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驚慌失措地跑過來了。她剛走近雲棠,也被雲棠點了穴道——雲棠已經疲憊不堪,隻能倚靠在柳青青身上,並把剩下的功力傳給了柳青青。


    柳青青淚如雨下,口齒不清道:“教主……”


    無人回應她。


    *


    江岸的戰局發生了變化。


    段家長老和劍客們全都停了手,於是鄭家也退離了爭鬥。隻剩下江湖七大派和殺手宗門還在苦苦支撐。又因為東嵐派的古琴被砸了,無法再壓製常夜琴,常夜琴如入無人之境。眾多魔教高手反敗為勝,大肆屠戮,殺得江湖七大派嗷嗷叫苦。


    而近旁那一座山崖坍塌,段永玄以一敵三,踩在嶙峋的岩石上,劍風暴烈而癲狂。


    衛淩風收盡劍光,再返還給段永玄。程雪落又輔以“昭武十八式”,段無痕還用一道劍氣屏障保住了程雪落——這幾招打得段永玄疾步後退。


    段永玄大聲罵道:“你們兩個孽畜,竟然合力弑父!”


    程雪落攻勢更猛,段無痕心亂如麻。


    夜風中血氣更濃,段無痕又發現,他和程雪落心思相通。段無痕一個眼神,程雪落已然會意。他們從沒有一起練過劍,也不熟悉彼此的招式,可是二人的默契渾然天成,配合得毫無瑕疵。程雪落像是世間的另一個他。


    他無法自控地記起母親去世前所說的話。


    她說:你們本該是一對好兄弟。


    段無痕走神了。


    趁此機會,段永玄當空翻身,操控萬千之劍,劈向段無痕。


    衛淩風帶動掌風,聚攏星月之光,再化為煙塵,直接撞上段永玄。這一招比“寒光照鐵衣”來得更迅猛,段永玄躲閃不及,側目又見程筱的屍體被放置在不遠處。程筱腰間掛著一枚玉佩,竟是他與她初見時……他所贈送的禮物。


    段永玄心有所失。他練武成癡,力求武功天下第一,江湖英雄拜服。然而高處不勝寒,他已喪妻,倍感孤絕……世間萬物皆可為劍,程筱也是一把劍,紮在他心上。


    他跌跌撞撞,打了個趔趄。


    衛淩風招招緊迫,程雪落橫貫劍鋒。段永玄向後栽倒,正好倒在段無痕的劍刃上——他被這個從小養到大的兒子一劍穿過了死穴。


    段無痕神色慘然,驟然停手:“父親!”


    “我……”段永玄臥地不起,聲息漸弱,“對不起你母親……她心慈好善,吃齋多年,我卻隨意殺人,視人命如草芥……我得去找她,求個原諒……”


    話音落罷,段永玄闔目,心脈停滯,命喪於此。


    段無痕無法站立,跪在了段永玄的身側。


    無量神功第八層凝聚的煙霧終於消散了。江水無波無瀾,月光淒慘泛白,眾人隻見段無痕跪地不起,程雪落滿身血汙。而衛淩風雙手負後,遙望遠處。


    段家長老和劍客們相繼圍了過來。


    戰場上,許多人都停下了爭鬥。


    程雪落看著失魂落魄的段無痕,又見段家眾人竊竊私語。他忽然拔出段永玄身上的長劍,高聲道:“我名為程雪落,和段無痕是孿生兄弟。當日在京城,弑君的人是我。今日在苗嶺,弑父的人也是我。”


    滿場駭然。


    有人當即喊道:“殺君弑父程雪落!”


    眾人接連謾罵:“殺君弑父程雪落!”


    段無痕在京城挾持過天子,人盡皆知,毀譽參半。而現在,程雪落竟然頂替了段無痕,代他承受所有糟糕的惡名。


    段家長老抓緊機會,連忙大聲說:“程雪落!難怪當日在京城,你使出了魔教的昭武十八式,去對付譚百清! 你扮作我家少主,混入我段家門楣,犯下‘殺君弑父’的滔天大罪!罔顧人倫!其心可誅!”


    長老氣勢磅礴,嗓音震耳欲聾。


    但他罵得再凶,也沒有動手去捉拿程雪落。


    段無痕抬起頭,與程雪落對視。


    程雪落輕聲道:“保重。”


    他轉身離去。


    背影漸遠。


    “不打了,”段無痕抱起父親的屍體,“我們回家。”


    段永玄已死,段無痕就是新任家主。


    長老和劍客們跪在段無痕麵前,朝他磕頭,齊聲道:“謹遵家主之命。”


    不遠處,鄭家主看著混亂不堪的江畔,吩咐道:“你們去解開漁民身上的點穴之術,給他們留點銀子。我們也走吧。”


    鄭家的武士們喊道:“家主……”


    鄭家主直言不諱道:“我們本是為了秘籍而來。段永玄都死了,段無痕不打了,你們誰能鬥得過衛淩風?”


