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是下午四點,江修齊的公司位於某間大廈內。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能看見整齊的街道,來來往往的行人,以及更遠處綠意盎然的公園。


    江修齊坐在黑色轉椅上,聽見陸明遠據實道:“她回國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機場。”


    “她會回來嗎?”江修齊道。


    陸明遠直言不諱:“不可能回來了。”


    “你們吵架了?”江修齊微微抬頭,與陸明遠對視,“不是我說你,你這個脾氣能不能改一改?這麽多年了,誰能和你相處融洽,誰沒和你吵過架?”


    他既有板正他的傾向,也有泄憤的意思。


    陸明遠和母親的聯係甚少,江修齊卻經常向姨媽匯報情況。陸明遠的父母早年離婚,水火不容,出於這方麵的考慮,陸明遠從不在表哥麵前談及父親。


    所以,在陸明遠看來,蘇喬的身份可以透露給林浩,卻不能讓江修齊知道。


    他幹脆順水推舟:“我和她分手了,別再提了。五六月份,南歐的天氣更好,我想去度假。”


    一個從未陷入戀愛的人,扮演不出失戀的沮喪。為了掩蓋自己的神情,陸明遠低頭看向地麵,地毯的花紋形同水草,勾纏在一起,匍匐於他的腳下。


    他忽然想起蘇喬臨走前,當著他的麵,握住那個金魚石雕,信誓旦旦道:“等我回國了,我要把它放進魚缸,種上水草,再養幾條真正的金魚。”


    江修齊仔細審視陸明遠,終於從他的神態中,挖掘出一絲不同尋常。


    作為表哥,他不忍心再多指責。


    “本來呢,你上一次畫展出名了,”江修齊道,“巴黎那邊有一個邀請會,我想讓你參加。不過你狀態不好,還是算了,你去旅遊吧。”


    他和陸明遠、林浩三個人都認為,此時此刻,蘇喬應該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事實與他們的設想截然不同。


    蘇喬乘坐的班機,直抵意大利羅馬。


    她也並非獨自行動。羅馬機場的出口外,一男一女正在等她。


    男人年約二十六,坐在車裏,戴著墨鏡,遠遠見到蘇喬,立刻向她揮手:“飛機沒晚點,準時降落了。好兆頭,沈曼,你說是不是?”


    他身旁的那個名叫沈曼的姑娘,與他年紀相仿,自從蘇喬出現以後,沈曼的目光就沒有離開蘇喬。


    蘇喬在宏升集團內部的聲望不高。一是因為,蘇喬年紀太輕,她剛進宏升集團,職位就是業務部經理,即便業績出色,仍然難以服眾。二是因為,蘇喬的爺爺對她很不信任,哪怕同意讓她進入公司,也飽含了試探的意思——爺爺在對待另一個孫子,也即蘇喬的堂哥蘇展時,就是另一副器重的樣子。


    沈曼作為蘇喬的秘書,陪同蘇喬兩年有餘。期間一直盡職盡責,可謂她的左膀右臂。


    在沈曼之前,蘇喬換過三個助理,引發人事部經理的不滿,告狀告到了上級。好在蘇喬並未放棄,她抱著碰運氣的打算,終於找到一個很能幹的。


    而陪同沈曼來到意大利的男人,則是蘇喬父親公司的某一位助手,名為賀安柏,深得蘇喬父親的信賴。


    時至今日,蘇喬她父親的公司依然獨立於家族企業,死活不肯被兼並,或許蘇喬的爺爺坐擁億萬身家,選擇手下留情,但是將來呢?伯父和堂哥們的選擇,就沒人能猜得準了。


    賀安柏倒是不了解那麽多。他從車上下來,幫蘇喬扛起旅行箱,隨口說了一句:“今天上午,你讓我裝作律師事務所的老板,打電話教訓你……蘇小姐,我裝得像嗎?”


    蘇喬道:“還行,陸明遠都相信了。”


    言罷,她咳嗽了一聲,似乎處於感冒狀態。


    沈曼替她拎包,關切道:“你著涼了嗎?”


