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繃直了脊背,將西服撐得勻稱。


    蘇喬無法觀察他的麵部表情,但從他的肢體語言中發現,他的心裏必然存在著恐懼。於是蘇喬興致更高,循循善誘道:“嗯,收場?我為什麽要收場?”


    她自行打開了文件夾。


    那些照片、成長經曆、個人信息,都被蘇喬放在了茶幾上。她用指甲劃過一副照片,歎聲道:“他不愧是你的兄弟。你過來看看,他和你長得多像。”


    蘇澈微眯著眼,瞥了兩秒。


    他不敢做長久的凝視。


    荒唐!


    他在心中咒罵著。


    一個早就該死的、據說被埋在河邊公墓的人,為什麽要在十幾年後突然跳出來,攪亂他已經被眾人承認的生活?


    蘇澈走在辦公室內,閑庭信步,為自己接了一杯水,隨後又問:“我還是沒辦法信任你,蘇喬。二十一世紀還有人相信照片嗎?你隨便找一個美工ps,都能給我整出一堆兄弟姐妹。”


    “這個呢,是他的dna報告單,”蘇喬拿出另一份文件,小心謹慎地鋪平了,“你看,他和我父親的y染色體,存在親緣關係。家族男性成員的y染色體,都是來自於蘇景山吧,這真的沒辦法造假,你說是嗎?”


    她語氣誠懇,似乎胸有成竹。


    蘇澈卻紋絲不動。


    他按捺心性,試圖套話:“原來的蘇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我也是病秧子,我有先天性心髒病!蘇家人放棄他,選擇我,是得了失心瘋麽?”


    可能是吧,蘇喬心想。


    她交握雙手,回答道:“你不記得自己的親生母親,去了哪裏嗎?”


    蘇澈倚靠木桌,鬆了鬆領帶:“跟你說話太累了,一個問題能繞十八個彎,你想要什麽就直說吧,如果我給不起,你幹脆把我的命拿去。”


    他大概是忍無可忍了。


    蘇喬佯裝未聞,自顧自地講道:“真正的蘇澈當年沒死成,被人送進福利院了。他雖然身體不好,但模樣可愛,性格善良,可惜他從小到大經常去醫院,出門又是車接車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兒……他留在了上海。然後呢,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讓你坐享其成,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她惋惜不已:“你剛才警告我,不要把自己賠進去。其實你的生母,才是真正賠進去的人,她那麽年輕就死了,還不是為了你?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蘇澈的腦子“嗡”了一聲。


    他仔細回味蘇喬的話——她說得模棱兩可,意思卻清楚明白。


    他一時站不穩,後腰靠上了木桌。


    “蘇喬,”他念她的名字,“話不能亂說,我懶得跟你計較。”


    這一句警告無足輕重,蘇喬聽完,笑而不語。


    蘇澈終於走上前,撿起擺在茶幾上的文件。他一張又一張地看完,腦袋漸漸沉了下去,而蘇喬就坐在沙發上,施施然貶損道:“哪怕你裝成真的,假的終究是假的。”


    言罷,她傾身靠近,一字一頓道:“你送我的氧化汞家具,我還沒開始追究呢。”


    蘇澈猛然抬頭。


    他又驚又怒,聲音倒是平靜:“你想去警局報案,還是去法庭告我一狀?我是無所謂,無論你選擇哪一種。”


    “你怎麽這樣說話,”蘇喬側過臉,索然無味道,“你至少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不可能像你一樣,親手毀掉自己人,你說是吧?”


    蘇澈沒接話。


    蘇喬卻道:“我聽說,大哥快要出院了。”


    她私下裏,很少稱呼蘇展為“大哥”。然而在他們蘇家,除了蘇喬以外的其他小輩,幾乎都自發地認可蘇展為大哥。


    如今,蘇喬的手搭上了蘇澈的肩膀:“大哥一出院,你肯定要把財務總監的位置還給他。到時候,你就是一個廢掉的棋子。我再公布一下你的所作所為,真實身份……”


    她收回了手,感慨萬千:“我不敢想象你的未來是什麽樣。”


    蘇澈咽下一口唾沫,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他翻到通訊錄,找出父親,手指懸空,差一點按下接聽。他說:“你別以為靠著這種小伎倆,就能離間我和我的父母兄弟,我馬上……”


