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回稟殿下,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到。”


    “即便本宮今日死在這裏……”丹華抬眸看向馬車外,袖擺遮住了懷中的木雕,“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傅錚言拖走了一個死士的屍體,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麵巾,扛著大刀加入了這場混戰,他在死士堆裏一路砍殺,偏偏還穿著與他們相同的衣服。


    兩方廝殺到難舍難分,死士這方漸漸明白傅錚言是敵非友,他們怒極反攻,招招淩厲直指傅錚言。


    “殿下……”馬車內的女官挑著車簾,驚訝到:“有位蒙麵人……”


    她的話尚未說完,丹華突然衝出了馬車。


    丹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蒙麵的傅錚言,他的身上已經負了數不清的刀傷,噴薄的鮮血浸濕了黑衣,猶在堅定地強撐著。


    丹華長公主的聲音有些抖,卻異乎尋常地拔高道:“殺光這群死士!殺一人賞千金!”


    那些侍衛更加不要命地往前衝,半個時辰過得像是半輩子那麽長。


    禁衛軍終於趕了過來,丹華瘋了般地衝入死人堆裏,一個又一個地扒掉他們的麵巾,抖著手去找傅錚言。


    她並沒有找到他。


    傅錚言本應死在這個時候,舊傷新傷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無常卻勾不走傅錚言的魂,他強撐著一口氣就是不願意死,執念深到刻進了骨子裏。


    丹華找不到傅錚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進。


    定京城方圓百裏內,連續數月沒有下雨,百姓怨聲載道極其不滿,丹華長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時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這次祈雨過去幾日,天上連一朵雲都沒有,茶樓酒肆裏的說書先生隨口編了段子,指桑罵槐地諷刺著丹華長公主。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傅錚言要去浦陰山上找魔怪。


    他聽說城郊的浦陰山玄妙陰森,普通人去了經常有來無回,於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麽神仙,能幫著團一下雲朵降一點雨。


    浦陰山上的魔怪沒想到會有蠢貨自己送上門來,內心感到一陣圓滿和高興。


    萬年魔怪什麽也沒有做,定京城內隻是恰好來了一場暴雨,並且接連幾日傾盆而下。


    這位魔怪就這樣誆騙傅錚言:“這場雨是本座求來的,你知道本座為了這場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嗎?作為報答,你得讓本座把你的心挖出來生吃了。”


    傅錚言想了想,平淡地回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動,充滿義氣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條漢子,給你一個不那麽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發作你痛到沒有感覺的時候,再把你的心挖出來吃了。”


    傅錚言點點頭同意了。


    玄元鏡的鏡中景驟然截止,幻化的景象與現實連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複雜,收了鏡子以後,緩緩打開內室的房門,呆呆看向坐在桌邊的傅錚言。


    他端著一盞涼透的茶水,怔然望著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畫上所繪的乃是姹紫嫣紅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懷抱桃妝紅衣的美人,坐在喜氣洋洋的高頭大馬上,畫幅的左下方題字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圓的長詩。


    傅錚言低下頭,喝了一口杯盞裏的涼水。


    我抬步走到他身邊,斟酌半晌方才問道:“傅公子,你有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傅錚言自己端過茶壺,往杯子裏續了半盞茶水,溫和有禮地回答:“沒有什麽心願了。”


    他道:“多謝姑娘。”


    我眨了眨眼睛,有一種知道他所有秘密卻無從開口的感覺,假如他當真沒有心願,此刻又怎麽會坐在這間客棧裏,早就應該投胎轉世……進入輪回了吧。


    我走到牆邊,踮起腳尖取下掛在牆上的畫卷,捧著畫軸獻寶一般地舉到他麵前。


    障眼法即刻生效,畫上的桃妝美人變成了宮紗長裙的丹華,摟著美人的男子變成了傅錚言的模樣,開了滿樹的繽紛繁花飄飄灑灑,櫻紅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極了鋪滿十裏的花嫁紅妝。


    畫卷左下角的“喜嫁”兩個字,從黑墨變成了朱砂,又一點點地氤氳開來,變得極為鮮豔醒目。


    傅錚言端著瓷杯的手一顫,啞聲道:“能把這幅畫送給我嗎?”


