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即將那扇木門打開,撲麵而來的,是苦澀難聞的濃重血腥味。


    淩澤上神的嘴角仍沾著未幹透的血跡,目中一片恍如隔世的沉靜,握緊的拳頭處指節泛白,單手扶牆仍將脊背挺得筆直。


    他原本規整的玄黑色衣袍上,多了幾道醒目的破裂撕痕,額角還掛著透明的汗滴,輪廓分明的俊臉頗為蒼白,鼻間噴出的急促氣息卻是漸趨平穩。


    沉楓仙醫晃了晃手中燈籠,任那燃燒的燈芯無助搖動,對著淩澤上神輕聲歎道:“哎,想起什麽來了?”


    淩澤上神麵色若含霜,聲音粗噶地問道:“你可曾聽說過,榮澤雲海的了了?”


    晚風吹過沉楓仙醫的寬大廣袖,揚起的青色衣袂半擋了竹篾燈籠輕晃的微光,他的臉上浮出樂於閑聊的笑意道:“哦,我知道,可是榮澤雲君與凡人女子生下的女兒?”


    沉楓眸中似是掠過淺光,低頭自顧自接著道:“你隨便問一位神仙,大抵都知道三百年前,榮澤雲君的女兒了了,因為焚毀無上天書.....”


    沉楓仙醫斜倚牆壁,用極為稀疏平淡的語氣說道:“而被抽骨斷魂,打下了鬼火不息的十八層煉獄。”


    他似是想扼腕歎息一聲,言語中透著頗多的惋惜:“聽說,也是個出眾的小美人。”


    淩澤扶牆的手落了下來,堅石堆砌的硬厚牆壁上,隱約可見條條細碎的裂痕,自淩澤扶過的地方蜿蜒伸展。


    他不信。


    她不會有事。


    他定要親自去一趟榮澤雲海的邊境。


    在淩澤上神腳步不穩地踏出門檻時,沉楓仙醫笑問了一句:“還想趕回榮澤雲海,給你的嬌妻喂藥嗎?”


    凝著芳菲幽香的夜風渡來幾分寒冷,背對著沉楓的淩澤上神笑聲低低,帶著刻進骨髓的嘲諷,深藍色的瞳眸中爬滿了深入肺腑的涼意。


    生平從來不曾罵過一個髒字的淩澤上神,在這靜謐安寧的花庭月夜中,竟是涼薄如斯地道了句:“你說,那個賤婦?”


    雲霧騰空駕起,疾疾的流風將滿院薄霧裁成一池清波,碎了一地交錯花影的明月光輝。


    沉楓仙醫目送淩澤上神趕往榮澤雲海邊境的身影,將竹篾燈籠的手竿卡入窗欞,挽起袖口歎聲道:“現在才去,遲了有三百年。”


    他抬頭望月,笑得寂然:“總有人這麽蠢,以為錯過的還能回來。”


    淩澤上神此前從未如此之快地馳行過,紮根肺腑三百年的蠱蟲方才清除,他此刻的腳底仍是虛浮不穩的,疾風中飄蕩的袖口所遮擋住的,是他那雙正在微顫的手。


    那條通往榮澤雲海邊境的路,那條他曾經爛熟於心的路,他怎麽能將它忘了三百年。


    他甚至把她忘了。


    天界榮澤雲海的邊境,蔥蔥鬱鬱的羌蕪樹林一望無際,殘破頹圮的木屋小院靜無人居。


    淩澤上神的指尖冰冷發涼,他的腦中不斷湧出的記憶翻海如浪,玄黑色長衣隨風而蕩,霜華映月的羌蕪樹林,依稀還是舊時模樣。


    他記得那時的了了站在羌蕪樹邊,纖柔手指輕戳那堅實的樹皮,諱莫如深道:“我其實有一個秘密。”


    了了說:“我把耳朵貼過去,就可以聽見這些樹在說話。”


    她抬眸望著他,深棕色瞳眸純淨得像是能倒映下澄澈天幕,“你相不相信我?”


    他心裏不定這麽想,卻仍是順從答道:“自然相信。”


    了了笑得十分開心,粉拳輕捶羌蕪樹粗壯的樹幹,驕傲地抬起下巴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這些樹和花告訴我的。”


    “它們互相也會說話,通過風傳聲,見過很多的神仙,很多的事。”


    雙頰緋紅生春,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比如現在,這棵樹說....”


