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無痕被血陣牽製了內力。他一邊看顧自己的手下,一邊抵擋著藥王穀的高手們。但是藥王穀的人都沒有痛覺,他們在血泊中越戰越勇。


    那些小孩的哭聲紮入了段無痕的腦海。


    無辜的幼童即將受難,段無痕卻無法分神去保護他們。


    段無痕自負劍法高超,早入化境。他在熹莽村已經目睹過平民遭難,今夜又要眼睜睜看著幼童受死。而他還在孤軍奮戰。他揮劍時,手腕一頓 ,劍光滯後,似有走火入魔和境界崩裂的趨勢。


    “練武之人,最忌諱妄自菲薄。你不相信自己,那就握不住劍,”石刁柏看著段無痕,可惜道,“心智不堅,隻能做蠱蟲的肥料。”


    石刁柏握著廣冰劍,聽著耳邊孩子的哭聲、沈堯的忍痛聲、段無痕混亂的腳步聲,頓感這是一陣天籟。


    他體內的蠱蟲肆意撒歡。他也閉目養神,如癡如醉……這麽多年了,從藥王穀的無名小卒爬到穀主之位,借由元淳帝之手,日益壯大藥王穀。《靈素心法》到手了,丹醫派的絕學到手了,伽藍派的續命之術也被他掌握了……他再煉化蠱蟲,便是萬物之主,便是此世之神。哪怕他不會武功,哪怕他天生弱骨、不陰不陽,誰敢不拜服他?


    他唇邊噙著笑。


    衛淩風微微抬頭,緊盯石刁柏的衣裳。


    蠱蟲凝成的肉包鼓起一塊,就在石刁柏的左下腹處。衛淩風催動無量神功,流風聚攏為無形屏障,纏裹著石刁柏。


    而衛淩風提起匕首,直接刺入石刁柏的左下腹,石刁柏猛然睜眼,正要高呼,衛淩風剜出石刁柏的腹肉——全是一團蠕動的蠱蟲。


    地上落葉飄起,擦出火花,那火光燒得比燈籠更旺,燃在一團蠱蟲之上。


    石刁柏以身飼蠱,與蠱蟲融為一體,傷勢再重也能快速愈合。這些年來,所有暗殺他的人,都失敗了。無論那人武功多高。


    衛淩風觀察石刁柏多年,經由錦瑟提醒“蠱蟲越強,反噬越強”,這才想到了殺死石刁柏的辦法——廣冰劍能給蠱蟲喂食邪氣,血陣能讓蠱蟲亢奮不已,段無痕這位劍仙的失敗更能激發石刁柏的自滿之意。多管齊下,或許能誘使蠱蟲現身。


    衛淩風的把握隻有四成。


    但他拚死也要一試。


    石刁柏麵色枯敗。


    藥王穀的高手們趕來解救石刁柏,但他們穿不透無量神功形成的屏障。衛淩風坐在屏障之中,不僅燒光了蠱蟲,還用匕首割破石刁柏頸後的蜘蛛刺青。


    而石刁柏被無量神功捆緊了雙手雙腳,動彈不得。他驚覺衛淩風這條狗咬了主人,還發覺衛淩風的手掌血淋淋一大片——他沒割沈堯一塊肉,方才一直在自戕。


    這些年來,衛淩風對藥王穀惟命是從。他偷取丹醫派的絕學,獻給藥王穀,連《靈素心法》都交了出來。


    石刁柏允許他返回雲霄之地,他才敢和雲棠相認。


    石刁柏在魔教也有耳目。那些耳目告訴石刁柏,衛淩風毫無主見、貪生怕死,惹得雲棠多次動怒,常夜琴甚至想殺了他。


    而今,他似乎終於達成所願。


    石刁柏喘息著道:“衛淩風,我死了,你的毒沒人解……你也要死。”


    衛淩風笑著說:“死是一種解脫,我求之不得。”


    石刁柏目眥欲裂:“你在譚百清、段永玄、雲棠麵前苦苦求饒時,並非這一套說辭……”


    “對,”衛淩風站了起來,目光淡淡看著他,“為了讓你暴斃,我可以裝作貪生怕死。”


    話音剛落,四周牆壁都被爆開,江家、楚家和趙家的武士們包圍了這座宅邸。領頭人正是扛著大刀的江采薇。


    江采薇長裙飄然,英姿颯爽。她一個健步衝進血陣,刀下金光大亮,砍掉了藥王穀的眾多弟子。


    江采薇高聲喚來江家侍衛:“愣著幹什麽!快把孩子帶走!”


