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每當徐白看電視,瞧見家庭調解的節目,播放著丈夫出軌、妻子哭訴的畫麵,徐白都是用旁觀者的心態麵對,對妻子報以一陣唏噓和同情。


    而今,她無法旁觀,她是局內人。


    牆角的另一邊,徐白的父親彈走了煙灰:“陶娟,我上次講得不明白,還是你聽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煙,接著盤問道:“誰給你的地址,你怎麽知道我住哪兒?”


    盛夏時節,草木繁盛。


    陶娟倚著牆根站立,穿著絲襪的一雙細腿,被狹長的茅草戳得發癢。


    她蹲下來撓了撓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們兒了,因為我肚子裏有了,你朋友幫了我啊,他也不想傷你孩子嘛。”


    陶娟頓了一下,麵上帶笑道:“我感覺是個男孩兒,你女兒那麽可愛,又要添兒子了,你多幸福。”


    第十三章


    常言道紙包不住火,父親在外麵幹了什麽,最終都讓母親知道了。


    兩人在不久之後離婚。


    徐白的父親找來了厲害的律師,鑽營過的離婚官司數不勝數。然而徐白的母親什麽也沒要,她隻要了女兒的撫養權。


    對此,陶娟的評價是:“他們藝術家就是這樣,不食人間煙火呢。”


    陶娟住進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親自照顧,那時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裏麵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她走到哪裏都要叉腰——在北京戶口如此值錢的年代裏,她一躍解決了住房問題、婚姻問題、工作問題,其實也挺不容易。


    她從飯店的服務員,變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於徐白父親的關係,人生軌跡和從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沒忘記要穩固位置。


    她聽說畫家都是有脾氣的,料想徐白的母親不如她慣會討巧,也不如她溫柔小意,於是她對徐白的父親更加體貼,懷揣著滿腔濃烈的愛意。


    徐白的父親還沒和她領證,不過領證也隻是遲早的事。


    因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為單身母親,是無法給孩子上戶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個晴天,花草樹木的風景極好,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卻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學校。


    母親把她送進寄宿式的國際高中,準備在不久之後送她去英國留學。


    不過交完學費以後,母親剩下的錢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個畫展機會,她將徐白安頓好之後,獨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還有不少東西留在四合院裏。


    奶奶把她的房門鎖了起來,不讓別人進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孫女,隔三差五便給徐白打電話,讓她放假的時候來家裏吃飯。


    十月國慶期間,母親在上海回不來,徐白接到奶奶的電話,背著書包回家了。


    小巷還是從前的小巷,家卻不是從前的家,以往十分鍾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個小時。


    新鄰居搬進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裏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黃,落葉凋零,徐白才恍然發現,原來秋天是枯萎的季節。


    奶奶站在門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醬肘子。”


    多日不見,奶奶覺得孫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臉,接著囑咐道:“你在學校要多吃啊,長身體的時候,不吃怎麽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實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個子,”奶奶心疼道,“這樣怎麽行……”


    在老人家的眼裏,像徐白這樣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結實。


    因此吃飯的時候,奶奶一個勁地給徐白夾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親坐在對麵,久不見女兒,當然也很想關懷她,於是他扒掉鱸魚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進了女兒的碗裏。


    “吃魚吧,”父親道,“這條魚是我做的。”


    家裏的沙發換了一套,連餐具都和從前不同。


    徐白隻有一種在別人家做客的感覺。


    她心中有事,吃飯吃得很慢。


    父親便道:“螃蟹還在鍋裏蒸著,你不是最喜歡吃螃蟹嗎?蒸鍋裏放了很多薑,你從小就喜歡這種吃法。”


    徐白聽見這一句話,終於抬起了頭。


    從回家開始,她就覺得哪裏不對,直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我的湯圓呢?”


    徐白放下筷子,沒再吃飯。她和父親直視,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湯圓呢?”


    湯圓,是徐白養的那隻貓。


    父親想避開話題,開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湯圓啊,待會兒吃完午飯,我去超市給你買……”


    徐白從座位上站起來,兩隻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你告訴我啊,你把湯圓放到哪裏去了?”


    桌上飯菜冒著熱氣,可是沒人回答她的話。


    秋天陽光明媚,蒼穹湛藍,白雲起伏,涼風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渾身發冷。


    奶奶出聲安慰她:“寶貝孫女乖,別哭啊,不就是一隻貓嗎?你想要,奶奶給你買新的。”


    坐在徐白對麵的、那位不曾開口說話的繼母,此時也勸解道:“是咯,小白。你想養貓,甭哭啊,再養新的嘛。”


    言罷,繼母還覺得自己說了什麽玩笑話,輕輕巧巧地笑了幾聲。


    然而徐白之所以會回家,第一是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為了看貓。


    她並不想見到父親。


    徐白能和父親正常說話,隻是因為多年來的家教。


    父親也曾經答應徐白,這幾個月幫她照顧貓,等她母親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湯圓還給她。


    徐白上次回來還是九月,她因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貓。湯圓遠遠見到她,一個猛子撲過來,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隻貓還是毛絨絨的,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帶上四個雪白的貓爪,一雙耳朵立得筆直,腦袋挨著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輕舔她。


    謝平川說得沒錯,徐白確實把這隻貓,養成了狗的樣子。


    徐白還和湯圓說:“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然後我們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區,是一戶新公寓,還沒有裝修完畢,徐白就準備好了貓砂,也搭好了貓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個中午,徐白的繼母和她說:“你看呐,我肚子裏有你弟弟哦,貓都有鉤蟲病的,我們孕婦家裏咋養?”


    一隻貓,和一個人,誰會選擇前者呢?


    繼母掩麵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繼母還沒說完,父親擲下筷子,和女兒坦白道:“我的那個同事,就是來過我們家的張叔叔,你也認識他的。”


    父親繼續說:“老張家的兒子喜歡貓,想要黑白花的,像電視裏的黑貓警長,正好,就見到了你的那隻貓。”


    繼母和父親,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這樣還不夠,父親還要接著講:“一隻貓而已,你別太在乎了,你把時間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嗎?”


    徐白緩了好幾秒,也沒有說話的力氣。


    她不過是站著,兩條腿都麻木了,後頸一陣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問了一句:“老張的家在哪裏,我要去找我的貓。”


    對麵的繼母一邊吃醬肘子,一邊開口說話:“小白,這樣不好吧,送出去的東西,能收回來嘛……”


    繼母說話的那個檔口,恰好是徐白崩潰的邊緣。


    徐白冷下臉色道:“別叫我小白,誰認識你。”


    繼母笑容一僵,拿起紙擦手。


    凡是繼母碰過的菜,徐白都不會再吃。因為繼母夾過鱸魚,所以父親給徐白的鱸魚肉,都被她扔在了裝垃圾的碟子裏。


    她能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已經是十五歲的徐白忍受的極限。


    偏偏繼母被她落了麵子,還忍不住反問:“幹什麽啊,非要把貓弄回來,萬一傷到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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