    她仰起臉,聲音清脆:“這棵樹說它準備隨風播種,來年就會有很多孩子。”


    話音剛落,水墨顏色的羌蕪樹竟是撒下漫天的飛絮,隨著夜風飄飄蕩蕩,一直散到看不見的遠方。


    她靜靜地望著飄舞的揚絮,他彎身下來吻了她。


    而今羌蕪樹林又開始分散水墨色飄絮,樹下卻沒有素裙美人望著他笑語嫣然。


    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


    蒼翠的青苔爬滿早已傾塌的殘垣斷壁,院中無人修剪的高大果樹枝葉枯黃,斑駁落葉覆蓋了滿院的泥濘軟泥,他踩上去,窸窣作響。


    了了喜歡蹲在樹下用粗布兜住落地的熟果,喜歡在牆邊搭起玲瓏生色的錦繡花架,喜歡在陽光明媚的午後用炭黑石塊在地上畫畫。


    她指著那疑似雞蛋的黑圈說:“這是盛夏生滿蓮花的池塘。”她目中滿含期待,抬起頭來望著他:“你說像不像?”


    像。


    你畫什麽都像。


    他走進那暗不見光的陰冷房屋,低聲喚了一句:“了了。”


    蛛網密布的破敗小屋中,怎麽可能有當年那樣的如玉美人應和他。


    流風極快地卷過所有灰塵和蛛網,需要墊腳的歪木桌上,掉下一支恍然如新的石榴色瓔珞發釵,砰然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淩澤上神走到木桌邊,彎腰撿起那支瓔珞發釵,再起身時,挺得筆直的身形似有微晃。


    三百年前,他將這支用以定情的精致發簪遞給她。


    “等我三日,”那時他說:“我去榮澤雲君的府邸,向你父親提親。”


    淩澤上神一手扶著桌沿,喉嚨泛出一口鮮血,手握那尖銳的簪尾,紮入掌心而不知。


    他當即離開了這裏,趕往川壁雲君的府邸,那裏的備案閣中,有著近一千年來天界的重案典例。


    破落窗邊羽色暗沉灰黑的信鳥在半空中晃了個圈,兜兜轉轉飛回了廣煙神殿。


    廣煙神殿宮燈明輝的敞亮內殿,珞姻上仙如願以償地等到了她的信鳥,那隻羽毛灰黑的小鳥撲騰著一雙翅膀,嘰嘰喳喳地小聲叫著。


    “將發釵埋進灰塵裏了嗎?”


    灰黑色小鳥輕快地轉了一圈,黑葡萄大小的眼睛中泛著驕傲的光。


    “他看到那支發釵了嗎?”


    灰黑色小鳥啾啾鳴叫出聲,尖尖的鳥嘴突然往前一伸一伸。


    “他吐血了?”


    小鳥翅膀遮麵點點頭,賊亮的小眼睛裏帶著於心不忍的同情。


    珞姻上仙銀鈴般清脆地笑了一聲,拍了拍它的腦袋:“出門左轉第十三棵樹上,長了你喜歡吃的果子。”


    小鳥如離弦之箭般勢不可擋地衝了出去,目標瞄準內殿左邊的第十三棵樹。


    三百年前的瓔珞石發簪,怎麽可能還在那裏。


    淩澤上神手中如今拿著的這一支,乃是珞姻上仙翻箱倒櫃找出來的,最為相似的那一個。


    暮雨初歇。


    雨色浸潤後的庭院,翠微碧色深深,欄杆邊叢生的薔薇花團緊挨如簇,嫣嫣花瓣含著滴滴清露,一副不勝涼風的嬌美模樣。


    景瑤披著蓮青色素織鬥篷,手中抱著水晶暖石做成的溫爐,站在窗邊一心等待她遲遲不歸家的丈夫。


    她提前讓婢女準備好了極為豐盛的晚飯,蜜釀醬肘,銀須碧藍絲,銀花軟牛脯,每道熱氣騰騰難得一嚐的天界佳肴都在木桌上擺放得端正整齊,兩套珍惜昂貴的碧玉餐盤緊挨在一起,各搭著一對精致的銀筷。


    淩澤上神已經有三日沒回來。


    他在川壁雲洲,似是遇到了什麽急事,連聲招呼都沒同她打,竟然接連三日未曾給她捎來一句話。


    景瑤上了桃.色胭脂的粉臉還顯得有些病態的微白,耳畔彩嵐紅寶石墜搖曳生光,她的心裏有些擔驚受怕的不安,包含著諸多讓她如墮冰窟的猜想。


    整整三天,為什麽一句話也沒有給她?


    整整三天,為什麽不在意她有沒有按時喝藥?


    但她同時又想到,她的生辰快要到了。


    仿佛某一年,也是這個時候,淩澤上神接連三日沒來一趟瑤光閣。


    在她準備提人去川壁雲洲時,整個瑤光閣忽然被一大群赤尾虹蝶團團包圍,那些周身揮灑流華的豔麗蝴蝶繞著她翩翩起舞,淩澤上神伴著雲霧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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