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百清看見了沈堯的小動作,卻沒有出手製止。


    顯然,他也不希望衛淩風在流光派一命嗚呼,他還要向武林盟主、武林各大世家、各派掌門、乃至藥王穀交待。


    沈堯忽略了譚百清,反複給衛淩風診脈。


    他低著頭,一手攬緊衛淩風,根本靜不下心來。他恨不能一刀砍死譚百清,衛淩風卻和他說:“阿堯,你誤會了。我的傷勢……和譚掌門無關。”


    此話一出,沈堯與譚百清相繼一愣。


    衛淩風說:“我傷成這樣,是因為我走火入魔,用右手打傷了自己的左手,用左腿踢斷了自己的右腿。”


    沈堯心道:他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嗎?


    譚百清微微一笑,接話道:“確實如此。”


    沈堯明知這不是實情,但他無計可施,甚至不能再罵一句譚百清解氣。


    譚百清緩步走到趙邦傑身側,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邦傑剛剛倒下後不久,譚百清就帶著流光派的幾位弟子趕到了地牢。譚百清精通武學和劍法,堪稱一代宗師,但在醫術一途上,卻遠遠比不得沈堯的師父。


    沈堯的師父在外遊曆時,受到“龜息功”啟發,演變而生一套“假死法”,也即輪流點按幾處穴位,輔以針灸,便能讓一個人立刻假死,仿佛修成了最上等的龜息功。兩個時辰之內,活人與死人無異。倘若兩個時辰之後,還不將氣門解開,此人便有性命之憂。


    沈堯懷疑,連段夫人都頗感興趣的《靈素心法》,實則為他們丹醫派的“假死法”。哪裏算得上獨門秘笈呢?充其量,隻是一些不為人知的奇技淫巧。


    譚百清還在一旁提醒道:“這具屍體尚有餘溫。若是用《靈素心法》起死回生,多久才能見效?”


    衛淩風淺吸一口氣:“稍等,待我先驗過他的屍體。”


    衛淩風說完,手掌貼著地麵,繼續用他來時的方法前行。


    沈堯跪坐在地上,看著衛淩風的背影,隻覺得自己胸肋滿痛。他咽下一口唾沫,喉嚨都變得分外苦澀,生出一種惶然之情,驀地湧向心頭。


    他心道:譚百清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功強於段無痕,肯定也強於程雪落。流光派弟子眾多,耳目混雜,想從他們這兒逃出去,可真是難於上青天啊。


    依沈堯之見,衛淩風脈相混亂,內息不穩,左手和右腿都被人廢掉了,必須盡快救治。否則……否則,從今往後,大師兄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沈堯垂著頭,又想:站不站得起來另說,或許連他的命都保不住。


    沈堯心懷這般擔憂,一時憂慮,一時憤怒,表麵上強作鎮定,站起來走了幾步路,跪在衛淩風的身邊,謊稱:“半個時辰以前,我和趙邦傑關在一起。他吃完一塊窩窩頭,忽然就咽了氣。我學藝不精,不曉得他為何突發惡疾,當場猝死。”


    譚百清插話道:“衛大夫,有何高見?”


    趙邦傑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衛淩風背靠著木板,從袖袍中伸出右手,沿著趙邦傑的手腕摸骨,摸到一半,他側過臉,與沈堯對視。


    沈堯目光炯炯,喊他:“師兄。”


    衛淩風歎了口氣。


    沈堯變得焦急:“師兄?”


    衛淩風覆手蓋住了趙邦傑的雙眼,吩咐道:“阿堯,莫慌,把你的銀針給我。”


    沈堯掏出一塊絹布,再一打開,登時亮出一排銀針。他正準備把銀針交給衛淩風,又顧忌譚百清在場,不得不擺出一副苦相,演戲道:“沒得治了啊,師兄,這個人已經死了。”


    衛淩風抽出一枚銀針:“我知道。”


    沈堯神情苦惱:“我們……我們不能……我是說,師兄,這人的魂魄都去了閻王殿,縱使我們是大羅神仙,也做不到逆天改命啊。”


    衛淩風抬頭看了一眼譚百清,又低頭望著沈堯,溫聲教導:“他已經死了,皮膚正在發紺,四肢正在變硬。我試一次也是試,於他而言,並無損失……左右不會比現在的狀況更差。”


    譚百清居高臨下,審視他們二人,忽然附和道:“小阿堯,你應當多聽你師兄的話。起死回生之術,怎能算是逆天改命?這叫治病救人,勝造七世浮屠。”


    沈堯正想罵一句:你他娘的叫誰“小阿堯”?老子的名號也是你這狗賊能叫的?