    武士們緘默不言。


    “哎,這一次……”鄭家主歎息,“竹籃打水一場空。”


    鄭家主暗想:要是譚百清和石刁柏還在,今日的局麵不至於……


    念頭猛地刹住,鄭家主又暗暗責罵道:譚百清和石刁柏都是惡棍!算了,為了穩固家業,還是多生幾個孩子,多和達官貴人聯姻吧。


    他一邊思考,一邊走遠。


    段家與鄭家都走了。


    群龍無首,江湖七大派茫然失措。


    隻有東嵐派的弟子們還在負隅頑抗。東嵐派的弟子根本不擅長近戰,失去了鄭家長老的保護,他們這一群人就像是砧板上魚肉,毫無反抗之力。


    常夜琴朗聲大笑,抓住了東嵐派掌門,罵道:“你也配用七殺琴!”


    東嵐派掌門含恨道:“七殺琴是我們的鎮派之寶!你爹娘偷走了七殺琴!你這無恥小偷的孽子,不必跟我廢話!要殺就殺!”


    常夜琴立刻揮劍,正要斬落,卻被一陣風攔住了。


    常夜琴皺眉,側頭去看,看見了衛淩風。


    衛淩風囑咐道:“把七殺琴還給他們。”


    常夜琴破口大罵:“你說得輕巧!慷他人之慨,你算什麽東西……”


    衛淩風打斷他的話:“七殺琴十分珍貴,也是東嵐派第一任掌門的心血。”


    常夜琴低頭垂目,猛然發現衛淩風的左手食指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是教主的掌教之戒!違背教主的命令,等同於叛教。


    常夜琴一怔,心中怒火熄滅。他猶豫片刻,將七殺琴扔在了東嵐派掌門的懷中。


    東嵐派掌門緊緊抱住七殺琴,頓時淚流滿麵,不住念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終於能告慰師父的在天之靈……”


    東嵐派弟子們也跪在掌門身邊。眾人熱淚盈眶,哭成一團:“七殺琴回來了,恭喜掌門!恭喜掌門……”


    至此,江湖七大派全都沒了戰意。殺手宗門難敵魔教高手,也在示弱之後撤退了。


    江上風波漸止。


    程雪落吃了衛淩風給他的止血丹,匆忙乘船渡江。他在江心處發現了一艘烏篷船。他一個箭步躍到船上,隻見沈堯和柳青青都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麵如土色。


    而雲棠倚在船頭,唇邊帶血,神色寧靜,仿佛在觀賞山水之景。


    “我快死了,”雲棠輕聲說,“程雪落,你抱我一下。”


    程雪落跪坐於她身邊,觸及她的脈息,他渾身一震:“你的內功……”


    雲棠笑著說:“你要是在旁邊,我就把內力給你了。我筋脈盡碎,體內潰爛,救不活了,《靈素心法》也沒用 。”


    程雪落隻回答:“我不會讓你死……”


    她在他懷中輕輕喘息。須臾,她小聲說:“山有木兮木有枝。”


    程雪落抱她更緊:“榮幸之至。”


    雲棠看著他:“你的心意,始終和我一樣嗎?”


    程雪落終於承認:“是的。”


    她笑了:“我好開心。”又問: “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程雪落回答:“怕讓你生厭。”


    “多可笑啊,”雲棠撫上他的臉,“我也是。我怕我說了,就會招你討厭。”


    她摸到他的唇角:“那天晚上,你吃了合歡散 ……”


    “我一夜未眠,”他低著頭,誠實訴說,“我一直在忍。”


    雲棠含笑:“你的品行真好,成天和我混在一起,也沒被我帶壞。”


    她說:“還有……”


    他附耳靠近。


    她用最後的力氣抬頭,以求和他接吻。這是她第一次嚐試親吻,他也是第一次。


    可惜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


    片刻之後,雲棠貼在程雪落的耳邊說:“十八歲那年,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和你生了一個女兒。我知道那是一場夢……我隻是說說罷了。”


    程雪落沒作聲。


    夜空岑靜,星輝月明,天上好像落下幾滴雨,水珠冰涼,落在雲棠的臉上。這不是雨,這是程雪落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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