好了便當和點心存在冰箱裏頭,貼了即時貼,上頭畫一隻猛吃東西的小豬。


    藍寧捧起他買好的點心,心頭竟有幾分愧疚。想,一個小家庭內的兩個人真不好同時這樣忙。


    關止近些時日也很忙,好幾回同人通電話也通到三更半夜。


    關止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嬉皮笑臉過人生,很少同人爭執,和藍寧在大學裏拳腳相加的,是藍寧記憶中唯一的一次。


    但有一回他同人講電話,聲音漸響,最後摔了電話。


    藍寧倒了杯茶送到他的房間裏,關止正盯著電話機發愣。


    她問:“你三更半夜做咩?”


    關止接過她手裏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說:“林秀他們給奶奶的生日宴的表演,準備的怎麽樣了?”


    藍寧拍拍額頭。


    近些日子忙於公事,她已經有一段日子沒關心過她給林秀和張星宇安排的演出工作了。而王鳳的小店她也減少光顧次數,不過是從關止那處得知,關冕對這回王鳳組織的晚會很是關心,有些地方還親力親為。


    一想起關冕,藍寧不免又想起上一回自自家公司信息部頭頭那裏聽來的消息。


    她從不關心關止的家人到底從事何等工作取得何等業績同何等人往來,但兩廂的想法一串,又合上那一次在軍區的小花園內聽到他們兄弟倆的談話,藍寧的眼皮子不禁跳了一下。


    關止放下杯子,伸手把藍寧的腰抱住,一使勁,把臉貼到她的胸脯上。


    她以為他又要伺機吃豆腐,但他好好的就擺這個姿勢,沒有動。


    關止鮮少做這樣的動作,藍寧動彈不得,不好意思,臉上熱起來。


    “你又想幹嘛?”


    “我在想你爸媽。”


    藍寧給自己一個白眼,關止雞同鴨講的本事一貫的大,她不能夠明白他到底什麽意思。


    “我替我爸媽謝謝你。”


    但是她發現關止應當真的有心事,他在她的懷裏歎了口氣:“我以後老了,也要過你爸媽這樣的日子,和鄰居搓搓麻將,買買股票,溜溜鄰居家的狗。又簡單又適宜。”


    藍寧摸摸他的發,他的發其實頂刺手,刺頭的人不會真的性子好。


    “這種問題仁者見仁,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過的。”其實藍寧想說,你家長輩親戚個個職業生活精彩,哪會有過這樣閑散日子的心思。不過話是沒有講出口。


    反是關止講了:“很多人不懂,這種生活才好。人年紀大了,不能對國民生產總值貢獻的時候,就要對和諧社會的和諧創造價值。”


    藍寧扯扯關止的頭發:“我怎麽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關止說:“明天你有空去盯盯我媽安排的演出吧,晚會禮拜天要開演了。我剛跟二哥吵過架,明天我就不去了。”


    “你和你二哥吵什麽?”


    “我們從小混在一起,經常吵架。”


    “你們不是關係挺好的?”


    “價值觀不一樣就會吵架。”


    “你們吵架一般誰贏?”


    “他。”


    “為什麽?”


    “我爸經常幫著他。”


    藍寧笑:“你爸是不是幫理不幫親?”


    關止悶了一聲,才講:“我倒是希望。”


    藍寧問他:“關止,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關止抬起頭:“老婆,我們困覺。”


    藍寧把他額頭一推:“去你的。”


    二十


    藍寧在第二天下班時候,惦記牢了關止的交代,將手頭事宜迅速收尾,趕了一個早去王鳳的小店。


    藍寧計劃告訴了王鳳,王鳳並不需要她多解釋,即刻明白她的意思,講:“倒沒想到你挺伶俐。”


    藍寧則暗想,我要是拍起長輩馬屁,未必比關止差。


    但王鳳卻又歎氣,發一陣果,終於忍不住對藍寧講了:“多好,他肯為老婆的生日費心思,幾十年不變。”


    藍寧不方便同長輩討論長輩的情事,而且她的尷尬處境一直讓她避免討論這一層關係的種種,故而她選擇沉默是金。


    但其實,王鳳似乎也並不是想要她接過話茬,她隻是自己說,自己聽,說好就算了。


    她又講:“老二家的關冕很有幾分本事,他把慈善晚宴的客人名單已經交給了我,上上下下的顯貴不少,我們家坐這個鼇頭,十足十是去出風頭的。”


