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神獸抬頭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我,最後跑到我麵前,低下頭將頭頂的金角對著我,逐客之意不能更明顯,甚至一路把我趕到大門邊。


    這一日中午的摘月樓,我端坐在飯桌前,捧著盛滿米飯的瓷碗,用最自然的語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碧姚,你知不知道……冥洲黑室在哪裏?”


    侍女碧姚原本正在為我布菜,聽了這句問話,她睜大了雙眼看著我問:“大人……大人您為何要問奴婢這個問題?”


    “難道是奴婢伺候的不好,讓大人您失望至極?失望到想把奴婢送去冥洲黑室狠狠調.教?”碧姚手持湯勺向後退了一步,手指和勺子一同抖了起來。


    “大人!”她忽然重重喚了我一聲,語調哀切,聲震肺腑,雙眼更是盈滿了淒婉的熱淚,“奴婢不僅可以洗衣做飯曬被子晾床單帶孩子——”


    碧姚咬緊下唇,秀麗的臉蛋漲紅一片,破罐破摔般決絕道:“奴婢還可以為您暖床!”


    我的手一抖,飯碗摔到了地上。


    我正準備彎腰去撿,碧姚猛地衝了過來,一把蹲在地上,“大人,這種撿碎片的小事請放心交給奴婢去做!”


    “我沒打算讓你去冥洲黑室。”在碧姚專心致誌收拾碎碗的時候,我正色對她說道。


    她的動作頓住,抬臉呆望著我。


    “是我要去黑室領罰。”我端過湯碗喝了一口,表麵風平浪靜內心卻正在淌血。


    碧姚神情嚴肅地站了起來,緊皺雙眉問道:“大人,您犯了什麽事?”


    我定定看著她,道出可以應對所有問題的三字箴言:“不好說。”


    “不管所犯何事——大人您一身的冰肌玉骨,捏一下都會紅,怎麽能去黑室那種地方!冥洲黑室,最輕的刑罰都是笞刑……斷不會因為大人您生得美就下手輕!”碧姚抹了一把臉,像是忽然想到了救命稻草,“君上呢,君上可曾知道此事?”


    我聞言一愣,隨即盛了一勺飯泡在湯裏,用筷子把飯團搗開,捧起湯碗埋頭扒飯吃。


    “大人!”碧姚恨鐵不成鋼,眼角垂下兩行清淚,“都什麽時候了,您怎麽還有心情吃湯泡飯……”


    碧姚三緘其口,死活不肯告訴我黑室在哪,我等了幾日,也不見冥洲黑室的使者將我拖過去。


    我便認定師父那日隻是嚇唬嚇唬我,其實他心裏還是疼我的,並不是真的舍得讓我去黑室掉一層皮。


    這麽個想法讓我雀躍不已,隔日就顛顛跑去了朝容殿,準備向師父坦白一切,順便再向他道個歉。


    然而朝容殿門口把守的侍衛卻是麵色凜凜若寒霜,他們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容瑜長老不想見我。


    我起初以為師父是在鬧別扭,拉不下來臉和我說話,但隻要我堅持每日守在他門口,他遲早會被我感動。


    就好比凡界那些花魁姑娘和窮書生的故事。


    花魁姑娘總是多才又出眾,美貌又高傲的,書生需要在姑娘的樓下整日整日地守著,時不時吟上幾首才華橫溢的情詩,才能換來她感動之餘的青睞。


    於是我每天都在黎明破曉之際準時站到朝容殿的正南門外,從清晨站到晌午,回摘月樓吃過午飯以後,再來立定如鬆地站到傍晚。


    然而轉眼十幾日過去了,朝容殿正南方的鎏金大門,卻不曾為我打開過。


    每日傍晚,冥司使都會召我去冥殿。


    夜空星芒璀璨,月華流瀉百轉千回。


    我站在寬大的紫檀木桌前,一邊磨墨,一邊發呆。


    “在想什麽?”夙恒問道。


    我的手頓了一下,上好的天雲硯台中溢出幾滴紅墨,濺在素紗袖口上,緩慢暈出霞色。


    “君上,”我將研墨用的墨錠搭在硯台,脫口問道:“你是不是缺一個書僮?”


    “書僮?”夙恒抬袖握上我的手腕,向他那邊拽了一把。


    我腳下踉蹌一步,跌坐在他腿上。


    “不缺書僮。”他一手攬著我的腰,又道:“不過常想見你。見了一次,還想要下一次。”


    他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尖,“你呢?在朝容殿門口站了十幾日,可曾有一日想到我?”