    侍衛們抱著孩子,退離了這座凶宅。他們來得及時,那些孩子毫發無傷。


    江采薇擋在了段無痕之前:“段兄!世家子弟同袍同澤……”


    段無痕卻道:“殺光他們再說話。”


    牆壁化為煙灰,許興修和錢行之攏著衣袍站在牆外。許興修指點道:“再燒一把蘆根、決明子、地骨皮。抓緊點,別耽誤了。”


    錢行之蹲在一架火爐邊,幫著楚家侍衛給爐子扇風:“燒起來!燒起來!衝破血陣!日他娘的死太監,讓他狂!誰敢傷我師兄弟,我必扒他一層皮!”


    藥香浸入血陣,破解了陣法。


    月光褪去血色,皎潔如一輪銀盤。


    段無痕不再受到牽製,終於能使出全力。


    他殺紅了眼,劍氣直衝雲霄,誰也沒見過這麽強悍的招式,藥王穀的高手們招架不住節節敗退。而段無痕以一敵百,更使出了段家最絕的一套“星落劍”。那劍氣百轉千回,快如殘影,穿透了藥王穀眾人的胸膛,夜色中星隕如雨,血濺如花。


    衛淩風讚歎道:“很美。”


    石刁柏仍在掙紮。


    石刁柏練蠱,練到了最高境界。血陣還未消散,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能寄生於伽藍派弟子的身體,假以時日,借屍還魂。


    但是,衛淩風窺破了他的秘密。


    衛淩風從地上撿起血陣的陣眼——陣眼是一根人骨。衛淩風碾碎了人骨,手掌中的鮮血混在骨頭粉末裏,灑在了石刁柏後頸處的蜘蛛刺青上。


    這個蜘蛛刺青,正是伽藍派續命之術的法門所在。


    衛淩風沒用內功壓製體內毒性。此時他的血中帶毒,毒血混著骨粉,徹底汙染了蜘蛛刺青。


    石刁柏無計可施,當場奄奄一息。他趴在地上,沈堯還狠狠踹了他一腳,罵道:“真該死。”


    被自己養的狗給咬死了,石刁柏倒不覺得窩囊。他曾在衛淩風年幼時,用洗髓、放血、灌毒的種種手段折磨過這位天之驕子,讓那孩子從一身傲骨淪為喪家之犬,忍辱負重過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攀上武林世家,這才揚眉吐氣。


    他想了想,竟然笑了。


    衛淩風忽然說道:“我會把藥王穀夷為平地 。”


    這句話戳中了石刁柏的痛處。他在死前聽見自己的心血即將毀於一旦,正要發狂,又看見了遠處的段無痕。


    那位劍仙將一切霄小斬於劍下,屠盡了藥王穀的所有人,包括石刁柏的入室弟子。


    年輕一輩的世家子弟望向段無痕的目光裏,都帶著崇拜和癡迷。眾人仰慕他、欽佩他、讚頌他挺身而出,保衛平民百姓。


    石刁柏咳出笑聲。


    回光返照時,石刁柏吐露道:“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托我辦成。”這一句話,耗光了他的心力,他氣若遊絲地強撐著說:“衛淩風,你的師父,也是段永玄所殺,哈哈哈哈……你想高攀武林世家,攀得起嗎?你這輩子……是藥王穀的一條狗……”


    石刁柏還沒說完,衛淩風的屏障破了。


    破障之人,乃是段無痕。


    段無痕道:“滿口胡言亂語。”語畢,他斬斷了石刁柏的頭顱。


    今夜的偷襲藥王穀,終於落下帷幕。


    段無痕渾身髒汙,衛淩風血流不止。沈堯替衛淩風止了血、敷了藥。當他路過蕭淮山的屍體,他默念道:蕭兄,走好。


    魔教僥幸存活的一位高手背起了蕭淮山的屍體,安靜地走在前麵。魔教的那些人組成了一支隊伍,沈堯亦在其中。


    在這靜夜時分,他們沉默地踏上歸途。


    許興修喊住了沈堯:“小師弟!”


    他很久沒有這樣稱呼過他。


    沈堯背對著他,回道:“師兄保重。”


    這一聲講完,錢行之也跑向了沈堯。


    夜色如墨,許興修站在街上,聲調漸低:“小師弟,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裏走?”


    “我知道!”沈堯高聲回答,“對了,許師兄,上次把《靈素心法》給你時,你做了手抄本。正好,丹醫派的掌門之位歸你了。你可以在京城治病救人,將醫術發揚光大……”


    這一別之後,恐怕再也不會相見。


    許興修喉嚨微澀,不由得問:“你呢?”


    沈堯跟隨魔教的高手們,越走越遠:“我這個人,錙銖必較,睚眥必報,趨炎附勢,貪財好色,不僅枉為丹醫派弟子,更枉為武林中人。許師兄,麻煩你把我從本門除名。”


    *


    數月之後,楚開容的登基大典如期舉行,京城也有了歡悅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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