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落最先回頭,望見秦淮樓第二層的欄杆處,某位穿著紗衣的年輕女子被男人壓在欄杆之外,而那男人手提長刀,手起刀落,混著鮮血的一顆頭顱當場滾落。


    第36章 血災


    江湖紛爭, 免不了殺人見血。


    禍不及百姓, 血不濺庶民——這是名門正道的規矩。


    尤其是迦藍派, 信奉“眾生皆苦, 我渡世人”。然而那個狂性大發、提刀砍頭的男子, 脖頸之處竟有蜘蛛刺青。


    隨著他的一聲大喝,秦淮樓的正門被堵住。第一層樓、第二層樓都有男人和女人往下跳, 倘若他們會輕功, 倒也能死裏逃生。但是不會輕功的人,難免負傷, 甚至有當場摔死的, 生前享盡了人間豔福, 死後卻隻能橫屍街頭。


    衛淩風原本以為,秦淮樓僅有兩三個鬧事者。但他定睛一看,卻見一片刀光劍影, 幻化血光凜凜, 兵刃相接,磕碰之聲不絕於耳。


    姑娘們的哭叫淒厲至極:“別殺我, 我還不想死!”


    迦藍派的俠士聲如洪鍾:“娼妓自當絕戶!”


    “我不是生來就想做娼妓!”


    “邪淫果報, 罪無可恕!”


    某位僥幸逃出來的江湖人士,褲子都沒穿好, 光著屁股在街上狂奔,邊跑邊喊道:“救命啊!殺人了!放火了!迦藍派發瘋了!他們要血洗秦淮樓!”


    尖叫呐喊哭嚎, 交織成一首混亂猙獰的曲調。


    衛淩風忽然問:“段家的巡街武士在哪裏?”


    程雪落召喚一名暗衛:“你把他們引過來。”


    暗衛領命, 閃身消失。


    段家武士尚未出現, 然而局勢越來越危急。


    秦淮樓屹立多年不倒,聲名遠播,自有其過人之處。樓中常年駐紮一批劍客,應對鬧事的江湖中人。但是今夜,那幫劍客自顧不暇,更別提保護別人。


    因為,在第四層樓,簾幕被燈油浸染,大火乍起,濃煙滾滾,熱浪滔滔。


    火勢蔓延,愈演愈烈,衝破了第三層樓和第五層樓,名妓與嫖.客一同葬身火海,能逃跑的幸存者更少了。


    這時,忽有一位穿著輕薄紗裙的少女跳出一樓,連滾帶爬地跑向長街拐角——衛淩風和程雪落都站在這裏。那少女的背後跟著兩名追殺者,而她腳踝負傷,逃無可逃。


    夜雨綿綿如細絲,衝不掉她臉上的血。


    生存無望。


    她雙膝跪地,又被嚇得肚子疼,雙手捂著腹部,蜷成一團道:“求、求求你們別、別殺我……我、我快被心上人贖身了。”


    追殺者卻說:“哦?就讓那個男人,滾去地獄找你吧!”


    這名少女年約十八歲,閱曆尚淺,此刻早已萬念俱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除了哭,隻有哭。


    程雪落抬手握住劍柄。兩位追殺者揮刀劈砍時,程雪落拔劍出鞘——他殺人隻在一瞬間,帶有碾壓式的果決。衛淩風讚他一句:“好劍法。”


    程雪落竟然回答:“閣下的輕功更好。”


    衛淩風轉身,卻道:“不過是些雕蟲小技。”


    程雪落的劍上沾血。他提著劍,等到雨水衝掉血跡,方才收劍回鞘:“你起初自稱不會武功。”


    衛淩風抱著藥材,輕描淡寫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


    那位少女閉眼等死,久久等不來死訊。她睜開眼,回頭一望,見到兩個追殺者倒地不起,氣絕而亡,方知她自己死裏逃生。雖然她沒看清是誰救了她。


    *


    書上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俠義。


    衛淩風帶著藥材回來時,沈堯正在和澹台徹探討“江湖俠義”的內涵。


    澹台徹說:年輕人初闖江湖,路見不平,智取為上策,動武為中策,逞強為下策。沈堯讚同他的見解,聊到興頭處,澹台徹又說:“我這句話,專門講給你聽,因為你不會武功。”


    沈堯正在喝茶,被嗆得悶咳了一聲。


    這一壺茶都是西湖龍井,配著湘妃竹的茶器,餘韻幽然,妙不可言。他還沒捂熱雙手,就聽說衛淩風和程雪落都回來了,連忙跟著一名侍衛,走向了密不透風的地下室。


    衛淩風立在門口,沈堯與他撞上,低聲戲謔:“一個時辰不見,如隔三秋。”


