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了一瞬,忽而低笑一聲:“哦,毛球?”隨即又改了口:“過不了多久,就是殿下了。”


    他的話中依舊帶著笑,手中酒瓶晃了兩下,眸色靜然看著我,續道:“前幾日收到了喜帖,想同你說一聲恭喜。”


    我怔了怔,臉頰有些紅,點頭應道:“嗯,謝謝你……”


    隨即將手伸進乾坤袋裏,掏了約莫有半盞茶的功夫,成功將一塊赤銀色的藥石翻了出來,天幕日色正好,襯得這塊石頭瑩潤生光。


    我把這塊藥石遞到他的手中,“那一天,我們遇到了血狼妖……還有那隻鳳凰和她的幾個手下。”


    我仔細想了想,接著道:“雪令讓我把這塊石頭轉交給你,他的意思大概是,假如他出了事,就不能親手把這塊藥石給你了……”


    解百憂接過藥石,默然不語。


    過了好半晌,他仍在低頭端詳這塊石頭,清風徐來,撲上沁人心脾的酒香和草藥香。


    最後,解百憂把石頭握在了手心裏,拎著酒壺將門拉得更開,一邊引我進門,一邊緩聲說:“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


    淺風吹起紗帳,半卷了流動的雲靄,我靜立在正門邊,抬頭看著他道:“解了就好。既然他沒事,我就不進去了……”


    解百憂的腳步一頓,轉過身瞧著我,手中藥石掂量兩下,唇角噙起若有似無的笑,“也好,他今晨剛醒,臉色還有些差。”


    從院子裏出來時,太陽已經升的很高,天邊浮雲悠遠,山色高闊無限。


    華霆山的行宮也有一處花園,道路旁修剪樹枝的侍女告訴我,那座花園裏有一片汪澤的靜湖,湖中有活蹦亂跳的肥魚。


    我原本打算回屋研究陣法,即便碰到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默默攢在心裏,等到晚上夙恒來接我時,正好可以請教一下他。


    然而聽聞有“活蹦亂跳的肥魚”,我忍不住很想去花園裏轉一轉。


    明明還是冬末,日光卻落下了暖色,浮雲繚繞著遠處的山頭,遠景近景都是一派秀麗風光。


    偌大的花園內林蔭深幽,百草豐茂,我遙望十丈開外處的靜波湖水,卻在湖邊涼亭裏瞧見了一個熟人。


    大理石雕砌的亭子裏,右司案捧著一本書,正低頭看得聚精會神,我乍然出現他身後時,似是讓他驚了一跳。


    然而他畢竟是右司案大人,雖說手裏的書掉在了地上,臉上卻仍是一副持重和平穩,仿佛天塌下來也能麵不改色的平穩,靜了一陣以後,他不動聲色地彎下腰,撿起那本掉地的書冊。


    “你的修為似乎精進了不少。”右司案拍了拍袖擺上沾著的灰,似在岔開話題:“我竟是沒察覺到你的腳步聲。”


    我沒有搭這句話,湊過去問道:“這是什麽書?”


    右司案有些遮掩,袖擺擋住了書的扉頁,讓我瞧不見那書的名字,於是心中好奇之意更濃,但看他這幅不願相告的樣子,我又把想問的話咽了回去。


    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袖擺上有幾道少見的折痕,按理說,右司案大人應該是完全不能忍受自己的袖子不齊整,但此時,他的心裏似乎隻有那本書,已經注意不到自己的袖子。


    澄澈的靜湖泛著清漾的微波,湖上有幾株盛放的冬日蓮,在山間明色中開出綽約動人的姿態。


    我扶著亭邊闌幹,看著那幾株蓮花道:“聽說這個湖裏的魚長得很標誌,所以我想來看看它們……”


    右司案將那本書搭在桌上,默了一陣後,緩緩接過話:“說到魚,你可記得佛陀經裏有一篇魚子放生的故事,講的是眾生見之同有生死的道理。佛菩薩分上,實無生死。譬如夢幻,雖有非實。縱能生亦不能生……”


    我呆然將他望著,連湖裏的肥魚都忘記了。


    右司案及時止住講解,自然而然道:“我方才正是在看這本佛陀經。”話中頓了頓,又十分溫和地說:“你仔細揣摩此中奧義,花上幾日深究一番,也許能明白這一篇佛文的精妙所在。”


