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踏在柏油馬路上,是震動了心髒的恥痛。但夜裏的霓虹依舊,上海竟還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憲兵進來了,日本商人進來了,他們需要燈紅酒綠。於是,上海就能燈紅酒綠。雁飛對歸雲說:“以前有去過西藏的客人跟我講,有一種花叫做屍香魔芋,開在屍體的身上,會更美更香。”她開始抽日本進口的卷煙,符合亞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聞久了卻會有侵略性。歸雲將她手裏的煙拿掉,熄滅。雁飛沒了煙,怔神了一會,道:“上海就像一朵屍香魔芋,開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


    歸雲說:“孤軍營的國旗還有青天白日旗在飄。”又隱隱地憂,報紙多次刊登孤軍營遭襲擊的新聞。謝晉元,這位被困的英雄,在蘇州河南岸依舊屹立不倒。他幾乎成了這個城市,這個城市裏的中國人在風雨飄搖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絕望恐懼,隻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際,膠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幟,心裏的希望又會一點一滴積聚。


    還有卓陽的信,卓陽的信三四個月才會來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後是真正的高山遠嶺,他穿了簡陋的軍裝,脖子上掛著她為他買的德國萊卡相機。迎著陽光,眉峰微聚。


    但,對著鏡頭笑得颯爽而又驕傲。那一刻,或許他心中得到抒懷和滿足。歸雲想,他笑得她又不後悔放他走了。她吻著相片,如此懷念他的笑容。他沒有請戰友用萊卡相機拍照,將相機抱在懷裏,小心嗬護,也給她看。她想做他的相機,能貼身和他在一起。卓陽在信裏寫:“軍隊的各項工作勝任愉快,和同誌們同仇敵愾,眾誌成城,我有必勝的信念。


    等我!”絕口不提戰鬥的危險和環境的艱難,隻無可奈何附了一幅畫。又是濃眉的小猴子,指了指赤裸在地的腳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發現布鞋很重要,勞妻動手,多給做幾雙寄過來。


    給卓太太的信裏,沒有這幅畫。歸雲難過,再翻看卓陽的相片,他的腳沒在草叢裏。她想,他腳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聽說八路軍很多戰士都穿草鞋。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帶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數穿破穿爛?歸雲熬夜飛針走線,密密縫那一雙雙布鞋。她穿過草鞋,和爹一起逃難的日子裏。草杆子紮腳,走幾步,難耐的疼,腳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著她走,晚上他們就著河浜洗腳,她能看見爹腳上的新傷舊痕,斑斑血漬。她心裏也難耐地疼,她不能讓卓陽總穿草鞋,他從小到大哪裏受過這樣的苦?


    雁飛在杜家看著歸雲麻利地捆紮五六雙布鞋,不要別人來幫手,這是她趕了兩天的工,終於做出來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帶到杜家包裹準備郵寄。雁飛幫不上手,隻好望著桌上捆紮得當的布鞋。“卓記者還真能捱。那裏是拚硬仗。”她見歸雲神情灰淡,握緊她的手:“拚過去,就好了。”


    歸雲抱住她:“小雁,我們也拚過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房裏的江江“咿呀”叫起來,要喝奶。雁飛拿了歸雲早衝調好的奶瓶,抱起江江來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著勁兒,她說:“蒙娜可能被關在四川北路靠蘇州河的‘橋廈’,那裏是日本人關洋人的地方,戒備森嚴,都說是重犯要犯。”“可有救援的法子?”歸雲問。雁飛搖頭:“‘橋廈’就靠著日軍司令部,牽一發動全身。”“蒙娜怎麽辦?”歸雲瞅著雁飛,她是玻璃心腸,忽地明白,問,“小雁,我能做什麽?”


    雁飛灼灼看著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飽了奶,在她的輕拍撫下打了個奶嗝,十分滿足,在她的懷裏實實睡過去。“日本人還算忌憚兩租界,聽說尚不敢太虧待這些洋人,又不肯勞動軍務供養,把這幹人等的夥食包給了中國飯館。[奇`書`網`整.理''提.供]接這把手的是粵雅樓的老板。”歸雲印象深刻:“包了筱秋月的那個?”“那裏關了不少有錢的猶太人,日本人勒令他們自給自足,出錢管自己的夥食。所以油水確實有一些。”“我來做粵雅樓的下家,接這盤子的勝算有幾分?”歸雲心念電轉,雁飛的吞吐她理解,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問。“粵雅樓的確沒這個真心來做這事,他們忙著在淪陷區大刀闊斧開日本菜館,但也要辦好日本人丟下來的這事――”雁飛又吞吐。歸雲注視桌上的布鞋,層層疊疊的一小堵牆,黑白明晰,擺立得堅定。她誠懇且急迫地說:“我來做,比其他飯館弄些餿爛食物給他們要好太多。利不利的,你也曉得我並不在乎。”


    雁飛靜定地笑:“我準備介紹三家下家給他們,輪著來做這個活兒。隻是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出能更好援助蒙娜的辦法了。”她無奈地望著她,力所能及的不過這些,她們都氣餒。微薄之力難以扭轉乾坤,隻得能做一些是一些。“也會有不妥的地方,給日本人做事的名頭一戴上,往後是好是壞,都講不清爽了。”


    “是禍躲不過。”歸雲又望桌上的布鞋,“卓陽也必會讚同我的做法。”想一陣,把想很久的話說出來,氣定而且沉著,“現在誰又躲的過這些個災禍?我對卓陽講過,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不過是和她同生共死。”雁飛聽著,細細咀嚼這四個字——“同生共死”。她與他,她與國家。她是分不清的,神智不清明。這四個曖昧而慘烈的字,“同生”不容易,“共死”卻要容易許多。又失神,懷裏的江江醒了,打了嗬欠,在她懷裏睡的不舒服,小手一張,要歸雲。歸雲把孩子接過去,她的懷抱空了,無所掛懷。江江在歸雲懷裏找到更好的位置,蠕動了下小嘴,再次進入夢想。


    空虛的時候,她有從心底深處上透上來的痛,讓她想要擯氣止痛都難。是日複一日,她從沒有擺脫的夢境。靜安寺的高僧說:“人生固大夢。”夢完了,也許痛也沒了。兩人正說話,聽樓下陪何太太嘮嗑的慶姑高喚了聲:“歸鳳,你怎地了?”