    蘇喬點頭:“昨晚沒睡好。”


    不止是沒睡好。昨天夜裏,她輾轉反側,仗著黑燈瞎火,幹脆躺在床邊,觀察陸明遠。


    她研究他的頭發、鼻梁、唇形,感歎他被上天眷顧,再然後,他忽然就睜開了眼睛。


    兩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對。


    不知道什麽時候,昏昏沉沉地睡著。


    她不自覺地想起陸明遠,而在她身邊,沈曼匯報道:“我們能確定遺囑就在陸沉的手上。陸沉在三天之內,隻給他的兒子陸明遠發過郵件,我們監控了他的郵箱,但是完全猜不到,陸沉究竟把遺囑藏在什麽地方……”


    “你們猜到了,也拿不到,”蘇喬回答,“他給我爺爺當了三十多年的助理,兩位伯父都想拉攏他,他從沒犯過一次錯。這樣的人,城府太深了。”


    陸沉正是陸明遠的父親。


    不過依蘇喬之見,陸明遠比他父親單純得多。


    她想得心煩,從行李箱中摸出一瓶酒精飲料,開蓋喝了一口,又聽沈曼說道:“還有一件事……”


    沈曼吞吞吐吐,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蘇喬倚靠在後座的軟枕上,左手端著玻璃瓶,看著陽光被瓶身折射得分崩離析,忽然就笑了出來:“怎麽了,你和我之間,有什麽話不能講?”


    歐洲城市的建築讓人感到大同小異。今天的羅馬風和日麗,天氣明媚,街邊就是露天酒吧,坐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遮陽頂棚被收了起來,金光都落在酒杯裏。


    蘇喬有些羨慕,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沈曼怕她發怒,硬著頭皮開口道:“顧寧誠快要結婚了,新娘就是您的堂姐葉姝。我們在出國前兩天……收到了、收到了葉姝的喜帖。”


    賀安柏在駕駛座位上開車,因為聽說過風言風語,他甚至不敢插嘴。


    據賀安柏所知,蘇喬從小受到父親栽培,格外爭強好勝。她的父親隻有一個女兒,也對蘇喬寄予厚望,放任她進入蘇氏集團,和一幫老油條鬥得死去活來。


    這種生活太緊張,無法避免壓力成山。何況那會兒,蘇喬還在北京上大學,一邊忙工作,一邊跑學業。


    就是在那個時候,顧寧誠向她伸出援手。


    顧寧誠出身優越,父母與蘇家私交匪淺。他在宏升集團任職,和蘇喬畢業於同一個大學,經常被人看到他們談笑風生——無論是從家境、相貌、亦或者背景方麵考慮,他和蘇喬都很般配。


    但他和蘇喬無疾而終。


    甚至可能,從未開始過。


    蘇喬聽聞他的喜訊,不以為然地笑道:“葉姝堂姐,跟她母親一個姓氏,性格也像她母親。顧寧誠喜歡這種類型的,他倒是敢於挑戰自我。”


    沈曼試探道:“你一個多月沒來公司,他們都說,是因為顧寧誠要結婚……”


    “葉姝放的消息嗎?”蘇喬輕聲道,“她就不能不作。”


    沈曼聽出她的譏諷,當即閉口不言。


    蘇喬捧著酒杯,第一次向秘書坦白:“我和顧寧誠隻聊過天,哪裏有別的牽扯。他幫我在人事部挑助手,我幫他審核項目賬單,不過他娶了葉姝,以後不能找他幫忙。”


    沈曼聞言垂首。她剪了短頭發,發型幹淨利落,與兩年前大不相同。她的包裏沒有鏡子和化妝品,隻有一遝分類的文件,和一部行程筆記。


    取出筆記本之後,沈曼又說:“昨天上午,蘇展給我發了郵件。他問我,你到底去了哪裏……”


    蘇喬道:“你怎麽回答的?”


    沈曼如實道:“我說您積勞成疾,生病了,在醫院靜養。”


    蘇喬笑了一聲:“這是他最想聽到的答案。”


    話音未落,街巷愈漸狹窄,汽車駛向一個單行道,最終停在了路邊。蘇喬拎著東西下車,站在選定的旅館前,拉開正門。


    夜裏十點多鍾,天幕近乎漆黑,偶爾有人經過小巷,留下一道拉長的影子。


    蘇喬意興闌珊,站在窗邊,觀望陌生城市的景色。


    這裏的路燈很別致,由一根線吊在路麵中央,向下低垂。從旅館房間往外看,一片路燈,連成了一根閃爍的線。


    燈盞的距離不夠近,狹窄的路麵上,總是一段暗,一段明,有人在光影中穿梭,逐漸走向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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