    言罷,竟是轉身離去。


    “右司案大人……”


    他聞聲,腳步一頓。


    我雙頰嫣紅,雙手背後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他,“你、你把這本書落在桌子上了。”


    ☆、第76章


    右司案大人很明顯地身形一晃。


    亭外栽了幾株花木,兩三隻仙雀棲在上麵,歡快又活潑地撲了撲翅膀,時而發出悠長且悅耳的清啼,兩相對比之下,愈加凸顯出右司案大人的沉默和尷尬。


    涼風翻起書頁,卷出細微的沙沙聲響,我飛快地掃眼看過,當即羞紅了耳根,雙手攥著衣角搓了搓,斷斷續續地同他說:“我、我不會告訴花令的……”


    那本書的裝幀十分精美,扉頁用金漆燙著草體的書名,內裏的插圖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下麵配了幾行詳細講解的篆體小字,空白處似乎還有右司案大人親筆寫下的注釋。


    這本書名為“良宵春.意濃”,是冥界絕版的工筆春.宮畫冊,據說在八荒黑市裏,一本可以賣到十兩黃金的高價。


    右司案大人依然背對著我,似乎永遠也不想轉過來了。


    沉寂約摸半刻鍾以後,他平靜地應了一聲“嗯”。


    之後似是注意到袖子上的折痕,他抬手理了理袖擺,緩緩開口道:“算上前言和後序,還差二十頁看完。等我看完這本書,我會告訴她。”


    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句話隱含的深意,頓時覺得十分羞澀,跟著應和道:“那祝你早日看完,我先走了……”


    “你覺得,”右司案忽然道:“她會不會喜歡?”


    我聞言一怔,立在原地默不作聲。


    其實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很好回答,畢竟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都隻和當事人有關。


    然而右司案這話說得很沒底氣,同他往日的做派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尋常。因他此時背對著我,我也瞧不清他的臉上有什麽表情,隻是從背後看來,依舊是頎長而挺拔的身形,卻在拂落肩頭的樹影中透出稍許落寞。


    我不顧耳根發燙,斬釘截鐵道:“她一定會很喜歡的。”接著想了想,又續道:“在冥洲王城的藏書閣裏……七樓西側靠玄關的那一排書架上,也有很多這樣的書,而且筆觸都很細致,寫的評注也很容易懂……”


    右司案大人終於緩慢轉過身來,目光有些複雜地落在我身上。


    我羞於解釋,告辭以後,一溜煙跑出了涼亭。


    依稀記得小時候,娘親時常教給我一些做狐狸精的道理,比如她經常提起的,作為一隻九尾狐狸精,一定要要養成虛心學習刻苦鑽研的好習慣。


    我在刻苦鑽研陣法書的時候,時常會感到幾分困意,但在藏書閣七樓偷看畫冊時,卻總是臉紅心跳十分清醒,每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心裏都會有些羞愧。


    天邊落霞,轉眼到了傍晚。


    山穀的蒼穹空曠,雲朵棲眠在靜林幽深處,偶爾逸出飄渺的霧色,我在樹林裏轉了一個下午,撿到許多飽滿的堅果,兜在手帕裏打了一個蝴蝶結。


    遠望天邊,大概快到夕陽落山的時刻。


    夙恒今早同我說過,晚上會來接我回家,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能看見他,我連堅果都懶得撿了,一心一意要快點返回主殿。


    然而轉了一圈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找不到出去的路。


    林中有鳥雀齊飛,參天大樹遮擋了薄暮的霞光,我揣著一口袋的鬆仁和堅果,在樹林裏漫無目的地走著。


    十幾丈外的地方,似乎有連綿的宮牆。


    牆垣深重,漆著濃厚的金紅色,夕陽落影照在琉璃瓦上,反耀出絢極燦爛的淺光。


    林中忽有一陣風起,傳來蛇吐信子的嘶嘶聲,我聞聲抬起頭,瞧見那牆上伏著一隻六尺餘長的青蛇,生著一雙赤紅的眼睛,看著很是威風凜凜,隻是那蛇腹部的鱗片還在滴血,泱泱不止的血流,緩慢融進了朱紅的牆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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