    隨後樓梯“怦怦”響起來,歸鳳氣急敗壞地一路奔上了樓。慶姑緊隨其後。


    歸雲關切地問:“怎麽了?今晚沒有夜場?”歸鳳俏臉發白,眉鎖重重的愁,顫聲說:“袁經理組織了京劇班子越劇班子,要拉隊去日軍司令部演戲。”這是個什麽局麵?她們都懂。慶姑一把抱住歸鳳,撫慰:“實在掌不過就別唱了,那袁經理能鬧騰,整個慶熹班都要被鬧散的。再賠上個人,不值。展風他爹若在世,一定不容他這麽做。”想著又心傷,倒和歸鳳一道紅了眼睛。“他倒算了一本好帳。”雁飛冷道。歸雲也憂,一想,說:“要不真的別唱了。你在他手裏唱,我總心驚膽戰的。好不容易出了狼窩,可稍微安穩些,又攤上這麽個主,不如離得遠些。”歸鳳咬著唇,幾乎沁血,尚在想。她心心念念的越劇,人生最脆弱的時候賴以為生的東西,就要抓不住。得失之間,分裂地痛,要放棄的是她的第二個人生。人生頗多無奈,放棄似割肉,一次又一次,鮮血淋漓,流在心底,千瘡百孔,早已不成形。隻有那細末的微望,照見遠處的光明,尚可盼頭,才可作支撐。歸雲抓緊了她的手,緊緊靠著她:“現在一家人聚一道才是最重要的。”


    歸鳳鬆開嘴唇,點一點頭。雁飛蹙眉,隻說:“袁經理的勢力今時不同往日,還是要小心,得想個妥善的法子退出來。”


    一時半刻,也無辦法可想。歸雲不好再說蒙娜的事,不欲讓慶姑和歸鳳愁上添愁。她回到家,和卓太太商量。


    卓太太閑時在家,為歸雲的小店幫手做賬。她年輕時被開明的家人送去念過幾年女校,學過西式的會計課程,如今正用的上。現在聽歸雲說了這事,一路查了賬本上的盈虧明細賬,了然在心了方說:“接下這盤子問題不大,雖然照粵雅樓的意圖,不會讓下家賺太多,但我們大致也能抗得住。”


    歸雲道出隱憂:“隻是給日本人做事這個頭銜掛上,外邊會不好看。不過——”


    卓太太慨然一笑,神情極似卓陽無所畏懼的神態。歸雲直到今日才發現,原來卓陽的神態舉止全部遺傳自母親。“如果你不懼,我自然也不懼。漢書在天之靈,卓陽拚殺在外,我們不能給他們丟臉不是?”


    她撫著歸雲的發,當歸雲女兒般擁入懷裏。她的眼角微泛了濕:“我家這對佳兒佳婦,都是卓家的驕傲。”歸雲心安然,鼓蕩勇氣,更加無所畏懼。“媽媽,我會辦好這事情。”兩人細細商議了一陣,又約來老範說了這事。老範大力讚同,闊聲道:“管他外麵勞什子的說什麽,我們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了。”三人達成默契,都有燃起來的鬥誌,不浪費時間,當下就草擬好一份菜單,附上核算好的價錢,準備不日讓雁飛帶去走粵雅樓的門路。歸雲沉一沉氣,同卓太太一道向卓漢書上香。卓太太念念有詞:“漢書,你若有靈,我們必當無事。”卓漢書朗朗清目,似能看清朗朗乾坤,像下的筆走遊龍,寫的也是朗朗乾坤。在他的注視下,她們都安定下心。事情進行得頗順利,雁飛並未向粵雅樓泄漏自己薦去的下家是誰主持。歸雲要避著粵雅樓老板,一切事宜均有老範出麵打點,還給粵雅樓的老板和主事送了些小禮,作出趨炎附勢的樣子,讓他們都疏忽,隻當是討自家門路的小商小戶,並不太放在心上。主事的又因拿了老範的禮,不好多苛刻,也能顧全他飯莊,月餘下來,卓太太算起進益,笑道:“竟無甚虧損,雖所賺無多,也算太平。”歸雲隻管在菜色上下心思,“老範飯莊”的送餐日定在每月的最末十日,凡至這十日,歸雲下足心思,仔細料理,既不可過於精致,也不能太過酸腐。其間夾雜用小牛排、吐司麵包等西菜,都是以往蒙娜來卓家所吃過的。她抱著萬一的心思,希望蒙娜能領會到。她更關心是否能救出蒙娜,問雁飛:“可還有法子可想?能不能救出她?”雁飛總搖頭:“還不到機會,但我一直在留心。”也隻能擔著心,盡自己的綿薄力。飯莊的生意卻大大不好起來,上門的客人日益減少。到了秋風秋雨的時節,人們避冷,也避險,走到路上都覺著不安生。有的受不住三五不時在大街小巷發生的槍戰和日本人在租界附近示威似的練兵,攜家帶口,趁著秋日的寒色,往內地避。也有逃不出上海的,但是僥幸能從淪陷區托了關係進租界,租上一處石庫門的亭子間,一大家子人蝸居於此。都是惶惶的,無可終日。他們囤了糧在家裏,因為有傳言說日本人就要進租界,會在大街上胡亂殺人。經過淞滬一戰,有些人是親眼在閘北虹口的戰場見過日本人亂殺中國人的慘狀,繪聲繪色描繪出來,灑了淚,也驚怕了其他的人。還有些人聽說過南京被屠城,驚懼交加,害怕悲劇會在上海重演。


    每個人都覺得孤島岌岌可危,不再安全。連帶夜裏的霓虹都帶著倉皇的閃爍。


    霞飛坊裏有一戶人家的閨門小姐瘋了,在肅殺的秋夜裏。歸雲聽到她在暗夜裏淒厲地大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是困獸的掙紮。歸雲抱著卓陽枕過的枕頭,上麵似乎還留著卓陽的氣息。卓陽同她新婚,自是喜歡膩在一起,總是把手一勾,將她強拉到自己的枕頭上,深深地吻。吻到迷亂那刻,她清楚聽到他說過一句話:“我這一刻真不想出去了。”


    歸雲抱著枕頭的時候想,幸好卓陽出去了,他是受不了這逐漸壓抑的霞飛坊的。


    歸雲深深悲哀,又深深明白。老範見飯莊的經營不大好,就提議專做送上門的營生。卓太太也有同感:“看賬麵上,大飯店的入賬逐月在翻番,很有可為。”