    我在夙恒懷裏使勁蹭了蹭,試圖掙脫他的禁錮,發覺這種努力無異於蚍蜉撼樹後,我輕聲叫道:“君上……”


    他低頭吻了我的臉頰,嗓音低啞而撩人:“別動。”


    “再抱一會就放開你。”他如是說。


    ☆、第17章 蘇幕遮


    晨光拂曉之際,我抱著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一個滾,覺得今日的床墊格外平滑,被子也格外鬆軟,就連枕頭都沾著沁人心脾的菩提香氣。


    我睜開雙眼,入目是金鉤挽起的雲緞帷帳,窗外茂盛的菩提交錯,碧影婆娑生姿。


    推開被子坐起來,直到走下玉砌高床,我才驚覺這不是摘月樓,而是冥殿的內殿,腦中頓時一片清明,再無半點剛睡醒的混沌。


    昨夜,夙恒抱了我很久,我在他懷裏窩的十分舒服,似乎就那樣睡了過去。


    難道說在我睡著以後,他又把我抱來了這裏……


    從冥殿出來時,恰逢朝陽初升,蒼蒼天穹浩渺,彩霞燦若織錦。


    青石鋪就的規整宮道上,我沿著琉璃宮牆的邊角向前走,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滿院玉蓉樹的摘月樓。


    我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感覺脖子上掛著的月令鬼玉牌變得滾熱,貼在我胸口引出一陣針紮般的刺痛。


    我不得已將它取了下來,鬆手後,它兀自漂浮在了半空中。


    晨間日光尚且熹微,月令鬼玉牌卻自顧自發出一陣幽光,緩慢向前移動。


    我跟著鬼玉牌往前走,發覺它是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卻不料它將我指引去了冥洲黑室。


    時值晌午,紛雜的樹影錯落橫斜,巍峨蕭索的宮門前,麵無表情的侍衛們在台階上站成了兩列。


    高近三丈的巨大石碑立在正門的一側,其上以狂草刻寫著“黑室”二字,許是因為年代久遠,那字的周圍生了層青苔,石碑上還有風幹的血跡,深紅幽綠,觸目驚心。


    近旁樹杈上的烏鴉戚鳴兩聲,冷風吹過,帶著欲蓋彌彰的濃厚血腥味。


    然而最讓我覺得可怕的是,那些把守在外的侍衛,每一個的本形都是野狼。


    許多年前,有一群狼妖闖進了我的家,那一日,爹娘都在禁法下化成了飄散的煙灰。從此往後,我做過的每一個噩夢都與狼有關,在那些夢裏,我總是拚命地往前跑,身後有一群滿口獠牙的狼在追,遍地都是破敗的斷肢殘骸,那些屍首無一例外睜著雙眼,喉嚨裏發出嘶啞的狼嚎。


    初始於心房的恐懼感一直緩慢延伸到我的腳趾,並且逐漸滲進了骨頭裏,我將月令鬼玉牌握在手心,轉身預備打道回府。


    “月令大人安好。”四五名身著黑衣的使者攔住了我,而後用那秉公執法的聲音說道:“我等恭候大人多時,刑具早已備好,勞煩大人隨我等進入黑室。”


    他們一行人皆是彬彬有禮,然而這種感覺卻是極其微妙。


    就好比屠夫殺豬前,溫文爾雅地詢問那頭豬:“豬兄,大刀已經磨好,請問可以宰你了嗎?”


    見我腳步不動,有一位使者從袖中取出一隻素白信鳥,緩緩開口道:“十五日前,冥洲黑室接到了容瑜長老的命令。”


    他頓了半刻,接著道:“月令出言無狀,當以笞刑杖責三百下。”


    杖責三百這四個字讓我的心陡然涼了半截,我不相信師父會對我這麽狠,啞著嗓子問那位使者:“十五日前的命令,現在還算數嗎?”


    “月令大人有所不知,”他麵色和善,語氣輕緩:“長老下懲戒令給冥洲黑室後,有十五日的撤令時間。倘若在這十五天內,長老仍舊堅持這道懲戒令,黑室才會依令執行。”


    “我不信……”我攥緊了袖口,啞聲道:“都讓開,我要去朝容殿找容瑜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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