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竇世榜來了,父親親自去將他迎了進來。


    他手裏提著筐桔子。因都是家裏人,母親和丁姨奶奶沒有回避。大家見過禮,竇世榜指了指桔子,笑著對祖父道:“是大哥送回來的,我特意拿了點您嚐嚐。”然後從小筐裏掏了個桔子遞給竇昭:“壽姑,吃桔子。”


    竇昭人還有些呆滯。


    母親戳了戳她。


    她喃喃地說了聲“多謝”。


    竇世榜笑著摸了摸竇昭的頭。


    祖父就道:“上炕坐吧!我這裏有慎行送的大紅袍。”


    丁姨奶奶立刻轉身去了旁邊的小茶房沏茶去了。


    竇世榜也不客氣,上炕盤腿坐在了祖父的對麵。


    竇昭拿著桔子,安靜地依偎在母親的懷裏,眨也不眨地盯著竇世榜。


    十年前就已經過世的三伯父,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眼前,還叫她吃桔子!


    想她在田莊裏的時候,三伯父隔段時間就會去探望祖母,每次去,都會給她帶點小玩意,或是時新的帕子,或是漂亮的頭花,或是稀罕的吃食,有一次,還送了她一對無錫泥娃娃。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穿著紅色描金的小襖,笑眯眯地作著揖,把田莊裏的小孩都羨慕得不得了。她把那對娃娃擺放在窗台上,直到她十二歲離開田莊,那對娃娃才被收到箱籠裏,隨著她從定縣到京都,留在了濟寧侯府。


    那些日子,三伯父的每次到來都如同照在她身上的一縷陽光,讓她變得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她從來不曾忘記。


    竇昭的視線有些模糊,聽見竇世榜笑道:“……大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蘭哥兒前些日子來信,說入秋到現在,大哥已經犯了三次心絞痛。隻因河工未完,不敢有所懈怠。大哥來信,說等過了這些日子,他就準備辭官回家,和小叔一起潛心研究易經。”


    祖父哈哈大笑,道:“仕途雖榮,案牘亦苦。誰讓他要做官的!”說著,笑容漸薄,正色地道,“他這心絞痛一日比一日厲害,可請大夫看過?”


    “江南名醫都請遍了。”竇正榜道,“可大家都沒有什麽良方。隻是一味的讓靜養。大哥是那歇得住的人嗎……”


    竇昭在一旁聽著,思緒卻已飄遠。


    大伯父叫竇世樣,是大伯祖的長子。比父親大三十九歲,比祖父小四歲。他和祖父一樣,從小跟著曾伯祖讀書,和祖父說是叔侄,實際上情同手足。竇昭記事的時候,他已經去世。說是為了修河道,累死在了揚州府任知府的任上,事跡還寫在祠堂的青石碑上。建武四年,江南發大水,很多河堤都被衝垮了,隻有大伯父在任時修的那段河堤安然無恙。大伯父的政績被重新翻了出來,皇上為此下特聖嘉獎了大伯父。


    蘭哥兒是大伯父四十三歲上才得的獨子,二十一歲就考中了舉人,之後卻屢試不第。皇上念著大伯父功勞,恩蔭他為句容縣主薄。他來京都謝恩的時候,在京都的竇氏族人紛紛為他接風洗塵。竇昭因為繼母的緣故和竇家的人不近,隻派人送了賀禮。


    自己要不要提醒三伯父一聲呢?


    可她說的話三伯父會聽嗎?


    竇昭猶豫著。


    丁姨奶奶領著兩個丫鬟端著茶點走了進來。


    母親把她放到了地上,幫著丁姨奶奶上茶、擺放點心。


    竇世榜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讚了聲“好茶”,然後感慨:“這可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


    慎行是竇昭的二伯父竇世棋的字,是竇世樣的胞弟,比竇世樣小八歲,比竇世榜大四歲。他二十六歲就中了進士,之後一直在外做官,在江西布政使的位置上致的仕。


    竇昭隻聽說過這個人,根本就沒見過——她在真定的時候,他在外做官;他致仕回鄉,她已經嫁到了京都。


    大紅袍產自武夷,聽三伯父這口氣,他現在應該在福建為官。


    祖父聽了哈哈大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關鍵是個‘靠’,怎比得上你?我們可都指望著你吃飯呢!”


    竇家在外做官的多,為了科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賢賢書”的人更多。


    竇世榜管著東、西兩竇的庶務。


    他聞言嘿嘿地幹笑了兩聲,表情訕然。


    竇昭記起來了。


    三伯父不僅和二伯父、四伯父、五伯父一起參加過鄉試,還和六伯父、父親、大堂兄竇文昌、二堂兄竇玉昌、三堂兄竇秀昌、四堂兄竇榮昌一起參加過鄉試……好像一直都沒能中。


    父親見狀端起了茶盅,迭聲道:“喝茶,喝茶!”又高聲吩咐母親,“三哥難得來一趟。你去跟灶上人說一聲,做幾個下酒的小菜,我陪爹爹和三哥喝兩杯。”


    “不用了,不用了。”竇世榜看了父親一眼,笑道,“大哥讓我給小叔帶了幾句話。天色不早了,我傳了話就要回去了。”又道,“快過年了,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呢!”