    大飯店仍能火熱經營,全賴黃皮膚的人種都愛在台麵上做生意拉人情。董竹君開的錦江飯店也受到日本人的覬覦,有些名飯店也受振蕩,或拋節倚靠,或勉勵經營。和老範飯莊有生意往來的飯館中有屬於前者,也有屬於後者,竟都使得飯莊的半成品生意有風生水起的趨勢。歸雲和老範去那些飯店了解過,原是那些飯店的廚司小廝因不屑或者因不安,紛紛辭工求去,人手總不夠,又要應付經營,不得不多多進些備至好的半成品。老範飯莊的訂單一下多如雪片。“話是這樣說,賬麵上也算好,但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飯店我不想接了。”歸雲道,“雖則我們也去給‘粵雅樓’做這盤生意,但那事出有因。別的還是離這些多事之地遠些。”


    卓太太點頭,說:“確該這樣,寧願賺得少些。”老範自是無意見,但又摩拳擦掌,另有提議:“鋪子門麵小,有些應付不過來。我建議是不是再租個門麵專門做加工的生意?店裏生意清冷了,縮減些人手和成本也是該的。”


    歸雲通透,觸類旁通:“我看小菜場的生意我們也好努力去做,現在好多人買菜都買好多天的量,不再出門尋事。我們多多做些能存放的點心、幹貨出來,他們必會歡迎。”


    老範神色叨叨,似有所思,低歎:“想我們中國人,如我們這般活著的,也算得很夠運氣的了。”


    三七 年年歲歲


    秋風卷落葉,拍打在窗棱上。一季一季的,自卓陽走後,過的特別快。夜雨又異常的多,這兩年風雨來的頻促,總沒頭沒腦就劈打下來,讓人猝不及防。裴向陽常常半睡半醒從房間裏跑出來,打一個噴嚏,叫:“媽媽,奶奶,冷了加衣服。”給了歸雲同卓太太無限的安慰。她們都需要安慰,也需要小心地勉勵生活。這夜又下了雨,歸雲提早打烊,留了老範在店裏錄賬,她先回家照看老人和孩子。沒想到老範不久後頂著黑夜冷月跑了來,口氣頗急,說:“陸明來店裏說歸鳳不見了。”風一卷,又是冷雨迎麵。歸雲著了大急,同卓太太一起跟著老範趕到杜家。


    慶姑正急得團團轉,見了歸雲就灑淚:“這可怎麽辦?歸鳳這丫頭一聲不吭又不見了。”


    卓太太同歸雲一起扶慶姑坐下,歸雲問:“歸鳳怎麽了?”慶姑隻管急得哭,斷斷續續說:“今朝下午來了兩個男人,說請歸鳳去虹口唱唱戲,歸鳳不肯,我也給唬住,那兩人說如果不肯就請去七十六號坐坐。塞了好多鈔票給他們才打發了。下午咱們都困午覺,醒來就不見了歸鳳,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陸明都出去找過一回了,戲院那裏不見人,張府老太太的庵堂也沒有人影。陸明這不還在外麵找。”卓太太勸慰:“人定會沒事,說不定隻是出去走走,過會就回來。”她看歸雲。


    慶姑一個勁哭:“我們家已是千小心萬小心,怎麽還遭來這份罪?歸鳳不知道還會怎地——”


    歸雲先道:“我覺著這邊絕對不安生了。娘,您還是整理整理,娘幾個就住我們那裏去。”


    卓太太點頭:“大家一處好互相照應。”慶姑望望懇切的卓太太,又瞅瞅搖籃裏睡得正憨熟的江江。歸雲再道:“家裏還可住些人,我和媽媽住一屋,江江和向陽都小,好辦。就是要委屈陸明在客堂間打地鋪了。”慶姑點了點頭。卓太太也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處指不定是誰來照料誰。”歸雲聽卓太太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便做了主張,拜托老範幫忙打包行李,自己則撐了傘出去找歸鳳。卓太太千萬叮囑:“路上小心。”又小了聲音對歸雲道出憂心,“最近是聽說七十六號找女明星的茬敲竹杠,就怕歸鳳真被帶去了——”“如果這樣再想辦法,但我覺得歸鳳應該不會有事。”歸雲說一句,再強調一句,“一定不會有事。”她端著傘,走入急雨中。暗天黑地,動蕩飄搖,一切都不確定。她閉眼,想迢迢去路。再篤定地邁出家門。很多年前,歸鳳得知自己被卸了頭肩,不能唱戲,她就去天蟾戲院看別人唱戲。展風罵她是戲瘋子,她巋然不語。歸雲懂她。她柔軟似柳枝,似乎風吹能散,但隻要能唱戲,她便能不斷抽新芽,綻光輝。


    這是歸雲心中的歸鳳。歸雲往大馬路的幾間戲院趕,間間都閉幕。她也去了天蟾戲院,最近梅蘭芳回北京,因日本人逼迫,閉門謝客,蓄上胡須,聲言不再唱戲。梨園失去一把好聲,戲客也唏噓。天蟾戲院連帶受了影響,戲劇界有望人士學了樣,都歇業在家,電影界的幾位名角也如是。或算無聲的抗議,每個人用每個人不同的方式。所以漢奸走狗用了逼迫的下作手段。歸鳳不幸被波及。雨愈加大,打的天地糊成一片黑沉。歸雲走得吃力,腿腳都濕透,千斤般重。她找得心焦了。


    天蟾戲院門外的大海報被打濕,其實是塑料皮的,在風吹雨打下不會爛。上麵分明是京劇的《穆桂英掛帥》,抖擻的男旦,在雨幕下有颯爽的光輝。誰說京劇男旦隻有媚氣,少有英氣?


