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抬了一下腿,換了一個坐姿。


    冷風帶著尿騷味迎麵吹來。


    顧寧誠臉色不改:“有關您的兒子。當年的事,擱到現在沒查清——您訂做的蛋糕裏,混入了花生,又被果醬掩蓋了味道,令公子當晚便去世了……”


    程烈佝僂脊背,緩慢抬頭。


    一夜之間,他家破人亡。


    當年兒子死後,深愛的妻子跳樓。二十八層的公寓樓下,血跡腥紅,染了一地。妻子生前愛花,養了幾盆漂亮的薔薇,便給每盆薔薇都起了名字,人去樓空,那花還開得茂盛。


    他方才明白,何謂“哀莫大於心死”。


    他生平第一次下跪,就是跪在妻子的屍體邊。妻子一向怕疼,生兒子時罵了他一整天,跳樓那日,她竟連一聲都沒吱,早晨給他做了飯,煮好白粥,煎了兩個雞蛋,囑咐他照看好自己的身體。然後又說了對不起——可她哪裏有對不起他呢?


    哪裏有呢。


    左右不過陰陽相隔。


    生不如死,願死不複生。程烈心想。


    他支著牆,頹頹站立。衣裳包裹著幹枯如柴的身體,終於開口問了一句:“把你知道的講給我聽,顧總。”


    顧寧誠有備而來。


    他給助理做了個手勢,助理就拿來幾張紙。這並不是充分的證據,蘇展做事滴水不漏,顧寧誠都要佩服他。可他到底還是找著了漏洞,他和程烈說:“孩子出事那天,生日蛋糕被人換過。動手的人,如您所想,就是蘇展。”


    顧寧誠語氣微沉,似乎心有不忍:“蛋糕一共有兩層,我猜的對嗎?第一層沒有花生,第二層有花生,您的兒子花生過敏,先從第二層吃起,這就遭了秧。”


    他退後一步,恭謹道:“蘇展破壞商業規則,毫無人性……您不為孩子和嫂子報仇,一家人再見麵,孩子也會很傷心吧。”


    顧寧誠身後的助理插話道:“程老板,您要是有心,我們也想幫把手。”


    那日之後,學校門口的流浪漢消失了。


    無人在意。


    秋冬天幹物燥。在宏升集團內部,一天之內,門廊要拖兩遍,早一次,晚一次,為此,公司新招了清潔工。


    蘇喬跟賀安柏說:“又招了一批清潔工,還不如把錢撥給市場部,市場調研沒出來,怎麽做方案?”


    賀安柏知道她在借題發揮,也就沒應聲。


    蘇喬穿過側門,走入大廳。她今日著裝得體,腰線依然束緊,背影窈窕,活脫脫一個尤物。附近站著幾位年輕員工,他們不約而同,時不時地瞄她一眼。


    賀安柏與其中一人相熟,揶揄道:“看什麽看啊,腦袋轉回去。”


    年輕人笑道:“看蘇經理啊,蘇經理還缺助理嗎?”


    他們說話的功夫,一位清潔工從一旁走過。他蓄了半長的頭發,灰白交加,看起來年紀很大。尤其是他的麵部皺紋,如山如海,締造填不平的溝壑。


    蘇喬驀地停步。


    她出聲問道:“您是新來的嗎?”


    那人諾諾稱是。


    手中拖把一伸,往前擋了擋,阻止蘇喬進一步靠攏。


    奇怪了,怎麽有些麵熟呢。


    蘇喬拽過賀安柏,吩咐道:“中午陸明遠不是要來公司嗎?你讓他提前給我打電話,我帶他去一趟後勤保障部。”


    賀安柏摸不清頭腦:“去後勤保障部?”


