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恒站在那道拱門邊,深紫衣袂隨風而起,眸中如映山水月色,好像比秋夜的花藤美景更為勾人。


    他的身後尚且跟了幾位冥司使,看上去像是才從乾坤殿議事結束。


    我想也沒想,徑直朝著他跑了過去。


    “二狗的爪子被踩壞了……”我貼在他懷裏輕聲道,忽然眼眶一熱,淚水就滾了下來,“你有沒有辦法治好它?”


    夙恒拉過我的手,腕上那道傷口仍在淌血。


    他攬上我的腰,低聲道:“半日不見,就弄成這樣。”


    我緩慢抽回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後,雙眼水汪汪地將他望著。


    芸姬姑娘的聲音有些發顫,她似乎一下變得口齒不清,艱難吐字道:“夙、夙恒冥君?”


    她的結巴隻維持了那麽一瞬,接下來又回複了吐字清晰,頗為急促地說:“君上明鑒,方才我不小心踩上那隻麒麟,慕挽便突然放出劍陣,要狠心廢我一隻手……”


    “我沒有傷到她……”淚水又從眼角滑下,我接著道了一句:“血月劍折斷了。”


    師父也走了過來,躬身抱拳道:“參見君上。”


    “君上明鑒。”他頓了一下,語聲平靜道:“是我教徒無方,衝撞了蓬萊仙島的芸姬姑娘。”


    我呆然看向師父。


    此時號稱崴了腳的芸姬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彎腰整理了打皺的湖碧色裙擺,步履曼妙地走到師父身邊,水眸中也蘊了受委屈的淚光,“我爹是蓬萊仙島的島主,雖然膝下有四個兒子,卻隻得了我這一個女兒,從來不曾讓我受過委屈。雖然慕挽對我多有不敬……”


    “芸姬姑娘似乎有所不知。”夙恒身後的冥司使打斷了她的話。


    那位冥司使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恭恭敬敬道:“慕挽殿下不僅是冥洲王城的月令,還是我們君上認定的冥後。”


    “不敬二字……”他道:“姑娘似乎用反了。”


    ☆、第39章 醉瑤瑟


    此話一出,芸姬姑娘的臉色即刻僵住。


    驚詫的不止她一個,師父的瞳孔驀地收緊,卻終究沒說出一個字。


    芸姬慌亂了片刻,又回過頭去看負傷的二狗。


    二狗雙眼閃閃發亮地盯著夙恒,頭上的犄角金光明燦,若不是因為爪子受了重傷,它大概會風馳電掣地飛奔過來。


    好像是在這一刻,芸姬反應過來二狗是誰送的。


    她後退了一步,雙膝落地直挺挺跪下,聲音輕顫道:“君上……常言道不知者無罪,此前我從未聽說過慕挽……”


    斜風吹草木,散落滿地的月光似是陡然一暗。


    芸姬的話音頓在了這裏,取而代之的是銀杖碎骨的脆然聲響。


    冥司使們作為冥君的隨從,都是從冥界八荒甄選出的萬裏挑一的高手,出招快如瞬息之間的流光疾電,從動手到站回原地,仿佛隻是身影閃了一下。


    那位動手的冥司使依舊站在芸姬麵前,芸姬姑娘卻麵容煞白地癱倒在了地上。


    她像是要尖叫出聲,卻被隔絕在消音結界裏,臉色白成了一張紙,渾身劇烈地抽搐著。


    “因為不知道姑娘用哪隻腳踩傷了冥後殿下的麒麟,”這位冥司使說道:“隻好將您的一雙腿都廢了。”


    言罷,這位冥司使手握法杖前移一步,又接著道了一句:“除了踩傷祥瑞麒麟,芸姬姑娘還對冥後殿下出言不遜,依據冥界法典的第三條……”


    “君上。”師父打斷道。


    他的眸光格外沉靜,像是無波無瀾的深潭,語聲沒有一絲起伏,淡漠如水道:“整個冥界都知道,君上尚未大婚,冥洲王城並沒有冥後。”


    話音才落,周遭似有寒風拂過,我冷得一顫,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夙恒解下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禮官三個月前已經開始籌備。”夙恒淡淡道了一聲:“明年舉行婚典。”