    但歸雲顧不得仔細看那許多,往天蟾戲院周圍邊角找。遠處,有個人影成點,和重重雨幕混成一團。歸雲看不清,隻走近,又看。本是弱柳扶風的身形,在風雨中靜定而立。是歸鳳,歸雲大驚,跑過去,用傘遮住她。才發現她全身已冰涼,眼神切切,回頭過來看到歸雲,婉然一笑。歸雲焦急怒吼:“你瘋了還是傻了,這樣天在這裏淋雨!”歸鳳呆呆的,有了親人在身邊,曉得哆嗦了,虛軟地靠在歸雲身上。“我舍不得——不——不唱戲,但——我不能給他們再唱戲,展風——在前邊會沒臉。”


    “不唱就不唱了,幹什麽要這樣糟踐自己!”歸雲緊緊抱牢歸鳳。“我隻是想看看戲,誰知沒有戲,反倒下了雨。”歸鳳也抱著歸雲,“以前班主說,我們遇上了唱戲的好時候——可為什麽這樣難?”歸鳳的聲音氣若遊絲,歸雲暗想不好,她本就有些癡性,這回又不知淋了多久的雨,看情形必是受了風寒。歸雲費勁地托住歸鳳走,邊查看有無黃包車或者出租汽車。“我曉得你,你存心趁大風大雨跑來淋這雨,病了也就有理由不唱了,也就有法子不唱了,是不是?你這樣逼著你自己幹什麽?”歸鳳伏在歸雲肩頭“嗚嗚”地哭,繼而要嚎啕大哭,聲音卻幹澀,發將不出來。


    她擁有得很少,保護她的所有的方法卻蠢笨歸雲低聲哄她:“現在時機不好,我們不唱了,等日本人走了,我們再唱,不好嗎?非要逼得自己這樣緊,弄得自己這樣慘。”歸鳳叫:“你曉得我,你又不曉得我。除了唱戲,我還能幹什麽?我還怎麽活?可我又不能丟展風的人。”歸雲把持好傘,挽好歸鳳,在漫天黑地的雨夜裏艱難前進。沒有出租汽車,也沒有黃包車,她費盡了自己的力氣抓著歸鳳走。要把她帶出雨幕。“歸鳳,再難的日子你也熬過去,這一陣,摒牢這口氣,我們一起走出去。”


    一起走出去。歸鳳激靈了一下。歸雲又說:“展風他們回來,我們把一個完整的家交還給他們。”歸鳳的腳步實了,握著歸雲膀子的手也緊了。“唱戲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們要——一起,好好活下去。”歸鳳和歸雲手挽手一起走,滿麵風雨不再顧慮。回到卓家,歸鳳已然撐不住,昏睡過去。卓太太和慶姑手忙腳亂請了大夫來看,確診染上風寒,大燒三天。歸雲在第二天就去寶蟾戲院代歸鳳辭工。袁經理正巧在,聽了原委,滿麵不滿,並不允準,隻衝歸雲叫:“這位角兒可真難捧,當年抹挲了臉貼了姓方的,這回倒是軟弱起來。真不知是真刁鑽還是假弱不禁風?”一手拿出歸鳳的合同,“白紙黑字寫得清爽,哪能隨便毀約?”歸雲有怒,沉聲道:“袁經理,您也知道歸鳳性子弱,經不住嚇,這回沒出人命已是萬幸,如果歸鳳有個三長兩短,那些戲迷和記者會怎麽看?”“你算是威脅我怎地?”袁經理斜眼看她。歸雲一句句把話說的清楚:“我們小門小戶不過想要太平過日子,什麽富貴名聲的,我們也夠不上。但如果迫得我們吃不下飯,豁出去不過賤命一條。反正早就算家破人亡,下去一起圖個團聚也沒什麽不好!”說完,冷冷一笑,對袁經理再道:“袁經理這樣為難歸鳳又何必,您又不是隻有戲院一項產業。”末了,她也不拿合同,徑自回頭走了。過得兩日,雁飛將歸鳳的合同送來卓家,攜了些禮物來探歸鳳。歸鳳仍氣息奄奄昏睡在床,看得雁飛歎息不止。“真是傻,如果他們真要迫她,豈是淋個雨弄個病能逃脫的?”“難道不是?”歸雲驚問。雁飛搖頭:“我打探清楚了,這回還真不關袁經理什麽事。原是一撥在戲園子混的地痞流氓,聽說有人冒充七十六號的特務往女明星周璿家敲詐得了手的這宗好事來如法炮製。”


    “可恨這起趁火打劫的東西!”歸雲怒道。“袁經理現在的心思都在給日本人拉皮條賣好上,哪裏有空管這等閑事。歸鳳這些不合作的刺兒頭隻消不被日本人點名去文藝合演,一般他也不多理會。你上回噎得他不輕,他倒是想過要找你的茬。”雁飛笑笑。“你給擺平了?”歸雲問她。雁飛但笑不語,半晌隻說:“也虧了你家卓記者搞得那些和租界頭頭們合影的照片,我不過唬他一唬。他一向是保身價的人。”“我隻氣不過他那號人,狗仗人勢,專欺負中國人。”歸雲口齒之間,仍無法釋懷。


    雁飛卻板一板臉:“往後少在這些得勢的人前逞強。”“我明白,會有分寸的。”歸雲忽有一事想起來,她拉近雁飛說:“近兩個月我給‘橋廈’送餐,收回來的碗碟裏有古怪。”雁飛問:“怎麽說?”歸雲用手比了比:“我送的餐有吐司麵包,好幾次了,收回來的碗裏有剩下沒吃的麵包,總成一個缺條邊的三角形。”雁飛思索半天,並不能得些要領。過得幾天,歸雲收回來的碗碟中仍有這樣形狀的麵包殘留。她始終弄不明白,隻想,可能是蒙娜體會到了她們的苦心,用這個法子來給她們訊息。她也便更賣力去做這些事,還將“粵雅樓”的管事和“橋廈”的門房軍總等關係打點好,有時會送些格外好的菜式。卓太太和老範一起找了離飯莊不甚遠但又算偏僻的肇家浜附近找到一間在“八一三”期間就停產的荒廢廠房,通了些路子經了些周折,借來一小塊空地,清理幹淨準備做加工用的廠房。


    歸雲見卓太太年紀一把還四處奔波,心裏很痛,自責:“媽,要你勞煩這些瑣碎,我著實不該。”卓太太笑著,揮手:“總不能所有擔子都給你。”又想起歸雲小產的傷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麽都讓你做,才讓你身子——往後咱們娘倆分擔著來。我總要把媳婦照顧好,等卓陽回來好交還給他,那時再享清福也不遲。”歸雲也笑了。這是她們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見她手未閑,正收拾從“橋廈”帶回來的部分餐具。其中一隻碗裏,正放著麵包的殘屑。


