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沈堯又記起魔教的左護法。他對左護法印象不錯,因為左護法那日為民除害,慷慨救下了柳青青,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沈堯信奉的大仁大義。


    他剛想到這裏,前門忽然被人推開。


    沈堯抬頭一望,正好撞上了……段無痕。不過,段無痕的左臂似乎受傷了,沈堯關切道:“呦,你剛打完架?”


    段無痕環視一圈,問他:“許興修呢?”


    許興修吃過午膳,稍微犯困,歇在臥室睡覺了。是以,沈堯在不驚動師兄的前提下,抱著兩個藥箱坐到了段無痕的旁邊,解釋道:“許興修在臥房休息。你把衣裳脫了,盡快止血鎮痛。許師兄擅長調理內息。若論跌打損傷,止血化瘀,傷筋動骨,你找我準沒錯。”


    今天的段無痕有些奇怪。他默然不語,仍在斟酌,目光掃過沈堯,還帶著一絲懷疑。


    沈堯正襟危坐,抖了抖衣襟:“你別看我年紀小,該會的,我都會。我們丹醫派建在一座山上,平時那些獵戶、樵夫、農夫之類的,被老虎咬了,被斧頭劈了,在山路上摔成了廢人……他們都會來找我。”


    段無痕拎起他的藥箱:“沈大夫,你得跟我回去一趟。”


    沈堯皺眉:“還有誰受傷了?”


    段無痕籠統道:“很多人。”


    沈堯指了指他的傷口:“比你還嚴重嗎?”


    段無痕透露:“嚴重得多。”


    他靜立原地,溫文有禮道:“你願意去嗎?”


    沈堯不假思索:“去啊,當然要去!你們段家的大夫,資曆肯定不及我。”


    言罷,沈堯連忙收拾了一批藥材,還有丹醫派自製的“止血跌打丸”。這種藥丸富有奇效,沈堯原本準備留著,拿到武館那邊賣錢,聽說段無痕需要,沈堯都沒藏私,揣著藥箱和藥瓶,懷揣一腔激昂的熱血隨他出門。


    然後,沈堯的腳步停滯在門口。


    他見到了四位黑衣人。


    沈堯這才反應過來——段無痕不是段無痕,他是程雪落。


    程雪落已經容不得他反悔。四個黑衣人架起沈堯,在亂成一鍋粥的段家的眼皮子底下,將沈堯這個大活人給劫走了。


    那是沈堯第一次感受“輕功”的威力。他被兩位黑衣人駕著手臂,穿過雨幕,乘雲踏霧。雨水滑入鼻腔,他忍不住咳嗽,程雪落責令他不許出聲,他隻能硬憋著。


    魔教在涼州開辟了一處據點。或者不止一處吧,總之,那座宅邸從外觀上看,尋常普通,滿大街都是這樣的房屋。牆外栽了幾株翠竹,樹木成蔭,台階覆蓋著青苔,還有一叢淺紅的海棠花期正盛。


    沈堯讚歎道:“楚開容和我說,京城的貴公子都喜歡在涼州買宅子。確實啊,涼州的宅邸,坐北朝南,意境幽幽。”


    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清脆又纏綿,像是巫山之女敲冰碎玉:“沈大夫?”


    抬眼時,果然見到雲棠。


    沈堯打了個招呼:“雲教主。”


    雲棠喚他進門:“多日不見,你又清減了。”而後又說:“還好你這張俊俏的臉沒變。”


    沈堯偏過頭,見到幾位蓬頭垢麵的男子。他心下一凜,隻因那些人都被挑斷了手筋和腳筋,鎖骨和琵琶骨遍布窟窿眼,膝蓋突兀,膚色泛黃,瘦得能看清胸膛幾根肋骨。


    這是哪裏來的人?


    沈堯放下藥箱,走到近前,為其中一人搭脈。


    此人鬢發散亂,雙眼無神,形如枯槁。但他並不年邁,單從骨相來看,最多不超過三十歲。


    沈堯撩開他的發絲,溫聲問道:“公子,貴姓?”


    他回答:“免貴,姓澹台。”


    沈堯又問:“名字呢?”


    話沒說完,沈堯取下發帶,纏在他的頭上,遮住了他的雙眼。


    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碗茶水,在桌上寫字。沈堯依稀辨認出,他寫的是:澹台徹。


    這三個字一出現,沈堯一下子想起來——澹台徹!是那個澹台徹!江湖傳言,魔教有一個歃血堂,堂主名為澹台徹。他曾經殺光了一個村子的人,喝人血,吃人肉,邪魔歪道,無惡不作。


    沈堯蹦開,退離一尺遠。


    澹台徹攤開手掌,覆住半張臉,牽動唇角笑了笑:“你怕甚?我如今,一介廢人而已。”


    雲棠施施然坐在旁邊,稱呼他為:“師父。”話中一頓,她才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從地牢裏弄出來,可不想聽你自稱為一介廢人。”


    澹台徹久居地牢,見不得光。他五髒俱損,說不了幾句話,身形已是搖搖欲墜。


    扶華教的兩位藥師立在一旁,相繼擺出一排靈丹妙藥。他們還沒打開瓷瓶,雲棠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沈堯的肩膀:“喂,沈大夫?”


