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爹在哪裏?”


    她頓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撐……”


    我隻字不言,靜心聽她的往昔。


    這一次的記憶頗為紛亂,帶著崩壞的雜音,隱約能辨明暮雪黃昏,瀟瀟風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裏,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邊,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話,手心灼燙出涔然的汗意,緊緊攥著麻衣粗布的袖擺。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聲停了下來,薛淮山修長的手指拔過她的鬢發,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怎麽了?”


    她沒有回答,臉頰貼著他的胸膛,安靜地倚進他的懷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輕笑道:“悠悠有什麽事都可以告訴我。”


    他的手摟著她的楚楚纖腰,嗓音低緩地問道:“悠悠,你想說什麽?”


    風聲呼嘯,蒼穹撒下紛紛揚揚的細雪,沾在她滾燙的麵頰上,化開的清涼水意直達心底。


    “我好像……”她頓了一下,緊張地連話也說不清,最後攥著衣角,言簡意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兩個月前的柴房裏,月掛柳梢頭的時辰,鴛鴦交頸纏綿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問,話雖是問句,卻帶著篤定的意思,手掌將她摟得更緊,印在她額上的吻也十分的滾熱。


    阮悠悠沒有告訴他,這兩個月沒來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沒有提及這段時間以來的嘔吐和眩暈。


    她隻是說:“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臉頰,話中帶著難以克製的喜悅:“悠悠……”


    他仿佛在這一刻變得胸無點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學富五車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國內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著她嬌嫩的臉,尋不到其它的話,隻一個勁地念著:“悠悠……”


    “生個女兒吧,”他緩聲道:“像我家悠悠一樣討人喜歡。”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塊蜜糖,甜的令人歎息,她的唇角含著笑,輕輕地應道:“兒子女兒都好……都是一樣的好。”


    短暫的甜蜜過後,阮悠悠有些話如鯁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脫下外衣撐在她頭上,一邊領著她走回裏屋。


    錦緞華服的衣料擦過她的額頭,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把我趕出家門?”


    “嶽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著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攬著她的肩膀,沉聲在她耳邊道:“等我們的孩子出生,再抱來給嶽父看,縱然嶽父有天大的怒氣,瞧見外孫也合該是氣消了。”


    他接著笑了一聲,又親親她的手,“我已經差人傳信回家,不日將迎娶名士阮秸的女兒為妻,聘禮單都準備好了,隻差嶽父過目。”


    風雪飄搖,天邊層雲翻滾。


    我抬頭看著天幕,卻聽不清她餘下的回憶,那裏甚至夾著阮秸怒到極致說不出話的一聲歎息,更兼帶著鑼鼓喧天的喜樂聲,以及紛冗嘈雜的人言人語。


    再側耳細聽時,已是來年春曉。


    北郡被喻為塞上江南,清風楊柳拂岸,碧絛千絲絆,十裏濃翠淺蔭,燕飛鶯啼,繁花繞綠。


    當然這些阮悠悠都看不見,可是薛淮山會盡數描繪給她聽。


    她已經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給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過門的那一天,絲竹和鳴,花轎紅妝,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著雲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廳鬆堂上,阮悠悠給她未來的婆婆奉茶,那茶盞溫熱,她屏著呼吸去聽聲音,謹小慎微地將茶端到婆婆麵前。


    婆婆接過茶,往她的手裏遞了厚厚一包的喜錢。


    因著沒有出錯,她心下有些歡喜,卻聽到婆婆輕不可聞道:“可惜了這幅好模樣。”


    可惜了……


    這幅好模樣。


    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是在嫌棄阮悠悠目不能視,還是暗指了別的什麽?


    雪令帶來的名冊上,獨能看見嘉南國的人迄今三年內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過去,隻知道他身為國君最器重的臣子——


    將要再娶當朝公主。


    劍光破陣,耳畔傳來最後一聲淒厲的狼嚎。


    我回頭去瞧雪令,他已經收了劍,衣服上沾著深淺不一的血跡,臉色微有蒼白。


    “毛球?”他喚了一聲。


    我即刻應道:“我在這裏,阮姑娘和我都沒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隨即問我:“你叫毛球嗎?”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過來,信口胡扯道:“因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時候看起來正像是一個球,於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詫然應道:“……原來如此。”


    雪令輕咳一聲,側眸看著我:“方才你與阮姑娘交頭接耳,都講了什麽?”


    我登時漲紅了臉,“什、什麽?”


    我做賊心虛地自問自答道:“其實沒有說什麽……”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這些狼妖不知從何而來,姑娘繼續住在這裏,怕是會有危險。”


    她沒吭聲,隻彎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風寒,雪令召來了成群的食屍蟻,將院子裏的狼怪吃得很是幹淨。


    那些螞蟻走了以後,我打了幾桶井水,衝掃整個院子,積了一日的冬雪漸次化開,我拿著笤帚有些惆悵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轎的時候,肚子裏還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麽時候的事?”雪令問。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歲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過二十三,應該就是六年前。”


    我握著笤帚的竹柄,心裏頗有些感慨,“她將六年前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可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卻模糊的像是攪不開的漿糊。”


    雪令提過木桶,若有所思:“照這樣看來,阮姑娘應該是當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該不會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獨吞了她父親的心血著作,最後將阮姑娘本人攆了回來……”


    心中倏地一顫,我呆然望著他。


    雪令輕蹙眉頭,與我對視著道:“薛淮山這麽做,就是為了成為嘉南國的國師,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嗎?”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也猜不出那些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聞雪令總結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第68章 蘇木箋(五)


    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我在囊括凡間百態的玄元鏡裏見過紫陌紅塵,見過血濃於水的骨肉親朋形同陌路,見過朝夕相對的結發夫妻同床異夢……


    那些一往情深的誓言,似乎抵不過人心易變。


    我依舊記得在那個夏雨滂沱的夜裏,薛淮山對阮悠悠的父親許諾的話,他說他會傾盡一生護她平安靜好,他願以三書六聘之禮娶她為妻。


    雖然看不見薛公子的臉色和神情,卻能聽到他話裏的真心實意,然而過往雲煙如謎,這一回連玄元鏡也瞧不清。


    月影斜疏,院子裏殘雪空寂。


    我靜靜地發了一會呆,聽見雪令歎了一聲,他問:“阮姑娘不願回憶北郡薛家的往事,也難猜出她的執念在哪裏……毛球,你打算怎麽辦?”


    我抬起頭,側過臉看著他,略有遲疑地答道:“我想做一個引夢陣,用陣法指引她在夢裏追溯那些記憶……”


    雪令默了默,沉聲道:“算了,還是另想別的方法吧。”


    我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雙手托腮沒有答話。


    “毛球,你應該知道引夢陣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微微皺眉,落座在我旁邊,語聲也變得嚴肅起來,“引夢陣的法訣繁複,時常召來反噬。在那陣裏待得時間越長,也會變得越危險,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


    雪令輕敲石桌的桌麵,悵然道:“你叫君上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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