    她問:“還是有這樣一個東西?”歸雲道:“好幾個月了,總不變的,我想應該是蒙娜在想辦法讓我們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細思量。轉身去了書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來。她翻至最後,看半天,把字典拿到歸雲麵前。“你瞧這個洋文詞兒。”歸雲不懂洋文,隻看著卓太太手指頭指的那個字,她叫:“好像。”卓太太解釋:“這個詞兒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勝利’。洋字母不比我們中國字,是好多個字母拚起來的,所以有時候用一個字母代替整個詞兒的意思。”歸雲如醍醐灌頂,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單是懂了我們在暗處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們一樣相信,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慶姑攜了小蝶娘在灶披間為歸雲的飯莊擀點心皮子,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兒,走進客堂間,聽到卓太太說這話,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燒香給菩薩和展風他爹,讓這起天殺的鬼東西快快走。咱們也就能一家團聚,過好日子了。”她們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禱。這時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帶著殘存的寒意,周邊的雲,血光未散。人們都躲在自家的屋簷下,盼望這夕陽快快落下,這血光快快散去。最後是皎潔的一輪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裏,享片刻清風,聊半世坎坷。然後,她們相伴,共同渡過寒冷淒清的夜。歸雲在微露晨曦的時候收到郵遞員送來的報紙和信件。最近卓陽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說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給她的信總是坦陳相待,他的好他的壞,他的快樂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陽戰鬥的地方,有一個村莊遭到了日軍的屠殺。在屠殺過後,卓陽帶著新聞任務穿過烽火線去屠殺現場。他觸目所見的是遍地狼藉,支離破碎的人體,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陽在信裏說:“我在一片廢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淚水。用相機和鋼筆記錄這一切,在這裏留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會成為曆史的證據。在不久的將來,將劊子手送上正義的審判台。為了這一天,我們要努力,不單是為無辜受難的同胞,還有我們民族被摧殘得支離破碎的尊嚴。”他最後一句說:“總有一天,中華民族不再會是如今的樣子,我們會驕傲地站起來。”帶著寬慰,還有希望,度過這一年又一年。臨近了春節,天不下雨,可是更陰冷,從骨子裏透出來。大灶裏火舌“嘶嘶”冒出的聲音,驅不走漫天的寒意。歸雲和歸鳳都縮著肩膀,但是,終於是湊在一起,再次為了團圓的年夜飯做準備了。


    卓家的氣氛,暖了些,慶姑驚魂初定,與卓太太相伴在一起,為石庫門掃除。都是要過節的,例必需要喜氣洋洋。雁飛也來了,裴向陽歡快地湊過來問長問短。她卻並不是來安心做客,隻抱過了江江,對卓太太和慶姑道:“我想帶孩子出去溜溜,再買些新年的衣服。”“晚上來吃年夜飯?”問話的是歸鳳,所以大家都驚訝。歸鳳一問之後倒靦腆了。


    歸雲拉拉歸鳳的手,很高興。雁飛細眉彎彎,笑意盈盈。雁飛也笑,說:“好呀好呀!我就趁這當給孩子到南京路買點小衣服什麽的。”


    裴向陽一見雁飛要帶江江出去,大感沒趣,奔過來要湊熱鬧一塊去。歸雲明白雁飛想要和女兒多多獨處,忙把裴向陽抱住,說:“來,跟幹媽媽學做蛋餃去!”小孩到底新奇新鮮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過去,也就不去鬧雁飛了。


    雁飛又多給江江加了一層棉褸,方才出得門。馬路上風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車直駛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強站立,又從未坐過這樣新鮮的玩意,一上車就興奮地趴在雁飛腿上,使勁要站起來看窗外。雁飛失笑:“你這寶寶,真好動!”幹脆將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江江小小的眼睛從未見過這麽飛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點漆,很是靈巧又極端專注。雁飛看她瞧得有趣,便向著窗外同她一起看風景。隻是車駛近大世界的時候,因大世界節日遊客如熾,前方汽車擁堵,稍停頓了那麽一下。就那麽一下,雁飛一眼瞥見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說:“師傅停車。”便在路邊下了車,抱著孩子吃力地關門。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後,等她轉身。雁飛轉身,巧笑倩兮:“王亞飛,是不是準備去吃火鍋?”藤田智也先望望天,這時候快正午,可仍感覺冷。上海的冬日陰濕,猛烈的的正午紅日都驅不開這冷。這天上的紅日正如太陽旗正中一紅日,此時已插遍神州大地,學習陽光遍灑,無一漏失。紅日中卻透著血氣,蔓延陰濕,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他進了工部局教育處,從修改小學課本開始工作,選擇日文課題,編撰日語授課大綱。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統統聯合一氣,堅決罷課抵製。勸解加威脅,均不為采納,所以日本探長帶著中英印三國巡捕去了小學,小學喚“名醒”,在淪陷區和公共租界之間。沒有保護傘,便淪為開刀的對象。其實處理起來頂簡單,機槍兩鋌,押著中國巡捕上前,那邊廂是老少男女教師幾十人,手把手站好,向著太陽。他們執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中國人上膛開槍,地動山搖,對麵倒下的是中國人。長穀川帶他看現場,意態悠閑:“對付不同的中國人要用不同的辦法!這下還有哪間學校敢忤逆帝國的意旨?”那一具具冰冷的屍,在陽光下直板板,寧死了也是不屈的。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欲潔何曾潔?他看到執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國巡捕在顫抖,雖然功德圓滿結束任務,但是止不住顫抖。他突然想念長崎,在長崎,他也是獨自一人,靜謐可安守一個世界。如今心亂了,神也隨著機槍急促而強迫的聲音碎了。他想要掙紮醒過來,但雁飛說,她不想醒來。最後,他也分不清似夢還是醒,極目都見不到盡頭。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飛懷裏的孩子,孩子有雙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著他瞧。


    雁飛介紹:“這個寶寶姓卓,叫曉江,剛從卓家抱出來玩兒的。”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兩下,陽光灑在孩子的身上,真是從天而降的安琪爾。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這個孩子倒像卓陽一樣樂觀活潑。他回答雁飛:“那家火鍋店拆了。”“哦。”雁飛懷裏的江江鬧了起來,踢蹬兩條小短腿,手指拚命指著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藤田智也同雁飛一道看過去,見是大世界門前圍攏了一簇人,人頭濟濟的頗熱鬧。


    “這孩子像卓陽一樣愛多管閑事。”藤田智也道。江江著急要看,又開始蹬腿,被雁飛抱住了腿:“別鬧別鬧,就帶你去看。”