    “那也不耽擱這會功夫。”祖父笑道,父親卻拉了母親,“既然三哥有話和爹爹說,那我們就先回屋了。”也不管母親的驚訝,推搡著母親出了鶴壽堂,“三哥這個時候來,肯定是有要緊的事。”


    母親釋然,又許久沒見到父親了,望著父親的眼神柔得像藤蔓:“那好。妾身回去服侍相公早些歇了吧!”


    “好,好,好。”父親應著,回頭朝著鶴壽堂望了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竇昭順著父親的眼光望了過去。


    四周靜悄悄的,積雪在月色下閃爍著清冷的碎芒,祖父書房裏桔色的燈光顯得格外的溫暖。


    竇昭狐疑。


    母親卻一無所覺,一路上和父親說說笑笑地回了上房。


    有個兩鬢斑白的仆婦迎了上來,行著福禮喊著“七爺”、“七奶奶”。


    她的樣子很嚴肅,眼神卻很溫和。


    竇昭一看就心生好感。


    母親把她交給了那婦人:“俞媽媽,今天你帶著壽姑歇在暖閣吧!”


    俞媽媽微笑著應“是”。


    父親奇道:“壽姑的乳娘呢?”


    “她受了風寒。”母親說著,徑直往屋裏去,“我怕她過了病氣給壽姑。”


    父親隻得跟上。


    一行人進了廳堂。


    父親和母親往內室去,俞媽媽抱著竇昭往內室後麵的暖閣去。


    她還沒有等到那個女人,怎能就這樣離開母親!


    “娘親,娘親!”她在俞媽媽懷裏扭著身子。


    “四小姐,莫哭,莫哭!”俞媽媽哄著她,回快了腳步,“俞媽媽陪著你玩翻繩,好不好?”


    父親猶豫道:“要不,今天就讓壽姑和我們一起睡吧!”


    “這……”母親目光幽怨地望著父親。


    父親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吩咐俞媽媽:“把壽姑抱過來吧!”


    俞媽媽遲疑著,瞥了母親一眼,見母親咬著嘴唇沒說話,笑道:“七爺一路風塵辛苦了……”


    “讓你抱過來就抱過來!”父親不悅。


    俞媽媽不再躊躇,把竇昭交給了母親。


    父親卻接手把竇昭抱進了內室。


    丫鬟們端了熱水、帕子進來服侍梳洗。


    母親服侍著父親,父親卻逗著竇昭,竇昭緊緊地粘著母親,亂哄哄的,卻有種異樣的溫馨和熱鬧,竇昭心裏滿足又歡快。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竇昭拉著母親的衣襟躺在父母的中間。


    母親支肘托腮,輕聲軟語地和父親說著話:“你還是住在靜安寺旁邊的胡同嗎?保山有沒有和你一起?”手越過竇昭,輕輕地撫著父親的手臂,大紅色繡著並蒂蓮的肚兜在燈光下鮮豔明麗,雪白豐盈掩不住地露出大半個山巒來,看得竇昭麵紅耳赤,忙閉上了眼睛,在心裏默默地念道:母親,我知道小別勝新婚,我不應該破壞你的好事,可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等我幫你把那個女人趕跑了我就走……


    父親閉著眼睛,哼哼了兩聲,道:“快點睡吧!明天清早父親還要考我呢!”說著,翻了個身。


    母親的手落空了。


    她嘟了嘟嘴。


    父親發出輕輕的鼾聲。


    屋子裏更是寂靜。


    母親躺了下來,輕輕地擰了擰竇昭的小鼻子,悄聲道:“你這個小壞蛋!”


    這樣的母親,真實而不失天真爛漫,惹得竇昭差點笑出聲來。


    有丫鬟腳步淩亂地跑了進來,隔著帳子稟道:“七爺,七奶奶,丁姨奶奶過來了,說老太爺找七爺有要緊的事,讓七爺立馬就過去。”


    母親愕然。


    睡著了的父親卻骨碌就爬了起來,道:“你說什麽?老太爺讓我現在就過去?”聲音緊繃。


    丫鬟應了聲“是”。


    父親遲疑了片刻。


    母親道:“那你快過去吧!說不定是與大伯父讓三伯父帶的話有關係……”一麵說,一麵坐了起來。


    “是啊,是啊!”父親喃喃地道,掀起被子披衣就下了床,也不理會母親在身後喊著讓他加件衣裳,匆匆跟著丁姨奶奶去了鶴壽堂。


    俞媽媽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低聲道:“七奶奶,您看要不要派人過去看看?”


    “還是不要了吧!”母親患得患失地道,“萬一說的是朝廷上的事就不好了……不還有丁姨奶奶嗎?到時候我去問她就是了。”


    竇昭心中疑影重重。


    丁姨奶奶從進門到離開都垂著頭,沒有正眼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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