    蘇喬含糊其辭:“對呀,讓陸明遠仔細檢查。他的眼睛,比我專業多了。”


    賀安柏不敢問其中的原委。中午休息時間,他下樓一趟,把陸明遠接了上來。


    蘇喬的父母已經返回南方了,臨走前,父母與女兒長談了半日,至於一家三口講了什麽,便隻有他們自己知。


    他們這一走,陸明遠落得清靜,偶爾有個機會,他便往市區跑,專門奔著蘇喬。


    午休時分,轉悠的員工不多。走廊上不見一個人影,倒是能聽見隔牆有人在打呼嚕。賀安柏輕輕發笑,調侃道:“陸明遠,你不在家裏休息,成天往咱們公司跑,真讓我相信愛情的力量。愛,在你心裏紮下了根,發出了芽。”


    陸明遠懷抱一個購物袋,回應道:“你的話聽起來,gay裏gay氣。”


    賀安柏立刻嚴肅:“大哥,我比鋼鐵還直。”


    陸明遠的身高超過了賀安柏。他略一低頭,表情猶疑:“你的手腕上還有一條小紅繩。”


    賀安柏抬手,解釋道:“這種小紅繩,那是招好運的。”


    陸明遠挽起袖子:“小黑繩才是招好運。”他不經意地透露:“小喬送我的。”


    賀安柏爭不過自己老板的男人。他搓了搓手,認輸道:“行行行,你最厲害,你是老板的心頭肉。老板在辦公室等你,她沒去食堂,為了見你,連午飯都不吃了。”


    陸明遠反問一句:“你吃午飯了嗎?”


    賀安柏道:“沒呢,今兒個上午好忙。咱們在做招標方案,你知道吧?上次咱們還一起去了。”


    陸明遠點了一下頭,把手伸進購物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飯盒。他將飯盒扔給賀安柏,又說:“我準備了很多,小喬一個人吃不完。”


    賀安柏怔然片刻,望著陸明遠的背影,直愣愣地打開飯盒。


    嘖,賣相真的很好看。


    怎麽誇呢,飯如其人?賀安柏默默心想。


    蘇喬的辦公室內,陳設整潔一如往日。她左手端著飯盒,右手拿勺子,一邊吃一邊說:“你的職業選擇麵……真的很寬廣啊,你不僅可以畫畫,還可以做廚師、做……”


    陸明遠打斷道:“別做了,你吃到衣服上了。”


    油漬滴在襯衣胸口處。陸明遠抽了一塊紙巾,幫蘇喬擦了幾下,擦著擦著,有些變味,蘇喬推不開他,如實提醒:“我沒反鎖房門,隨時會有人進來。”


    陸明遠方才作罷。


    蘇喬奔向正題:“我跟你說,今天早上,我見到一個新來的清潔工,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特別麵熟,但是又想不起來了。”


    陸明遠道:“什麽樣的清潔工?”


    第57章 驚厥


    “他……外表沒什麽特別的,”蘇喬解釋道,“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吃了一口飯,咀嚼完畢,又說:“上次在家,你一眼看出蘇澈的問題,讓我非常吃驚。從那以後,我總是記著那張照片,我也變得疑神疑鬼。”


    陸明遠拎著一個裝飯盒的購物袋,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他雖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模樣,話卻說得意味深長:“也許你不是疑神疑鬼,是直覺敏銳。你們公司有不少清潔工吧,你為什麽盯上了那一個?”


    蘇喬卻道:“我認識的人太多了,就算是舊相識,也不好找。”


    陸明遠深以為然。


    他和蘇喬待在辦公室裏說話,房門緊閉,外麵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而他們討論的那位清潔工,此時此刻,正徘徊在大廈的樓梯間。


    這裏沒有監控器。


    顧寧誠的私人助理路過此地。他壓低嗓門,稱呼那名清潔工為:“程老板。”


    程烈握著拖把,恰如老僧坐定。


    助理道:“今天的機會,是最好的機會,隻有一次,沒有下次。蘇展剛開完會,下午還有一場,蘇展的保鏢蹲在樓下,保安室裏好幾個人在打牌……為了您啊,我們顧總真的費盡了心血。他給您踩好了點,安排好了路線,您要是有決心,我能擔保,咱們一定會成功。”


    程烈聽完,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小瓶二鍋頭。


    想他當年揮金如土時,何曾嚐過這種酒?


    時過境遷,他體會到了二鍋頭的辛辣醇厚。


    “幫我,感謝你們顧總,”程烈擰上了酒瓶的蓋子,笑得嘴角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我有好幾個月,沒夢見我老婆孩子。我還在尋思為什麽?終於,前幾天,他們來找我了。”


    就在他決定如何報仇雪恨時。


    助理溫和地寬慰道:“他們都很支持您。我會把您的話,帶給咱們顧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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