    我訝然抬頭,卻見師父身子一僵。


    芸姬姑娘仍舊癱在地上,此刻過了陣痛,一雙楚楚水眸空洞無神。


    我卻提不出一分可憐她的心思,如果自己被傷害的時候也是知道痛的,她為什麽還要那樣對待一隻毫不相關的小麒麟。


    她在下腳的那一刻,有沒有想過麒麟的爪子也是血肉做的,如果爪子被廢掉,它以後也會走不了路。


    但是我轉過臉,又瞧見師父目色空然地看著我,高挺的身形微不可見地晃了一晃,月下白衣被獵獵長風吹得宛若池中清波,他手中一直握著的那把不離身的銅劍,卻是啪的一聲悶響,重重摔落在了地上。


    我見過師父挑眉而笑的樣子,見過他嚴肅冷清的樣子,見過他散漫不耐煩的樣子,卻從未見過他像如今這般,不言不語失了魂的模樣。


    他以往再如何難過生氣,也能冷嘲熱諷地笑兩聲出來,然而這一次,他的唇角僵硬扯動兩下,嗓音黯啞,一字一頓道:“恭喜君上。”


    這四個字,他說了很長時間,像是一點一點地擠出來,再也收不回去。


    “有勞你照顧了挽挽十幾年。”夙恒攬過我的肩,沉聲緩緩道:“往後可以交給我了。”


    在這一刻,師父的薄唇褪盡了血色,麵容比腿骨碎裂的芸姬還要蒼白。


    他默了良久,沒再說出來一句話。


    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反常,又估摸著他大概是擔心芸姬的傷勢,不願我們在這裏多待下去。


    於是我伸手拽上夙恒的衣袖,“我們回去好不好……”


    “天已經很晚了。”我輕聲道。


    夙恒握緊我的手,指腹在我的手背上摩挲兩下,腳底騰起了綿厚的雲霧。


    有位冥司使收了法杖,走到不遠處將二狗橫抱在懷裏,跟著站到了夙恒的身後。


    颯颯流風淺淺吹過,濃密的雲霧騰空時,我回頭看了師父一眼,他立定如鬆地站在原地,素白長衣翩然臨風,腳邊橫著那把重劍,始終沒有再撿起來。


    月夜長寂,宮牆深重,茂然勝春的綠樹華枝,漸漸將他的身形完全遮蔽。


    回到冥殿以後,我家二狗雙眼含淚地將夙恒望著,我也雙眼含淚地將夙恒望著。


    他憑空掏出一瓶金創藥,一點點塗在我手腕的傷口上,臨末,俯身給我一個吻,“往後會有冥殿的暗衛跟著你。”


    我怔然望著他,答道:“我不喜歡被人跟著……”


    夙恒沒有出聲應我,他先是看了我的手腕,又側目看向二狗的爪子。


    茂盛的菩提樹蔭濃鬱,夜風也參了清淺的菩提香,二狗發現夙恒看向它以後,嗚嗚嗚地哽咽幾聲,腦袋搭在了草地上。


    “師父說它要靜養十幾年……”我蹲下來摸二狗的犄角,聲音發澀道:“真的要十幾年不能動嗎?”


    “它還沒有成年。”夙恒答道:“爪子可以再長。”


    我才知道二狗真的是一隻年紀不大的小麒麟。


    趴在地上的小麒麟一下回了神,雙眼清澈又企盼地望向夙恒,過了一會兒,又目光閃亮地盯著我,費力地將受傷的爪子向前挪了挪。


    我當即會意,站起來繞到夙恒身邊,開口問道:“要怎麽做,才能讓它好起來?”


    “即便覺得疼,也要忍著。”他掃眼看過二狗,眸色微深,嗓音平淡道:“多走路,不出半年能重新長好。”


    這個辦法聽起來又難又簡單,想到其中要受多少苦,我非常心疼我家二狗,忍不住輕聲安慰它:“如果以後真的好不了……我可以抱著你出去玩……”


    二狗垂眸盯著自己的爪子,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天幕空曠,淺淡的浮雲遮過皎月,映下的華影忽明忽暗。


    這夜更晚些時候,我緊緊抱著鬆軟的被子,滾來滾去怎麽也睡不著。


    夙恒一手扯過被子,把我整個抱進了懷裏。


    他的衣衫完全敞開,赤.裸的胸膛貼著我的側臉,我的臉騰地漲紅一片,又聽到他低低問道:“今晚累不累?”


    我輕蹭了他幾下,淺聲答道:“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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