    沈堯沒做聲。


    他正在考慮,是否應該救治一個大奸大惡之人。


    早些年,江湖還有一個“惡人榜”,澹台徹名列第一,無可撼動。


    然而丹醫派的門規是“醫者父母心”,也是“立品端方,守身剛毅。”


    單從病患的角度考慮,他們並沒有任何的不同。


    沈堯麵露難色。雲棠捏著他的一截衣袖,笑得矜持:“你們離開丹醫派,是為了給天下第一莊的莊主治病,對不對?要我說呢,天下第一莊的莊主,可不比我師父清白多少。”


    沈堯隻當她在胡說。魔教的教主,慣會操縱人心,妖言惑眾的。


    他正色道:“我……我沒治過這樣的病人。”


    他撥弄著桌上的靈丹妙藥:“這是靈首大造丸?用了紫河車、靈芝、人參、天山雪蓮……”


    話音未落,不遠處的一位背著銀環大砍刀的男子喊道:“沈兄!”


    初聽這渾厚有力的嗓音,沈堯便知道,來人是扶華教的“黑麵判官”蕭淮山。前些日子,在丹醫派時,沈堯全權負責醫治蕭淮山,短短幾天,他就治好了蕭淮山的隱疾,讓蕭淮山告別了尿頻尿急尿不盡。


    蕭淮山這個人,一向恩怨分明。沈堯對他的命根子,真有再造之恩,於是蕭淮山分外客氣:“沈大夫,你懸壺濟世,醫術高超,哪怕澹台徹的病情特殊,你也能藥到病除的!我曉得!我相信你!”


    作者有話要說:這時可能還看不出來,沈堯是要成為武學宗師的人


    丹醫派的弟子學會武功,既能做一個輸出,也能做一個輔助【點頭


    第30章 舊疾


    沈堯望著蕭淮山,一時語塞,喃喃道:“我還是先給……左護法療傷止血吧。”


    程雪落卻不領受他的好意。


    程雪落放下一柄劍,轉身去了一間內室。沈堯抱著藥箱,不聲不響跟在他身後。血水滲透了程雪落的衣袖,沾濕他的手背,順著他的修長手指,一點一滴掉在地上。


    方才的情況還沒有這麽嚴重。可見,程雪落的傷口崩裂了。


    沈堯將藥箱放在桌上,拉開程雪落的衣襟,嘖嘖道:“你們這幫高手真能忍。你的手臂都快爛了,你還裝成不痛不癢的樣子?”


    雨幕滂沱,天色昏暗,室內並未點燈。程雪落赤.裸上身,側影寥寥倒映於牆壁,他的肌理流暢而精壯,從肩膀到後背,無一不彰顯他的強健有力。


    沈堯歎了口氣,心道:憑他的造化,怎麽會被人砍得這麽慘?


    程雪落的左臂被割開一條深痕,皮肉綻裂,隱現白骨。沈堯問他疼不疼,他竟然說:“還好。”


    沈堯欽佩不已,拿出了看家本領,敷藥止血,針灸化瘀。他忙得滿頭大汗時,程雪落忽然用右手拎起外衣,說什麽都要將衣服穿在身上。


    沈堯製止他,頗為惱怒:“程雪落,你發什麽瘋?這條手臂還要不要了?”


    程雪落偏過頭,看著門口。


    沈堯順著他的目光一望,隻見雲棠斜倚牆側,似笑非笑。她赤足行走,腳不沾地,裙擺無風自動,如同水岸淩波荷葉,亦如雲端玉池堆雪。


    她說:“左護法,你讓我多瞧一眼,又不會少一塊肉。”


    沈堯附和道:“就是啊,男子漢大丈夫,不用拘泥於禮法。人家隻是看看你,又沒碰到你,你怕什麽呢,是不是?”


    話音未落,雲棠抬手搭上了程雪落的左肩。她五指並攏,如蛇一般靈活,順著他的肩胛骨,往下滑了滑,撫劍彈琴一樣順勢摸到他的後背。


    沈堯隻覺自己被人當場打臉。


    他喉結滾動,奉勸道:“雲、雲棠,你不要動他,他現在狀況、狀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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