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離得不遠,想到剛滿一歲的女兒,她心中驀然一熱,忍不住遠遠叫了一聲濟明。


    魏濟明步履一頓,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繼續攬著連歆,而連歆郡主卻是轉過頭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於是魏濟明終是順著郡主的目光走了過來。


    謝雲嫣沒有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次見到他,她提著菜籃子的手都握得越發緊了些,她想開口和他說,這些年她過得還好,其實並不是特別苦。


    卻不想魏濟明剛上來就一腳踹倒了她。


    他在長街雨巷扶起她時有多憐惜,鬧市華道這一腳下去就有多厭棄。


    破竹籃子裏的菜葉撒了一地,謝雲嫣慌張地將它們撿起來,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沒有腐敗的葉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趕來菜市,正是為了撿這些可以入口的菜葉。


    卻在此時,聽見魏濟明開口道:


    “賤人,給那樣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謝雲嫣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著他,沒有再撿菜葉。


    緩慢地站起身以後,謝雲嫣對著他點了下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她的身形依然纖細而高挑,走路的姿態仍舊綽約而曼妙,腳步還是如同自小養成的那樣,足跡筆直,每兩步的間隔,都如丈量過般等距。


    ☆、第28章 靜女其姝(五)


    玄元鏡的最後一幕,發生在這一年的仲春。


    出身趙榮國百年清流貴家嫡係,美名一度撼動平寧郡的謝雲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賣攤餅。


    她本想賣字畫,但筆墨紙硯一個比一個貴,她沒有錢。


    更主要的是,定齊上京的百姓,對字畫都不怎麽感興趣。


    這將近四年的日子,實在太過苦寒而清貧。


    謝雲嫣懷孕和做月子期間,都沒有得到恰當的調理,還受過很多次的風寒,她自己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錢都用在了照顧女兒和張家母子上,過度的操勞與貧苦,終是讓她年紀輕輕就患上了嚴重的心絞痛。


    她原本瑩潤透紅的麵頰,如今常年顯現著虛弱的蒼白。


    一整條喧鬧的集市街,隻有謝雲嫣從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幹淨到磨白,攤餅的分量隻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頭客。


    清流貴家嫡女與豪奢商門公子的獨生女兒謝常樂,終於有了平常人家都買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時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新棉衣,不用再穿麻布袋改成的舊袍。


    張家臥榻少年的藥也沒再斷過,他們家的爐灶裏,也終於每天都能升起熱飯的炊煙。


    日子好像比從前好了些,可我看到的謝雲嫣,卻已經盡力到幾乎油盡燈竭。


    謝常樂在滿是石子的小院裏跌倒,不小心摔破額頭的時候,謝雲嫣剛好賣掉了今天的最後一張餅。


    雲嫣回到家門口,常樂還在用袖口擦著額頭泱泱不止的血,這孩子的麵貌眉眼像極了魏濟明,可是性子卻得到了平寧謝家的真傳。


    摔得這麽慘烈,她一個才三歲大的孩子,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出,更別說哭。


    直到看見娘親回來了,謝常樂才抿著嘴說:“娘,我不疼。”


    雲嫣放下擔子跑到她麵前,抬起她那張稚嫩煞白的小臉,才發現那道口子劃得極深。


    當夜謝常樂發起了高燒。


    謝雲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邊,然而常樂卻開始說胡話,說著她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說的胡話。


    粉團一樣的謝常樂迷迷糊糊地說:“娘……他們說我爹和你……生不出來我……還說我是野種……”


    雲嫣用麻布浸濕了水,給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買回來的藥,被常樂吐了個精光。


    她摸著常樂被汗濕的頭發,用所有母親對病中孩子的那種溫柔至極的語氣說:“樂樂是寶貝,樂樂是娘的寶貝……”


    她的聲音還是那種平寧軟調,在趙榮出了名的醉人燕語。


    可是我聽在耳邊,卻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清。


    照顧了常樂一天一夜的謝雲嫣,看到女兒退燒好轉,才終於鬆下了一口氣。


    然而她孱弱的身體,卻並不能經受這樣的擔心憂慮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死期,本來應該在常樂醒來的那一日,累極後死於突發的心絞痛。