    馬上給父親打電話。


    蘇喬並不阻攔。


    她小聲說:“打呀。”


    蘇澈無法繼續。他遲疑不決,越發煩悶,最後將手機砸在了茶幾上:“你有種把他的人拉過來,我就是死,也不會向著你。”


    蘇喬道:“你這麽咒自己,小心一語成讖。”


    她收拾完文件,重新裝好,拿在手中,離開了沙發座位。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步履緩慢,她邊走邊說:“我要往財務部插幾個人,專門放在你身邊。他們都來自我父親的公司,我奉勸你,最好悉心栽培他們,他們要是有一個閃失,我就帶著真正的蘇澈上門。”


    蘇澈眼神刻毒,目送她走遠。


    蘇喬沒回辦公室,她徑直下樓了。


    保衛科的監控室內,依舊天下太平,陸明遠正在和同事玩啞鈴。他踐行了“站立啞鈴側平舉”,一旁的同事為他計數,蘇喬出現時,那人已經喊到了“七百二十三”,絲毫沒察覺有人接近。


    陸明遠的視線定格在監控屏幕上,眼角餘光裏瞥見了人影。他稍一扭頭,發現是蘇喬,並不覺得驚訝,自然而然道:“我的手有點酸。”


    蘇喬幫他揉了揉。


    一旁的同事與蘇喬打了個招呼,借口上廁所,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臨出了門,他衝著幾個同事喊:“媽的,起點小說裏那種《我的美女總裁老婆》,是會在現實中發生的嗎?”


    他聲音不大,但蘇喬聽見了。


    她輕笑:“你的手臂還酸麽?”


    陸明遠岔開腿,坐在可旋轉的椅子上:“還行吧,你捏一下就好了。”他轉了一圈,像是在跟她玩。


    蘇喬抬手扶住他:“你不要賣萌了,我想跟你說正事。”她微微彎腰,領口不自覺地敞開,呼吸間都是淺淺淡淡的香味,交纏著親近的氣息,她這樣要說什麽正事?陸明遠腹誹道。


    他不由得與蘇喬對視。


    “你爸爸,陸沉,”蘇喬開門見山道,“他最近有沒有聯係過你?”


    陸明遠搖頭。


    蘇喬茫然:“你知道嗎?蘇展可能快出院了。他還沒有完全恢複,但他一向很拚命。”


    她向後退了一步,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是陸沉,我會在近期有動作。宏升剛剛換了一批高層,董事會又重組了。”


    早幾個月,陸明遠就覺得,他父親要動手。結果他的預測不靈,一直拖到了現在,陸沉那邊也沒什麽消息——其實普通家庭的父母一般都會為子女的將來做打算,栽培他們,撫育他們,盡力支持他們。而陸明遠不求他爸幫助自己,隻盼著他爸別搗亂了。


    他還說:“蘇展沒有出院,正好調查蘇澈。蘇澈怎麽知道氧化汞,他以前幹過?”


    蘇喬腦海中靈光一閃,飛快地掠過了一個念頭。


    但她沒有抓住,也並未細想,她開解陸明遠:“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讓蘇澈倒黴……不過現在不行。蘇澈要是倒台了,大伯父一家呢,在宏升內部就是團滅,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們會發瘋的,不如讓蘇澈和蘇展內鬥。”


    陸明遠不置可否。如何爭權奪利,不是他精通的領域。


    蘇喬輕吻他的側臉,貼在他耳邊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她沒有太多空閑時間,幾分鍾後,她就和陸明遠告別了。


    留下一室香風。


    陸明遠想了想,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打開電腦,給陸沉寫了一封郵件。他道行不深,但也有一些套路,比如他掛了vpn,通篇用英文寫,隻詢問了陸沉的身體狀況,近來是否安好,沒有一句話涉及商業。


    陸明遠等了一個下午,父親沒有回複。


    他就退出了郵箱。


    幾日後,他猜測陸沉給了回信,重新登錄,卻隻見到了江修齊的消息——江修齊又開始催他去法國,說是什麽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許多同行都希望能見他一麵,相互切磋一下技藝,頗有點華山論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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