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正房,父親告訴竇昭寫自己的名字。


    竇昭前一世跟著祖父請來的一位老儒讀過幾年《烈女傳》、《女誡》,看帳本還可以,學問卻談不上。


    看見父親端正秀麗的小楷,她很是羨慕。


    父親嗬嗬地笑,彎腰在多寶閣格子底層找了幾張描紅的紙鋪在了書案上,握著竇昭的手告訴她怎樣運筆。


    含笑進來稟道:“王姨娘那邊的瓊芳過來,問七爺什麽時候過去用晚膳?”


    父親看了看窗外的夕陽的餘輝,笑道:“王姨娘在月子裏頭,五小姐也要靜養,我一過去,又要重新擺桌,麻煩得很……我就不過去了,晚膳就在正房和四小姐一起用。”


    含笑笑著退了下去。


    竇昭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放在心上。陪父親用過晚膳,含笑移了燈進來,兩人又寫了會兒字,父親就在正房內室歇了。


    過了兩天,馮保山來拜訪父親。


    他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劍眉星目,烏黑的頭發用羊脂玉簪子綰著,穿了件墨綠色菖蒲紋的杭綢直裰,清雅中透著幾分矜貴。


    這就是母親口中那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馮保山?


    坐在大書旁案描紅的竇昭張大了嘴巴,片刻後才合攏。


    馮保山是來找父親玩的:“……應城家的荷花全都開了。你在孝期,我們也不驚動旁人,就你、我和應城三個,賞賞花,聊聊天,你也出去透透氣,散散心。”


    父親搖頭:“天氣太熱,不想出去。你的心意我領了。”


    “這還沒進入六月,熱什麽熱?”馮保山說話,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麽似的,語氣一頓,目光疑惑地望著父親,“你,你不會是想為趙氏守一年吧?”


    父親沒有做聲,垂下了眼簾。


    “真是這樣啊!”馮保山非常沒有形象地跳了起來,眼睛瞪得像銅鈴。


    半晌,氣呼呼地在屋裏子轉了幾個圈,道:“算了,我懶得理你了。我去找中直玩去。”然後“啪”地一聲甩著竹簾出了門。


    父親不惱不怒,麵色如常地溫聲喊著“壽姑”,叮囑她:“不要東張西望,練字!”


    竇昭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描著紅。


    整整一個月,父親都沒有踏出家門半步,在家裏讀書作文章,告訴竇昭寫字。


    竇明的滿月禮因為母親的孝期,隻在家裏擺了兩桌。


    王家送了些小孩的衣飾做為滿月禮,沒有派人到賀,而做為外家的趙氏,既沒有來喝滿月酒,也沒有來送滿月禮。


    竇家的人有些尷尬,王映雪則是又氣又惱、又羞又怨。


    等到蟬鳴匝地的時候,從京都傳來消息,舅舅趙思謀了延安府甘泉縣縣令一職。


    前世,舅舅做到了慶陽府知府,正四品。


    這一世,舅舅還是謀了西北的缺。


    竇昭既為舅舅高興,心裏隱隱又有幾分失落。


    祖父評價舅舅:“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手段。甘泉縣雖然貧瘠,可一去就是主政官,雖然沒有入選庶吉士,但起點還是很高的。”


    三伯父更為不安:“元吉也這麽說。”


    元吉是竇昭的五伯父竇世樞,這個消息就是他從京都傳回來的。


    如三代看穿四代看吃五代看文章一樣,竇家幾代人的苦心經營的光芒全集中在了竇世樞的身上。


    他十三歲進學,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庶吉士在吏部觀政,之後從吏部給事中做起,竇昭生病前,已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


    是竇家第一個入閣拜相的人。


    又因和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王行宜、文淵閣大學士兼刑部尚書的陳榮均是北直隸人,被人戲稱“北半邊”。


    祖父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裏帶著幾分倨傲:“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元吉和你一母同胞,你有什麽好害怕的?”


    三伯父擦了擦額間的汗,苦笑道:“我這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少,在進士麵前就有些心虛嗎?”


    祖父大笑。


    竇昭則吩咐妥娘清點自己屋裏的東西。


    看樣子,舅母很快就會來接她了。


    按照前一世的經驗,事情會很快暴露,到時候肯定有番周折,她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父親笑她:“壽姑小小年紀就知道藏東西了。”


    竇昭趁機將父親書案上的翡翠筆洗抱在了懷裏:“這也是我的。”


    反正到時候新繼母進門,這些公中的東西都會重新登記造冊,以便和母親的陪嫁區別開來,還不如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收起來,混淆視聽,變成自己的。


    父親笑得不行,指了自己多寶閣上的兩件玉石器皿:“這個喜不喜歡?”


    “喜歡!”竇昭不住地點頭。


    父親大手一揮:“也給你搬去藏起來!”


    竇昭笑得眼兒彎彎如月牙,指了父親炕幾上的錦盒:“我還要那個紅色的石頭!”