    “我不僅能把這幅畫送給你……”我湊近了幾分,循循善誘道:“還可以把畫中景象變成真的。”


    我目光灼灼地將傅錚言望著,滿心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答應。


    卻不想等來的是一句:“有勞姑娘費心,不必了。”


    “你是怕會麻煩她嗎……”我抱著畫卷抬起頭,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有很多話,她不告訴你,你也不會問她。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願望,也是她的願望呢?”


    傅錚言沒有應聲答話,他從我手中接過這幅畫,平展開來鋪在桌上,粗糙的手指劃過畫中美人的眉眼,目光沉靜如一汪毫無波瀾的湖水。


    良久以後,他終於開口道:“我隻想讓她過得好。”


    ☆、第48章 鳳棲梧(終章 )


    數丈高的樓台上,暮色昏暗,涼風滿袖。


    我扶著雕花的白石欄杆,遙望東俞王宮的樓閣殿宇,夕陽斜暉落幕,在碧瓦屋簷上映下一層重疊的剪影。


    丹華長公主從我身邊走過,曳地長裙的裙擺繡著金絲銀邊的鳳羽,她走路的腳步極輕,發髻上的流蘇釵卻碰出了窸窣的聲音。


    “這裏隻有你能看見我。”我轉過臉望向丹華,又朝她站著的地方挪了幾步。


    不遠處佩刀把守的侍衛依舊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凝視前方,似乎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丹華長公主的眉梢微挑了幾分,她沒有說一句話,目光定然落在我身上,攥在手中的那方軟帕一鬆,緩緩掉落在地。


    我被她看得有些臉紅,彎下腰將她的錦帕撿了起來,一邊遞給她一邊稱讚道:“你的手帕好香。”


    丹華接過那塊繡著淡色桃花的帕子,掃眼看了周圍所有的侍衛,禮尚往來回了一句:“你的身上也很香。”


    天幕漸漸暗沉,樓台上的燈盞尚未點起,我不聲不響地掏出乾坤袋,從裏麵扒出一個竹木做的燈籠,又涅法點上了火,提著燈籠照亮灰蒙蒙的牆頭。


    丹華長公主看著我從小袋子裏扒出一盞燈籠,沒有表現出震驚的樣子,顯得非常見過世麵。


    “江湖術士?”她緩聲問道。


    “我不是江湖術士呀,”我握著燈籠的木手柄,誠懇地同她推心置腹:“我是一隻九尾狐狸精。”


    “傅錚言在我那裏。”我接著坦白道。


    丹華長公主的臉色未變,可能是不大相信我的話,她向前走了一步,看著我反問道:“你找到了他?”


    “嗯,我在城郊的浦陰山上找到了他,他中毒以後腿腳不便,接連幾日也不能走路。我的……夫君,”我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夫君帶他去了洗髓池,因為他想自己走過來見你,洗髓池能幫他重新站起來。”


    我從兜裏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金步搖,正是丹華曾經送給傅錚言的那一支。


    “你還記得這支釵嗎?”我問道:“你十四歲那一年,在東俞王宮的安和門前,把這支釵子送給了他。”


    丹華長公主抬眸看我,眸中有亮澤的浮光波動,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嗓音卻依然平穩。


    她問:“你想做什麽?”


    “十幾日前,你從東俞宗廟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伏殺。傅錚言扮作死士的樣子,混在死士堆裏趁亂砍殺他們……他一共受了二十三刀,生死簿上壽數已盡。”我手中提著的燈籠緩慢沉下,昏暗的燈火掩映間,丹華的臉色變得愈加蒼白。


    她喃喃低語道:“我不相信。”


    明月初上,天際有朦朧的星光,我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殘忍,默了半刻才接著說道:“傅錚言心中的執念過深,黑白無常都勾不走他的魂,你可以把我當成陰曹地府的人,我的使命就是讓他能安心踏上黃泉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浮生相盡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素光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素光同並收藏浮生相盡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