    想不到在這個時候談到了關冕,藍寧的臉色就下意識不自然地轉了轉。她生出毫無來由的別扭情緒充溢胸膛。


    她講:“二哥是挺能幹的,也挺費心的。”


    沒想到王鳳微微笑道:“月滿則虧,我們關止有時候不思進取,未必是件壞事情。”


    藍寧轉過頭來,暗藏審慎,看住她的婆婆。


    王鳳的精幹犀利,始出端倪。也許正是有這份觀察力,才能最後有勇氣創出新天地。


    不過她將口氣一轉,對藍寧真誠講道:“但關冕是對親戚不錯的,這次老大家裏頭悶聲不響,也就他挺身而出,其實他的媽媽未必讚成他來替我們出這個頭,還把這個頭出得那麽光鮮了。”


    在藍寧看完關冕交給王鳳的計劃之後,才明白,王鳳為何感歎出光鮮”二字。


    那絕對不僅僅是場小型的慈善晚宴,根本就是有緣由也會有結果的名流宴會。


    這個城市內同等階級,但凡好熱鬧愛麵子的上層人土,總會借用一些名由或由己方或由某些慈善及媒體中介機構大宴賓客,但凡這類場合,往往會有好幾宗大業務洽談成功。這根本已經成了與高爾夫球場等量齊集的社交圈。


    這種交際晚宴,誰個在曝光率上壓軸,誰個就是鼇頭之冠。關冕的做法,便是摘下這個晚宴的桂冠給自家增添光彩。從他邀請的貴客來看,不乏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實業界的龍頭老大。幾間與他合作過的證券機構和銀行均有頭目列席,名單之中,還赫然列著劉先達的名字。


    看來這種社交圈的活動,關冕根本就是已經駕輕就熟,故而這一次順水推舟送一個人情給自家親戚來拔此頭籌。根本就不是難事。


    但有資源,肯分享,其心,總還有善的一麵。


    藍寧寬慰自己,切奠想得太多,把他人的無私幫助加了層層原罪上去。


    不過王鳳畢竟頭一回做這樣的事,盡管整個活動的承接方事事都做細了,藍寧想著這總是王鳳的一次亮相人前,便特地撥了好多天,同對方溝通細節。


    還把皮影戲也加了上去。


    對方發現她是業內人士,對項目更加著緊,還連連稱這個點子極好。王鳳在旁聽了看了,竟然難售誇了藍寧幾句。


    藍寧回頭同萬麗銀一講,萬麗銀也誇她:“這樣挺好嘛,你和你婆婆關係好點,大家生活得開心點。”


    可不是這個道理?既然要生活一輩子的親人,溝通不良可怎麽好?


    同婆婆關係好轉,她也頂開心,好像了卻一件心事,令她在工作時候都少掉許多後顧之憂,能夠輕裝上陣。


    工作上,藍寧將重心放在“利華美潔”的業務上頭。


    文靜每隔三四日會對她做一個匯報,這天還把相關的媒體稿件發給藍寧。


    藍寧正好得空,也想看看文物展的反饋。因為大多做的是定向媒體宣傳的公關稿,不會出什麽紕漏藍寧隻是粗粗瀏覽了一遍。但是廣告邊的一篇文章,讓她瞠了目。


    她看完以後,頭大如鬥,眼睛都要冒金星,幾乎想要將雜誌撕碎。


    這一篇的標題叫做《國寶幾經劫難流離失所,日本收藏名家援手相助》,配的圖片是慈眉善目的日本籍收藏家托著一隻曆經滄桑依舊光彩不減的大亨壺。


    內容寫得精彩紛呈,有聲有色,雲日本收藏名家怎麽在戰爭中發現了中國的國寶,用盡了辦法保護周全,讓世人得窺真相。


    這篇稿子完完全全洗白了當初的巧取豪奪,和國寶外流的無限屈辱。


    而這不是令藍寧最最生氣的根源,她所氣憤的是那稿子底下的署名,赫然“宥然”二字。


    藍寧將雜誌放在台麵上,又仔細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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