    孩子本也漸漸長大,份量沉了,雁飛弱不禁風,抱她格外顯吃力,藤田智也見了就一把抱過江江:“我陪你們去。”雁飛問:“不耽誤你的正經事?”藤田智也聊賴地撇著唇角:“我從來就沒什麽正經事。”男人力氣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後鮮少被男人抱在懷裏,這時遇到這麽有力的懷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來。


    雁飛站在他們身後默默出了會神,便朝他們小步奔了過去。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熱烈營業,為彌補宵禁帶來的損虧。因過年氣氛濃,門前原是請了唱京劇的草台班子臨時搭了戲台子,鋪好大紅亮緞,大光天裏舞獅和演猢猻戲來添增熱鬧喜氣,也好吸引客人光臨。露天光場,人聲鼎沸,其實也聽不清舞台上的演員們唱些什麽。隻剩周圍暖融融的人氣,倒是驅散周身的寒意。身邊都是同樣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樣的心情呼吸同樣的空氣。息息相關,所以聚在一起會溫暖。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江江是實實在在的初生劉姥姥,瞪圓了眼睛,咧開嘴巴直笑。雁飛歎氣搖頭:“歸雲怎麽把這孩子的性子帶的這樣大大咧咧?和她一樣喜歡看西洋鏡。”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長了脖子看得累,幹脆把孩子擱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她看得更舒服些。


    這樣視野,江江瞧見了大世界裏更新奇的玩意兒,小手臂又開始揚了起來。


    這回是哈哈鏡。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鏡,樂世界跟風也做了。原不過是鏡子,因凹凸不平,給人生帶來異乎尋常的新奇快感。藤田智也抱了江江過來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鏡裏自己被扭曲的鬼樣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將她抱入懷中:“她餓了?還是怕吵?”


    雁飛擰擰江江的小鼻子:“死丫頭,作天作地,還以為她天生膽子大,結果看個哈哈鏡都能哭成這樣。”藤田智也隻抱著江江,看到她紅撲撲的小臉掛上一串小淚珠,不斷抽著氣,心中憐惜萬分,不由自主輕輕拍哄著她。轉頭看那哈哈鏡,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長怪長的,麵目依稀,不知廬山真麵目。偏還有人爭先恐後來照這樣的凹凸鏡,爭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稱奇。


    隻有孩子看到了醜,怕得大哭。哭聲也漸歇,被沸騰的人聲湮沒。抑或,大哭在洶湧扭曲的群情裏總能被忽視。生意人不會忽視,哈哈鏡的角落邊有麵真鏡子,有人站在鏡子旁兜攬生意。


    “小娃細被嚇哭了吧!難得節日一家門出來,來這裏照張全家福帶回去開心開心。”


    生意人旁還豎著海報招牌,寫好“王開照相館外派”,說明來源正宗,絕非大興。


    “王開也來擺攤頭?”雁飛奇問。“湊湊新年的熱鬧,討個人氣的頭彩。”再兜售,“大世界照個全家福,不要太靈光!”


    大相機正對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鏡、空中環遊的廣告飛船、各色戲劇木偶戲滑稽戲的花牌。琳琅繽紛,目眩神迷,果真一個精彩的大世界背景。雁飛問藤田智也:“拍不拍?”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雁飛說:“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還有他懷裏的江江,他們一道麵向哈哈鏡邊一麵正常的鏡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遊客們有權力先在正常的鏡子裏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後再決定是不是踏入麵目全非的世界。藤田智也聽到雁飛笑著說:“可不像全家福嗎?”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機。嗬!她也想拍呢!


    藤田智也便抱著江江和雁飛站在一起。鎂光燈沒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說:“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雁飛說:“不要空等,那樣做可不好。”“你想重操舊業?”他知道,了解,問亦是肯定的問。她卻說:“你走吧!陷在泥潭裏幹什麽呢?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啊!”藤田智也說:“有什麽不一樣?還不是都一樣。”他的話語漸漸淡了,臉上浮出笑意,或許因為雁飛最後的那句話,也或許照相機的鎂光燈正準備閃。江江及時將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臉貼上他的臉。那一觸的溫暖同鎂光燈一起閃亮,瞬間照亮了他,也瞬間滅了。溫暖從來那樣短。江江傾向雁飛,要雁飛的懷抱。他得把江江還給雁飛。雁飛抱牢孩子,對他說:“沒有一個人有義務無休止等另一個人。”她要同他告別了,在大年夜的午後。人們都準備回家過年,熱鬧也隻留給上午。大世界裏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我要謝謝你,真心誠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亞飛,我會一輩子記住你。”雁飛的離別總是幹脆,從不拖泥帶水。藤田智也無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來:“如果,有一天戰爭結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雁飛的頭微微揚著,留給他的是個側麵,小巧倔強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他握住。兩個人的手,都很暖。“我收回我曾經對你的詛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蒼白的麵色有一種從未見過的嬌憨。她肯給他看她幸福時候的表情。“幸福很簡單,跨一步就過去了。”她說,“我也會幸福。”他想,是不是該高興?她在最後,能這樣為他著想地欺騙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騙,可是手裏已無力,放開了她的手。他,從不是能拉住她的那個人。他們的牽絆,不過是人聲漸逝之前分手。連火鍋店都拆了,更沒了繼續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上一回兩人都不回頭,這回多個江江,噘著小嘴趴在雁飛的肩上看著他走遠。他有那麽點舍不得,頻頻回頭,直到不見她們。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涼了個透,宿舍也到了。還未進樓,就有下等兵來報告:“您的母親在會客室等您!”他吃了一驚。這時候以母親名義來找他的,隻有一個人——他父親的妻子,他的“大娘”。這位名正言順的藤田夫人從來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此刻竟趕來了上海。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會客室。會客室裏,藤田夫人尚未將行李收妥,人胡亂地倚在榻榻米上,手裏握著手絹攪成麻花,不斷拭淚的卻是手指。一見藤田推門進來,撲上來叫了一聲:“智君!”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麽來中國了?”這位日本母親滿身風塵仆仆,滿麵風霜哀容,鬢邊染了白霜,佝僂了背,隻剩蒼老。不過方別四年,原本記憶中溫柔的日本婦人如今是這番老嫗形態。“軍隊的人把美代子帶走了,要帶她參加隨軍服務隊。”藤田夫人抽泣著。


