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馬車就停在二門口,幾個小廝正忙著往裏搬東西,父親穿著寶藍色菖蒲紋杭綢直裰,披著灰鼠皮的大氅,玉樹臨風地站在馬車旁,正和高升說著什麽。


    聽到動靜,他回過頭來,淺淺地笑,豐姿俊朗,如清風明月。


    竇昭心中微滯。


    她知道父親是好看的。


    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


    在她的印象裏,父親總是微微蹙眉,縱然大笑,眉宇間也帶幾分無法消融的鬱色。特別是靜靜地望著她時,眼波不興,如千年的古井,讓人心中發寒。


    不像現在,年輕、英俊、陽光,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看著就讓人暖心。


    “壽姑,”父親的笑臉出現在她的眼前,“爹爹回來了也不喊!”他伸手去捏竇昭的鼻子。


    竇昭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避開了父親的手。


    父親一愣,然後不以為忤地笑了笑,從身後的馬車裏拿出一個風車,把風車吹得嘩嘩作響,然後舉到了她的麵前:“這是爹爹給你從京都買回來的。好不好玩?”


    如果她真是個孩子,會受寵若驚地被這風車吸引,可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是那個買了風車哄著孩子玩的人,她哪裏會把它放在眼裏?


    竇昭伸長了脖子朝著馬車裏瞅。


    母親卻紅著臉,含情脈脈地望著父親,似嬌似嗔地道:“你人平安回來就好,還給我們買什麽東西啊?家裏什麽都有。”


    “那不一樣嘛!”父親從母親手中接過了竇昭,“這是我給你們特意從京都買回來的。”


    母親的臉更紅了,像喝了陳年花雕似的,眼神都朦朧起來。


    竇昭斜著身子想拉開馬車的簾子,但人小臂短,始終都夠不著馬車簾子。


    父親察覺到她的意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將她放在了馬車上:“你要找什麽?”


    竇昭不理他,一頭鑽進了車廂裏。


    車廂裏鋪著厚厚的被褥,幾本諸如《四書注解》之類的經書隨意地丟在被褥上,角落裏是個溫茶的茶桶,打開蓋子,放著個紫砂的提梁壺。


    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竇昭站在車廂內,茫然四顧。


    難道她記錯了?


    或者是……妥娘說的根本不是事實!


    ※※※※※


    父親遠行初歸,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給祖父問安。


    母親借口要安排家宴,回了上房,把所有在上房當差的仆婦都叫到了廳堂。


    “是哪個混賬東西告訴姐兒說的那些醃臢話?自己給我站出來!”她拍著桌子大發雷霆,“要是等姐兒指了出來,那可就不是到外院當差、罰幾個月月例的事!我要稟了老太爺,叫了人牙子來,把她賣到那窮山溝溝裏,一輩子也別想吃上個白麵饅頭!”


    屋裏一片死寂。


    桌上的茶盅被母親震得哐當直響:“好啊!竟然沒有一個站出來。當我查不出來是不?姐兒這才幾歲,話都說不清楚,你們就攛掇著姐兒在我麵前胡說八道。這要是姐兒再大些,豈不被你們給教唆壞了……”


    竇昭由個小丫鬟陪著,坐在上房內室的熱炕上,不時地歎口氣。


    是她自己的主意,誰會跳出來承認啊!


    但竇昭沒有為那些仆婦辯解。


    她現在是個連話都說不好的孩子,以母親的認識,“父親帶了個女人回來”這樣無中生有的話自然是身邊的仆婦教的,她要是為那些婦仆辯解,母親隻會更加懷疑有人居心叵測,,那些仆婦就更不容易脫身了。


    她問身邊的小丫鬟:“你叫……什麽?”喉嚨還是像堵著了似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丫鬟受寵若驚,殷勤地道:“回四小姐的話,奴婢叫香草。”


    她道:“我要……妥娘!”


    小丫鬟睜大了眼睛,好奇地道:“妥娘是誰?”


    竇昭傻了眼。


    有人高聲稟道:“七奶奶,七爺回來了。”


    外麵一陣響動。


    母親語氣略帶幾分緊張地囑咐:“俞嬤嬤,你把四小姐屋裏的人先帶回去。四小姐今天晚上就歇在我這裏了。其他的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有個蒼老的聲音恭敬地應“是”。


    然後又是一陣響動。


    不一會,母親笑語嫣然地著陪父親走了進來。


    見竇昭傻傻地坐在炕上,父親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這孩子,今天是怎麽了?”


    母親不好告訴丈夫竇昭受了人教唆,含含糊糊地笑道:“可能是玩得太累了,等會就好了。”


    父親不再追問。


    丫鬟們端著水、捧了香胰子進來,母親服侍父親淨麵更衣,竇昭也被丫鬟抱了下去,梳洗換裳,一起去了祖父那裏。


    祖父住在宅子的西邊,因中堂上寫了幅“鶴壽同年”的匾額,被稱做“鶴壽堂”。


    鶴壽堂屋前是水池假山,屋後是藤蘿花樹,是家中景致最好的地方。


    在竇昭的記憶中,她來過兩回鶴壽堂。一次是九歲的時候,祖父去世,按祖父的遺囑,靈堂設在鶴壽堂,她回來奔喪;還有一次是回來參加祖父的除服儀式。


    兩次都鬧哄哄的,她甚至沒來得及仔細看一眼鶴壽堂。


    這次夢中重回,她伏在母親的肩膀四處張望。


    水池結了冰,假山蓋著雪,樹木已經凋零,藤蘿也不過是些枯莖,雖然一片蕭索,卻因布局雅致,難掩其明瑟。


    她不由暗暗點頭。


    難怪京都的那些老翰林提起祖父都誇他有才情。


    隻可惜祖父不耐煩仕途,三十歲不到就辭官回鄉做了田舍翁。


    胡思亂想中,他們到了鶴鳴堂的門口。


    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笑吟吟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竇昭望著那美婦,兩眼發直。


    她怎麽會夢到了丁姨奶奶?