    前來此地的無常並沒能勾走她的魂魄,陰曹地府的無常來了幾批,謝雲嫣甚至還能強忍著病痛去街角賣攤餅。


    常樂額頭上的傷口很長,謝雲嫣比平日裏更加早出晚歸,她在攢錢買藥堂昂貴的雪玉膏,專治劃破留下的猙獰疤痕。


    玄元鏡幻化而止,往昔與現實連在了一起。


    我和花令站在張家平房門口的時候,謝雲嫣這一日的活剛剛結束。


    常樂坐在門邊等她的娘親回來,她遠遠看到了謝雲嫣以後,立刻像隻靈巧的小燕子般飛撲了過去。


    謝常樂搶過她娘親擔子裏的重物,走一步歇一步,一路晃晃地挪回家。


    我在凡人麵前用了障眼的隱身法,謝常樂路過我的時候,我沒有後退,於是她直接踩到了我的腳。


    常樂渾身一僵,顯然感到了不對勁。


    她突然轉過頭來看著謝雲嫣,然後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挺直著背走進了門去。


    真是好可愛的小姑娘。


    我便是在這個時候,麵對麵地看清了走過來的謝雲嫣,到底是有著怎樣的執念,才生出固執到不可被無常牽走的魂靈。


    然而看完她的神智之後,我手扶他們家破敗的門框,望著謝雲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心緒一陣紛亂,以致說不出來一句話。


    我從來沒有遇到,或者聽說過這樣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說,她的靈魂隻是過於幹淨和沉穩。


    我本以為,在經曆過這樣的滅門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貧之悲後,謝雲嫣的魂魄中該是有著濃濃入骨的怨恨與悲苦,鬱鬱到全然不能解開的深深執念。


    可是我看到她的心裏,卻完全沒有一絲一毫有關仇怨的雜念,那裏平靜地像是一汪紋絲不動的鏡湖,哪怕扔下再大再沉的巨石,都能回複到寧靜鎮定和安穩如初。


    謝雲嫣唯一的認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並且她可以撐下去繼續走這條路。


    這是她的救贖,她走投無路的支柱。


    可是無論什麽事,至少要有個符合實際的限度,人本血肉凡胎,過於堅韌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要帶走她,其實隻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讓她明白自己並沒有那麽所向披靡,她早在滅門離鄉和清寒貧苦中,將自己反複煎熬到筋疲力盡。


    花令站在我身邊,若有所思地問道:“挽挽你說,我們要不要讓謝雲嫣的女兒再次重病?”


    他們家的晚飯熱香飄散了些許,我想了想開口答道:“不能對她的女兒下手,為母則剛,謝雲嫣的女兒有事,她的意誌隻會更加堅定。”


    我總覺得魏濟明很有些不對勁,若是他一邊對謝雲嫣心心念念,一邊和連歆郡主纏纏綿綿,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他為什麽做得那麽很絕,鬧市華道邊他說出來的那番話,初聽時隻覺得他是個渣,後來卻想到,他怎麽知道謝雲嫣生了孩子?


    明燈高掛的魏府,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對麵號稱上京城第一婦科聖手的老大夫,給年輕明豔穿著一身朱紅華衣的少夫人診脈。


    隨後這位婦科聖手歎了一口氣,說了些勸慰安撫的話,又開了些補氣養顏的普通方子,默默背著藥箱走出了門。


    寬敞明亮的內室裏,連歆郡主狠厲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劈裏啪啦響徹一地之後,她又狠狠地扇了侍女一巴掌。


    連歆指著那侍女,怒極攻心地高聲叫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來的大夫都說我不能生!你這個下.作的賤人,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也打到不能生!”


    侍女腫脹著臉麵,跪在地上一個勁地求饒。


    連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往侍女身上狠狠砸去,那花瓶碎了,人卻沒有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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