    然而,想到他們此時的處境,沈堯努力壓製了怒火。他知道衛淩風的左手不能用,就開始猜測衛淩風的意圖,配合他為趙邦傑施針。


    因為趙邦傑根本沒死,所以也用不著《靈素心法》。


    衛淩風使用了丹醫派秘傳的“鬼門十三針”,來替趙邦傑解除龜息之態。但他心力不濟,手勁不穩,短短一個周期後,他緩慢地抬袖掩麵,血水從他的嘴角往下流,泱泱不絕。


    沈堯大驚失色:“師兄!”


    他慌忙握住衛淩風的手,又從自己的衣兜裏翻藥,嘴上說著:“師兄,師兄沒事的,我這兒還有別的藥。你隻是心脈受損,丹田息弱,陽氣衰微而欲脫,又被人斷手斷腳了而已,沒事的!你別怕!”


    衛淩風苦笑道:“我不怕。”


    他微微往前傾,手扶著木板床,額頭靠在自己的手上:“你何時見我怕過?”


    他明明是在用一貫的語調說話。


    沈堯卻聽得想哭。


    他身上還帶著草藥的清香。


    沈堯重新擺好一排銀針,接話道:“我見過的。小時候我發燒,燒得快沒了意識,你守在我床邊,那樣子似乎是有些害怕。還有,上次,我中了五毒教的花蕾散,師兄你也並不是非常冷靜。”


    譚百清旁聽他們二人對話,笑道:“好一個丹醫派,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沈堯皺著眉頭,心道:這個死老賊,江湖傳言他好男色,他還非要提什麽兄弟情?有毛病吧。


    譚百清似乎一眼洞穿了沈堯的念頭,卻也沒動怒,隻是催促道:“動用《靈素心法》,想必會折損心力。你們若不盡快救治病人,便要前功盡棄了。”


    顧不上趙邦傑,沈堯湊到近前,先讓衛淩風止血。


    然後,他看著衛淩風繼續施針。


    最後一針落下,沈堯以為這就結束了。怎料,衛淩風忽然按住了趙邦傑的身體。室內無風,他的衣擺仿佛隨風而蕩,周身彌漫一股極陰又極虛的寒氣,凍得沈堯往後縮了半寸,又猛然往前進了半尺——他非要靠在衛淩風的身邊,直到譚百清扯著他,一手將他扔飛。


    這時,沈堯驀地明白過來——其實衛淩風也不會《靈素心法》。衛淩風之所以擺出這種架勢,八成是為了迷惑譚百清。


    無論譚百清信或不信,至少,他眼見為實。


    *


    流光派的七十二間密室一向是本門重地。到了譚百清這一代,流光派甚至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倘若掌門身在密室,那麽,無論發生多麽緊急的大事,都要守在密室之外,耐心等待掌門出現。


    打從譚百清跨進三十七號密室,已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流光派的宴會都快結束了,譚百清還沒從密室裏出來,這可叫他的弟子一頓好等,等得都有些著急了。


    其中一個弟子狐疑地問道:“師父怎的不見人影?”


    年紀最輕的弟子回答:“定是那個衛淩風作惡多端,叫人不恥,我們師父正在盤問他的樁樁罪行……”


    他還沒說完,旁邊有人打斷他的話:“你們,有誰見到靖澤師兄了?”


    年輕弟子回答:“靖澤師兄,不是還在宴會上迎賓接客嗎?我來時,還見到點蒼山的那幫傻小子在鬧他,讓他把舞姬領回台上。”


    旁邊的弟子卻說:“我剛派人找了,靖澤早就離席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幾人在屋內討論時,雲棠就坐在一棵樹上,聽著這一幫弟子吵吵嚷嚷的談話。


    流光派作為江湖八大派之首,自有百年根基,這座宅邸更是豪奢氣派,載種了許多茂密繁盛的大樹,枝葉豐茂,軀幹粗碩。


    於是,濃密的樹影擋住了靖澤的視野。他不得不坐在一根枝杈上,坐在雲棠的旁邊……因他被點了穴道,無法發出一點聲音,更不能亮出劍法,隻能做一個備受操縱的木偶人。


    他費力地轉動眼珠,微弱月光中,他隱約看見,雲棠的下頜骨邊緣,似有一道淺淺的弧線。他此時方才明白,雲棠戴了一張人。皮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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