    那裏麵是兩方上好的雞血石,顏色鮮豔,自成山川霧巒的模樣,竇昭很喜歡,琢磨著以後找個名家幫著刻方印章。


    父親刮著竇昭的鼻子:“你這個小機靈鬼,那可是爹爹的私藏,你要來幹什麽?等你嫁人的時候,我親手雕塊閑章送給女婿,當做是你的陪嫁好了。還有幾方好硯,到時候一並都給了你。”


    竇昭嘻嘻笑,心裏卻打著鼓:難道還要嫁給魏廷瑜不成?他可不是讀書人,隻怕那幾方好硯給了他也隻是收進了庫房。


    正想著,外麵傳來一陣大聲的喧嘩。


    父親並不理會,把竇昭抱到了書案前的太師椅前告訴她練字:“我已經吩咐下去了,按照你的身量給你做套花梨木的書案和椅子,就放在爹爹的旁邊,到時候你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練字了。”


    話音未落,含笑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七爺,舅太太來了!”


    父親一愣,道:“舅太太來了,有什麽好慌張的?”


    竇昭心裏卻隱隱猜出幾分來。


    事情最終還是敗露了。


    不知道是誰泄露出去的?又是誰給竇家通風報信的?


    “舅太太說,要把四小姐接過去住幾天,老爺不答應,讓丁姨奶奶出麵跟舅太太說。剛說了兩句話,三太太趕了過來,不讓舅太太把四小姐接回去,還說什麽四小姐是竇家的姑娘,沒了娘親還有爹和祖父,沒有道理寄人籬下給舅舅撫養的。”含笑神色惶恐,竇趙兩家翻臉,最倒黴的就是她們這些陪嫁了。趙穀秋的陪嫁按律是留給竇昭的,竇昭是竇家的女兒,自然歸竇家養育。竇昭太小,根本當不了家,做不了主,他們留在竇家,竇家的人不會給好臉色他們看;他們若想回趙家,也得看竇家答應不答應。“三太太還說,四小姐長大以後還要嫁人的,是趙家的表小姐體麵還是竇家的嫡小姐體麵?趙家要是真為四小姐好,就不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了。舅太太不能因為趙家和竇家有罅隙,為了打竇家的臉,就不顧外甥女的顏麵!”她頓了頓,又道:“大太太早得了信,說趙家準備全家都去任上,東西都收拾好了,單等接了四小姐就啟程。舅太太卻矢口否認。老爺說了,四小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著舅太太去安香的……”


    竇世英眉頭緊鎖地打斷了含笑的話,吩咐妥娘:“你在這裏看著四小姐。”然後對含笑道:“你帶我去看看!”


    含笑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陪著竇世英出了門。


    竇昭靜靜地坐在太師椅上,等著人來找她。


    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微塵在空中飛舞。


    女子細細的說話聲溫柔如風。


    腳步漸行漸近。


    竹簾被撩起。


    一個穿著淡綠色褙子的女人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


    她柔聲喊著竇昭:“壽姑,你舅母來了。我幫你梳洗打扮一番,我們去見你舅母,好不好?”


    竇昭定定地望著她,自嘲而笑地喊了聲“丁姨奶奶”。


    “噯!”她笑盈盈地應著,喊了玉簪和妥娘,“叫小丫鬟打水進來,我幫著四小姐梳洗一番,換件衣裳,好去見客。”


    玉簪忙將丁姨奶奶的話吩咐了下去。


    丁姨奶奶幫著竇昭洗臉,一會支使著妥娘遞個這,一會支使著玉簪拿那個,兩個丫鬟都忙得團團轉。


    她溫聲問竇昭:“壽姑想娘親嗎?”


    竇昭笑:“想!”


    丁姨奶奶道:“那你想見娘親嗎?”


    “想!”竇昭高聲地道。


    “我們壽姑真乖!”丁姨奶奶親了親竇昭的麵頰,抱著竇昭往廳堂去。


    她身邊的丫鬟簇擁著她和竇昭,把玉簪和妥娘遠遠地隔開。


    轉過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槐樹,就是廳堂了。


    丁姨奶奶輕聲地道:“壽姑,你舅母來接你了。你等會千萬別和她走,要不然,她會把你賣到老山溝裏去的,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娘親,吃不著桂花酥了,也見不著妥娘、玉簪還有你祖父,你父親了。”


    竇昭點頭。


    丁姨奶奶有些意外。


    沒想到壽姑這麽好哄!


    她笑著摸了摸竇昭的頭發:“乖,等會見過了你舅母,丁姨奶奶就帶你找你娘親去,好不好?”


    “好!”竇昭應道。


    丁姨奶奶轉過大槐樹,進了廳堂。


    如兩軍對峙,舅母和彭嬤嬤站在廳堂的中間,三伯母和幾個陌生的婦人站在廳堂的中堂下。


    聽到動靜,雙方的目光都轉了過來。


    三伯母笑盈盈地朝著竇昭招手:“來,壽姑,到三伯母這裏來!”


    舅母的笑容則有些勉強。她柔聲喊著竇昭:“壽姑,讓舅母抱抱!”


    丁姨奶奶把竇昭放在了地上,同時在她耳邊低聲地道:“賣到老山溝裏去了每天都會挨打的,快去你三伯母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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