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隻要我說好,他就會認為好。”


    夙恒帶著傅錚言從洗髓池回來時,清晨的日光洋洋灑灑落在地上,丹華長公主對著鏡子描眉上妝,她的麵容依舊嬌美如三月的清露桃花,眼底卻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直到傅錚言抬步進門,她的眸光才驀地一亮。


    傅錚言停在離她幾丈遠的地方,身量仍然筆直而高挺,看不出分毫垂死的模樣。


    我在傅錚言麵前用了隱身法,因而他並沒有看見我。


    我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將朱紅木門小心地掩上,看到站在門邊的夙恒,轉瞬撲進了他的懷裏,“你回來的好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腰,“因為想見挽挽。”


    狐狸耳朵尖,我雖然身在房間外,又被夙恒抱在懷裏,丹華和傅錚言所說的話,卻是一字不落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傅錚言一向少言寡語,這一次卻是他率先開了口:“丹華……”


    我知道傅錚言的心裏攢了很多話,他想和丹華說他時日不久,也想和丹華說他的心裏除她以為什麽也沒有。


    然而傅錚言最終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話,他說:“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他大概是已經握住了丹華的手,又緩緩添了一句:“秋天冷,多穿點衣服。”


    那些掏心掏肺纏綿悱惻的脈脈情話,終究化成了樸實如常平淡無奇的噓寒問暖。


    我聽見丹華長公主輕笑了一聲,笑聲和往常比起來沒什麽不同,她狀若無事地說道:“我在整個定京城內找了你那麽多天,你終於願意出現了。”


    “倒不是非見你不可。”丹華道:“我的弟弟突發惡疾,接連病重數日,今晨也沒能醒來,太醫斷言他活不過今日。”


    丹華長公主已經開始撒謊。


    國君今早確實沒有醒來,卻是因為我昨晚劈暈了他,加之昨夜飲酒過量,才會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丹華的語調分外柔和,又有幾分盛氣淩人的驕傲:“過不了多久,本宮便會登上王位,就像東俞正史上的幾位女國君一樣,舉國歡慶萬民來朝。”


    她的語聲微微低沉了幾分,輕然一笑道:“到時候,我即便豢養麵首,言官也不敢諫言冒犯。”


    我萬萬想不到丹華會說這樣的話,睜大了雙眼怔然望向那道木門。


    傅錚言沉默了很長時間,方才問了一句:“這樣你會高興嗎?”


    丹華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會高興。”


    “我還以為……”傅錚言頓了頓,嗓音微啞道:“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獵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興的時候。”


    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獵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興的時候。


    這句話大抵是瞬間戳在了丹華的心上。


    可她連片刻的停頓也沒有,不動聲色地否認道:“我不是當年的丹華,那時我隻有十幾歲,也不是東俞的監國長公主。”


    丹華的語氣變得有些咄咄逼人,“你從來沒有批閱過奏折,也從來沒有接受過百千朝臣的恭賀,你不知道站在天台祭祀時受眾人膜拜仰視是什麽感覺,又怎麽知道我現在喜歡的是什麽?”


    “本宮現在已經過得很好。”她道:“所以不再需要你了。但念在你這些年來勞心勞力,可以賜給你幾箱珍寶和黃金。”


    因為成長環境和生活經曆的不同,人與人之間常常有各種不一樣,丹華此時和傅錚言所說的話,沒有半點眷戀和溫情,別的男子若是聽到這樣的話,興許會當場暴跳如雷,然而傅錚言的心弦卻莫名鬆了下來。


    “我從前曾經擔心過,若是我往後不在了,你能不能過得好。”傅錚言的語聲依舊平平淡淡,接著說了一句讓我聽了也覺得揪心的話。


    他緩聲道:“我原本想一輩子陪著你,可惜一輩子快要過完了。”


    丹華仿佛什麽也不知道,她隻是揚聲問他:“你要去哪裏?”