    “什麽?!”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藤田夫人仰著身子抓緊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們說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幫我勸勸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許會聽你的勸告。我聽說,我聽說,隨軍服務隊就是做那種那種——”她再也說不下去,隻能哭,“美代子隻有十八歲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惡魔降臨到我們家,他們帶走了你父親,還要帶走我的美代子——”藤田智也再也聽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換了軍服,執好軍刀,去尋人。


    他想起來,他原不是什麽都沒有,他還有兩個異母的妹妹。第一次進藤田家,才五歲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櫻下,向他鞠躬,用剛學會的中文叫:“哥哥,歡迎回家!”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櫻花花瓣讓他第一次感覺溫暖。就像剛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樣的小麵孔,讓他覺得暖的麵孔。他可以對父親冷淡,對大娘疏遠,但無法對年幼的妹妹板起麵孔。美代子會在他寫書法的時候替他把細長的前劉海綁住,會第一次做壽司的時候找他來品嚐,會在和鄰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時候向兄長寫信匯報。藤田智也憤怒地踹開了藤田中將的門。中將正和長穀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圖,頭並不抬起來。“智君,我已經命人為你母親買好明早的船票,請將你母親送回日本。”


    “為什麽要這樣對待美代子?”“我送她去的服務隊直接效力中將以上級別。作為帝國子民,應當感到光榮!”


    “你送她去做妓女,還要感到光榮?”“你也應當感到光榮!美智子已經出嫁,代替你父親向帝國贖罪的任務隻能交給美代子。”


    藤田智也抽出了軍刀,砍向書桌,上海地圖南北一分,成了兩分,是再也合不攏的世界。


    “讓帝國見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該感到光榮?!”他扯開了軍裝,衝出門。第一次將憤怒爆發到頂點,原是這樣翻江倒海,全然決堤。藤田中將依然不抬頭,隻吩咐:“長穀川大佐,請將少佐帶回來。告訴他,錯誤隻能犯一次,不能學愚蠢的支那人。”長穀川“嗨依”一聲,帶令出門,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藤田智也動作很快,不帶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門外跑。正有出租汽車過來,他招了就走。上等兵跟著長穀川追出了門,在拐角,長穀川停下。上等兵疑惑,並請示:“是否需要動用軍部車輛?”長穀川站立在宿舍門外,莫測地揚著八字胡。他長長歎氣:“少佐擔心胞妹,人之常情,我於心何忍?”“中將?”上等兵就臉挨了長穀川一巴掌,腰間的刺刀被他拔出來往手臂上輕輕一滑,血跡滲出來,傷口輕重恰當。他捂著手臂,說:“少佐劍道高明,以死相逼,我們都盡力了。”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頭。“嗨依!”後頭又有兵士追來,上等兵已高叫:“回去開車,一批去火車站,一批跟我們去碼頭。”


    他向長穀川再次立正。“我明白大佐的苦心,並會妥善安排。”長穀川捂了傷口,覺得傷口值回票價。他得意,學著商人的算計是應當的。舊拍檔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穩固,沒有障礙,然後——升官發財。


    三八 雁起青天


    明藍的天,近春。春季是勃勃的,抽芽發新,萬物複蘇。梨園流行《牡丹亭》,一場春夢了無痕,卻有好結局的故事。雁飛跟著一些達人出入戲院,也有隨從幾人,護得銅牆鐵壁一般。杜麗娘方春睡朝慵起,夢見有情郎。袁經理早就恭恭敬敬朝雁飛坐的方向鞠躬,奉茶,上小食。他對她益發尊重,著實因她身邊的人。其實已經不獨有長穀川,還有其他更大的要人。


    都是日本人。所以進入戲院,中國觀眾會鄙夷會竊語,膽子大的會暗暗吐口唾沫。雁飛隻管看戲台子的紅漆飛金,戲中人的滿麵春色。情調適合調情,所以她身邊的人一手撫在她的大腿處,差半寸是旗袍的開衩口。位置玄妙。雁飛口齒噙笑,把手上的鑲了蕾絲邊的檀香扇左右開闔,暗香嫋嫋。然後提拉扇尾,扇麵不輕不重落到那隻手上。“少將,看戲。”她指著台上做春夢的杜麗娘。女伶粉麵著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們愛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銷魂。


    有堂倌上來上茶,阻開了她和身邊人。她眼尾一掃,朝坐在暗處某個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麵上,“篤篤篤”朝身邊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個身影仍在那處,也有似有若無的笑。他沒即刻離開,可見定力和膽量。


    她知道他是誰。她是費了周折,也費了人情,才同這樣的人接上頭。一見麵,也是熟悉的,以前跟著王老板見過。她的要求,他們當然歡迎。陳墨當麵讚她:“早就從王老板處知道謝小姐事跡,如今一見,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的是容貌?還是勇氣?雁飛毫無情緒,她隻希望他們能幫她辦事。她知道他們的行動並不魯莽,從她的訊息裏,漸次處理一些漢奸和日本軍官,不留痕跡。他們也會保護她,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不過,她想,這樣的機會不會多,一多,她就要露餡。她得抓緊時間,但他們不。他們並不著急處理長穀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長穀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長穀川的力,各自心機甚至其中一方還存了危險心思的兩人竟然會合作無間,手中的獵物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重要。陳墨曾將一條染血的手帕帶給她看。“向抒磊的母親亦是為國捐軀,舍身帶著炸藥包進了日軍的彈藥庫。”她才知道,他的母親,年紀老大,一直窩在旅順的日軍某軍營做清掃工作。跋扈的日軍不曾想過,一個蒼老佝僂的婦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時間做一場自殺性爆破的準備。