    衛淩風道:“你白天走了那麽久,也沒見你給我留個信。”


    沈堯笑道:“你這語氣真好玩,好像我背著你,去做了什麽事。”


    衛淩風停頓片刻,從袖中取出幾條發帶,往沈堯的手裏一塞,不辯解也不多言,就留給他一個背影。


    沈堯跟在他身後,閑閑漫步:“師兄,你送得很及時。不過這個東西,一般不都是男人送給女人的……”


    衛淩風道:“這是黑色的,女人隻用藕粉禾綠。”


    沈堯隨手換上新發帶:“誰告訴你的?”


    衛淩風推開一扇門:“店鋪的老板。”


    沈堯聞言,又笑道:“你送我藕粉禾綠,我也會收下的。”


    他隨衛淩風踏進內室,藥材都被分門別類,擺得整整齊齊。沈堯輕車熟路地拆開包裹,搗碎藥材,衣襟袖擺均是一股草藥味。


    他和衛淩風攜手合作,花費半個時辰,就做出了“紫金回魂散”。


    恰好,雲棠一覺睡醒。她撩開錦緞流光的簾帳,胸腔一陣絞痛,如有千刀萬剮——這些苦楚都可以忍耐。她最害怕走火入魔,內力相克,終歸喪失武功,淪為一介廢人。


    天下武林,五大世家,八大門派,誰不想屠盡魔教孽障?


    她深吸一口氣,聽見有人喚她:“教主。”


    雲棠抬頭,望著程雪落。他誠實地說:“衛淩風他……”


    雲棠反問:“是不是會武功?”


    程雪落道:“輕功。”


    雲棠推測道:“你們撞到了段家的人?”


    程雪落點頭,又說:“迦藍派門徒,在秦淮樓殺人放火。”


    雲棠疑惑:“為什麽?”


    程雪落當然也不清楚原因。他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話音未落,右護法輕輕叩門,雲棠讓他們進來,沈堯帶著兩瓶藥坐到她的床前,肅然道:“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湯匙,溫水送服。按時吃藥,千萬不要斷了。”


    雲棠有心逗弄他:“若是斷了,會怎麽樣?”


    沈堯原本想說:我們就要再換一種藥。但見雲棠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沈堯故意惡化後果:“你會變成澹台徹那樣,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雲棠一驚,臉色慘白。


    “我不吃這種藥。”她說。


    沈堯有點後悔,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改口道:“我剛才逗你玩的,沒那麽嚴重。我師父的醫術比我和師兄都要強,你不留在丹醫派,跑到了涼州,我們隻能盡力治好你,你也必須配合。”


    雲棠半靠著床頭:“這種藥,如果沒用的話……我就殺了你祭天。”


    衛淩風一手撥開沈堯,正要開口,雲棠含笑道:“我也是逗你們玩的。”


    言罷,她又叮囑道:“秦淮樓的血光之災……你不要自稱在場。沒有世家大族撐腰,當心惹禍上身。”


    她正在和衛淩風講話。


    不過沈堯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刨根問底道:“秦淮樓的血光之災是什麽?”


    衛淩風道:“今夜醜時之後,迦藍派的門徒,集結一幫江湖刀客,在秦淮樓殺了許多人。”


    沈堯直言不諱:“他們腦子有毛病?”


    衛淩風稍微頷首:“殺人不是主要任務。他們是為了潑油放火,吸引官府的注意。”


    沈堯道:“官府?”


    衛淩風道:“今夜恰逢段家武士巡城。”


    沈堯從未和官府的人打過交道。他隻知道,武功高強之人,可以走一條“武選”之路,為當今朝廷效力。


    但是,江湖俠客講究一個“來去自如,不吃皇糧”,五大世家和八大門派一向與朝廷井水不犯河水。


    沈堯思索道:“涼州太守的妻子,是不是段永玄的妹妹?我聽別人說的。”


    他暗忖:劍仙不愧是劍仙,妹妹嫁給了涼州太守,老婆又是一代名師的高徒,兩個兒子武功出神入化——雖然其中一個兒子貌似撿不回來了。


    他轉念又想:澹台徹告訴自己的話,不知是真是假……他當時佯裝不懂,全做笑談,其實內心有過動搖。


    程雪落的聲音打斷了沈堯的思路:“段永玄的妹妹和涼州太守是夫妻。所以,你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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