    要夢,也應該夢見她的祖母才是!


    她可是從小跟著祖母長大的。


    正想著,丁姨奶奶笑著上前捏了竇昭的小手,對母親道:“壽姑今天怎麽了?怏怏的,也不喊人……”


    母親朝著丁姨奶奶使了個眼色,悄聲道:“等會和您說。”


    丁姨奶奶會意,笑著抱過竇昭,陪著母親進了祖父的書房。


    竇昭心裏亂糟糟的。


    祖父年過四旬膝下依舊空虛,嫡祖母做主,給祖父納了兩房妾室。其中一位是丁姨奶奶,一位是祖母崔氏。丁姨奶奶和嫡祖母一樣,無出,祖母也隻生了父親一個,他們這一房人丁並不興旺。後來繼母進門,生下了弟弟竇曉,祖母育嗣有功,竇家的人這才改口稱她“崔太太”,父親雖然依舊喊“姨娘”,孫兒輩卻稱了“祖母”,而丁姨奶奶一直是丁姨奶奶。


    嫡祖母過世後,祖父決定不再續弦,由丁姨奶奶主持家中饋,母親進門,就交給了母親,丁姨奶奶隻打點祖父屋裏的事,祖父晚年,一直由丁姨奶奶陪著。而祖母則住在離真定縣五十裏開外的田莊,隻在每年的端午、中秋、春節回來小住幾日。


    竇昭心裏隱約覺得不安,好像有什麽事發生了,而她卻被蒙在鼓裏似的。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遭的人事。


    晚膳的時候,竇昭注意到裝菜的碗碟是套玉堂春色的青花瓷,碗碟杯匙一應俱全。


    祖父問父親話的時候,竇昭被丟在了書房的熱炕上玩耍。


    她看到祖父書案上放著那對馬到成功的紫檀木鎮紙。


    竇昭想了想,踮起腳來,數著牆上掛著的那把龍泉寶劍劍穗上的琉璃珠子。


    這些東西,她都曾見過。


    當時它們做為祖父心愛之物,被當成了隨葬品放進了棺材裏。


    她還記得,玉堂春色的青花瓷餐具隻剩下四個碗、兩個碟子、一個杯子、五把湯匙;紫檁木的鎮紙隻有一個;龍泉寶劍劍穗上的琉璃珠子是五顆。


    好像時光倒流,抹去了留在那些物件上的歲月。


    再聽祖父的話:“……此篇出自《論語·公治長》。你用‘大夫心裕而公,忠於謀也’來破題,又用‘夫裕則齊得失,公則平物我,而子文以為忠矣,仁則吾不知也’來承題,甚好,可見你於‘變式’之法上已深得其中三味……”


    竇昭手腳冰涼。


    她雖然認識字,但從來不曾讀過四書五經。怎能憑空想像出這樣的話來?


    “娘親,娘親!”竇昭心中驚恐萬分,她高聲地喊著母親,眼淚不受控製地籟籟落下。


    正和父親說得興起的祖父沉了臉。


    母親則慌慌張張地從廳堂跑了進來:“公公,我這就帶壽姑到旁邊去玩。”


    她滿臉歉意,抱著竇昭出了書房。


    丁姨奶奶迎了上來。


    母親是和祖父、父親同桌用的晚膳,因為今天乳娘沒有跟過來,丁姨奶奶先喂了竇昭吃飯,等到竇昭吃飽了,桌上的人也散了,隻剩下些殘菜剩飯,剛才她正胡亂地用著晚膳。


    “這是怎麽了?”她摸了摸竇昭的額頭,“平日裏好好的。難道是碰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竇昭死死地摟著母親的脖子,感覺著母親頸窩的溫暖,仿佛這樣,才能證明她遇到的並不是一群鬼。


    “不會吧?”母親打了個寒顫,遲疑道,“會不會是教唆壽姑的人動的手腳?”


    “沒事。”丁姨奶奶胸有成竹地道,“就算有人動手腳也不怕,我們是行善之家,大仙會保佑我們平安清泰的。等會我替壽姑在大仙麵前求兩張表,你在壽姑身上掃兩下,然後燒了,壽姑就沒事了。”


    母親不住地點頭,咬牙切齒地道:“要是讓我查出來是誰不安好心,我要扒了她的皮!”


    “還好是當著你的麵說出來的。要是當著七爺說出來,那可就麻煩了。”丁姨奶奶感歎道,有個小廝跑了進來,稟道:“老太爺、七爺、七奶奶、丁姨奶奶,東府的三爺過來了。”


    ※


    新年新氣象,祝大家新年愉快,萬事如意!


    ps:到這一章,文就完全理順了,大家可以追文了。


    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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