    “中國人的耐心無疑是世界上最好的,這是臥薪嚐膽,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記得向抒磊把這個故事說給她過,她很認真聽這個古老的中國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範蠡,曾感歎:“大丈夫當如是。”她那時還紮辮子,把辮子一甩,徑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過手掌,她說:“不痛快,用這麽長時間去做一個陰謀詭計,把自己的愛人送到敵人身邊,最後勝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飛想,他不會是範蠡,沒那種命,隻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飛又想,他更不會送她去敵人身邊,雖然那處柔軟她在他死後方知。是她自己選擇了類似西施那樣的路,同他無關。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對陳墨說:“我沒有那麽多時間,我隻想殺了長穀川。”不是沒想過自己動手,但長穀川怕死,至何處都團團一圈人。長穀川也精明,哪裏那麽容易沉迷女色,讓枕邊人下毒手?他早早撤離,隻同她做合作夥伴,將她援引給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為她喜歡財帛,錢財開路,要這個精致得如中國瓷器的聰明的中國女人成為他除了槍以外最有力的武器。唯一的疏漏是沒有想過瓷器裏暗藏一把小銀刀。雁飛冷看他的步步為營,歎氣,藤田智也怎麽會是這樣的人的對手。想必他上戰場作戰也一定狡詐如狐。身邊的這一位官封少將,四十好幾,在南京起哄主持過“百人斬”的比賽,開南京後,又帶軍北上,時間不長,很快被調回上海。因為上海的軍防力量要增加,萬國商團和法租界的軍隊逐步裁軍,洋軍人陸續回國,日本人急吼吼等著鎧甲上陣去換防。可戲園子依舊靡靡聲綿綿不斷。長穀川在戲園子裏把雁飛介紹給這位少將。她的眼,能飛出桃花,讓從山野裏出來土氣沒落盡的嗜血軍人看見上海的繁華。他的眼褪了殺氣多了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這個魔都的作用。陳墨告訴她,這個人是他們需要幹掉的人,因為他手上有太多中國人的冤魂。她想,哪個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國人的血?連藤田智也也是不幹淨的,更遑論其他。她會同陳墨討價還價,需要一並幹掉長穀川。陳墨深思且沉著。“痛快一點,就算買一送一。”雁飛搖著手裏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氣給自己扇涼風。陣陣涼,陣陣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墮,自別君後,下墮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負荷。


    “你――是不是想要報仇?”陳墨問得透徹。雁飛不說,但笑。將寫好的“百人斬”少將的出行交給了陳墨。“這個要求,請務必答應。”她手心裏攥的是一把冰刃。捏著,才能生出無限的勇氣。這是她送給他的,送出這樣一柄銳利的刀。他再還回來,還給她無可抑製的痛。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慶姑總喚雁飛時常去卓家坐坐,她會擔憂地問:“錢可是存夠了?還是大夥聚一處好。”


    卓太太也說:“外麵風霜緊了,趁早回家吧!”江江長了牙,喜歡咬食一些堅硬的東西,竟然喜歡吃糕。歸雲慶姑本是大驚的,這般小的孩子,怎麽可以吃這麽難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開,說:“偶爾喂一口,也能讓寶寶磨磨牙。”


    她們都說她是個堅強的不怕困難的孩子。她卻更加少去親近她。這是一個在戰亂的年代中堅強生活的幸福家庭。雁飛深深遺憾,她沒有時間走進去。歸雲總不斷不斷問她:“你到底想好沒有?不能去做些危險的事,不可以!”


    冰雪聰明的歸雲,是猜到她心意的。她隻有笑著推脫,也笑著解釋:“你想多了。攢錢不容易的。”歸雲不會相信,她也就由著她,沒有人可以阻擋她的步伐。但她孤獨的時候,在這個家裏,是能得到溫馨的。雁飛別過陳墨,去了卓家,隻是未進卓家的門,就聽見江江淒厲的哭聲,心裏一驚,忙走進去。


    歸雲歸鳳和卓杜兩家的老太太都在,慶姑抱著江江不停哄,歸鳳在旁搖著撥浪鼓不停逗著她。卓太太和歸雲相對坐著,都傻傻的,麵色倉皇。歸雲的手裏緊緊攥著一份報紙。


    雁飛趕緊抱過江江,輕輕拍哄,邊問:“這是怎麽了?”歸雲的眼裏蓄滿了淚,動了動唇,片刻,才說:“謝團長今天早上遇害了。”


    卓太太長長歎了氣,神情萎靡。雁飛輕輕“啊”了一聲,心口一堵,腦中一片空白。慶姑開始抹眼淚:“是不是日本人就要進租界?沒了謝團長我們老百姓怎麽辦?”


    是的,孤軍營的支柱倒了,上海人的希望也倒了。天也倒了,片片成灰。江江哭得更凶。陸明頂著灰色進門。他的眼中冒著火,心裏窩著火,一回來就號啕大哭。女人們拿來毛巾給他擦淚和汗。


    他將外出打聽來的消息如實告知:“聽說日本人買通了孤軍營裏的幾個叛徒,今天早上,這些叛徒對謝團長行的凶。他們――真不是東西!狗娘養的!”眾人唏噓默然,歸雲喟歎:“為什麽會是中國人?”“聽說各界籌資,要在萬國殯儀館給謝團長發喪。”歸雲在又一片的沉默裏站了起來,她平靜地說:“我們準備一下,去送謝團長一程。”


    卓太太也站了起來。慶姑原本在擦淚,聽她們這樣說,立刻轉身回房,從房裏抱來一壇酒。歸雲認得這酒,是預備給展風成親用的。歸鳳從慶姑手裏接過酒,放在桌上。她問歸雲:“我們什麽時候去祭謝團長?”雁飛哄得江江不再嚎哭,她把江江放進屋裏小床上,再轉出來,裴向陽正放學回家,他的小臉掛滿落寞。他正對歸雲說:“老師說,謝團長倒了,但是四行精神永不倒。”說著,嘴一扁,也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憋牢不哭。雁飛走過去親了親他,說:“在家裏照顧好小妹妹。”站起來對歸雲說,“我們去吧。”


    謝晉元團長的葬禮是日本人怎麽都阻止不了的,租界當局抵不過各界的強烈抗議和要求,萬國殯儀館前萬人空巷。很多人蜂擁過來,形勢似比當年四行一戰的南岸觀戰,車和人擁作一堆,悲傷也被累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天是晴空萬裏的,但那陽光側側地照下來,光線是黯淡的。這裏的馬路本又不甚寬敞,兩邊又林立著電線杆,人們頭上盤旋著這個城市交錯的電線,像一張陰灰的大網。大網之上鴿群飛翔,振著翅膀,遨遊藍天。可是歸雲抬起頭,隻能看見那張“網”網著鴿子。曾幾何時,她也在孤軍營的上空看見過這樣的鴿子。歎出的一口氣同淚水一同落下。雁飛拿了酒杯,慶姑倒了滿滿一杯。她們隔著馬路,靈堂裏人多,她們便先在馬路這邊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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