    傅錚言答非所問:“你登基的樣子,我大概看不到了。”接著有膝蓋跪在地板上的悶響,他啞著聲音繼續說道:“恭祝陛下千歲。”


    傅錚言不是凡人,他是沒有活人陽氣的死魂,中了魔怪的劇毒以後,即便解毒也站不起來。


    最溫和有效不傷魂魄的方法,就是帶他去冥界的洗髓池,然而傅錚言又隻是肉體凡胎,他想要憑著死魂的身軀站起來,隻能生生忍受洗髓池的灼膚之痛。


    他的膝蓋並不能彎,我也不知道他是忍著怎樣的痛才跪了下去。


    宮殿的高門打開時,邁出門檻的是麵色慘白的丹華長公主,她踉蹌了幾步跪倒在地上,雙手撐地啞聲道:“他走了。”


    黑白無常領著傅錚言的魂魄,一言不發正站在我的身邊。


    傅錚言的魂魄被黑白無常拴上了鎖鏈,他因為方才那一跪,魂魄變得有些僵硬,既不能轉身也不能回頭,卻十分想看一眼背後的丹華。


    他無法回頭,目光有些愴然,忽而低聲同我說:“能勞煩姑娘再幫我一個忙嗎?”


    我抬頭看他,跟著問道:“什麽忙?”


    黑白無常帶著傅錚言走遠以後,我仍舊怔怔然站在原地。


    我把傅錚言的遺願告訴了丹華長公主,那日傍晚的夕陽紅的像染盡了血色,吹在臉上的風卻冷得刺骨。


    丹華親自將傅錚言的屍骨火化了,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很久以前,丹華曾對他說過一句話,她說等到次年開春,你娶我為妻吧。


    傅錚言等了一個又一個的開春,等到他這輩子過完,也沒有等來娶丹華做妻子的日子。


    可他仍想與她合葬在一起。


    傅錚言說,將他的屍骨化成骨灰,撒入東俞的王陵。


    “他能想到這一點……”丹華捧著他的骨灰盒道:“他想得真好。”


    丹華穿了一身殷紅色的華貴長裙,發髻上並著幾支晶瑩剔透的蓮花釵,芙蓉如麵柳如眉,粉黛勝春燕妒鶯慚。


    她打扮得極其漂亮,像是要去做誰的新嫁娘。


    深秋的風迎麵吹過來,丹華緊緊抱著傅錚言的骨灰,緩緩走在回宮的路上,她的聲音輕的像囈語,低低問道:“你冷不冷?”


    她將懷中的骨灰盒抱得更緊了一些,“我這樣抱著你,會不會暖和一點……”


    傅錚言這一生,不過短短二十幾載。也許是因為小時候極少有人待他好,少年時期卻有丹華與他形影不離,除了丹華公主以外,他幾乎沒把什麽放在心上。


    他的世界裏,好像永遠隻有丹華一個人。


    她高興,他便跟著高興。她悲傷,他費盡心思哄她高興。她的一喜一怒,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也能牽動他的全部心神。


    丹華的身影漸漸隱在重疊的宮門中,她的腳步和緩又輕慢,仿佛當年那日的城郊踏青……


    草長鶯飛的融融春光,漫山遍野的嬌妍繁花,傅錚言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連綿起伏的巍峨高山。


    ☆、第49章 【番外】鳳棲梧


    丹華公主的母親出身貧戶寒門,原本隻是太後身邊端茶奉水的侍女,卻因姿容殊麗身段極美,被當今國君一眼相中,未經禮部備案便急急納入了後宮。


    丹華公主出生以後,國君頒下一道詔書,不顧世家貴族和朝野群臣的反對,封這位美人做了王後。


    曾有一段時間,國君將丹華視若掌上明珠般疼寵,對丹華的母親也是竭盡心力地愛護。


    但他仍然想要一個兒子。


    然而太醫卻告訴他,王後在生丹華公主時因難產而傷了身,再次懷孕的可能微乎其微。


    國君開始寵幸其他美人,丹華見到父親的次數也越發少了起來,她的母親抱著她翻看史冊書集,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該如何認。


    年幼的丹華坐在她母親的膝頭,小手指著史冊上的將軍生平軼事,咬字不清道:“大將軍好威風……”


    伺候在一旁的嬤嬤笑了一聲,將溫熱的參湯燕窩端了過來,“陛下的妹妹安榮公主,不就是嫁給了當朝將軍嗎?等我們丹華公主長大,也可以招威風的將軍做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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