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翰沒想到自己能跟著哥哥去給母親上香,他一向蒼白的臉上泛起幾絲紅潤,怯生生地喊了聲“哥哥”,難掩眉宇間的雀躍。


    宋墨心裏一酸,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翰卻一陣呲牙咧嘴。


    宋墨眼底一寒,厲聲道:“怎麽了?”


    宋翰垂著頭,悶悶地說著“沒事”。


    宋墨卻冷笑一聲,猛地拉下了他的衣領。


    兩條梭起的紫色印子猙獰地趴在宋翰的肩頭。


    “他打你?!”宋墨的額頭冒起了青筋,明亮的眸子閃著寒光。


    “沒,沒有。”宋翰喃喃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他神色有些驚慌,“真的,是我自己撞的。”生怕宋墨和父親起衝突似的,他緊緊地抓住了宋墨的手,眼中也流露出哀求之色。


    宋墨眼角有水光閃過。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他再打你,你就一邊跑,一邊大聲地求饒——他最要麵子了,肯定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你別傻傻地站在那裏由著他亂來。”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天父親的鞭子落在自己背上時那撕心裂肺的疼……他緊緊地攬住了弟弟的肩膀。


    “我知道了!”宋翰朝著宋墨笑,笑容蒼白而軟弱,竇昭不禁懷疑,宋宜春要是真的再打他,他是否有勇氣像宋墨說的那樣去反抗。


    宋墨吩咐陳核去拿兩瓶上好的金創藥來,然後指了竇昭道:“你嫂嫂!”示意他向竇昭行禮。


    宋翰羞澀地上前,恭敬地行禮,喊了聲“嫂嫂”。


    竇昭賞了他一個裝了二十兩銀票的荷包,笑道:“給你買零嘴兒吃。”


    宋翰立刻意識到了荷包裏裝著銀票,忙推諉道:“我不要!”


    宋墨笑道:“你嫂嫂給你的,你就拿著。以後要是有什麽事找不到我,就去跟你嫂嫂說。”


    宋翰“嗯”了一聲,收下了荷包,望向竇昭的目光卻充滿了好奇。


    竇昭朝著他友善地笑了笑,由宋墨扶著,上了馬車。


    宋翰和宋墨上了馬,一左一右地跟在竇昭的馬車旁,出了英國公府胡同。


    ※※※※※


    宋家的祖墳就在大興縣一塊背山麵水的風水寶地處,有從前跟著宋家老祖宗一起南征北戰過的忠仆世居在這裏當守陵人,百年繁衍,當初的兩三戶人家,已形成了個小小的村落,被稱為宋家莊。


    竇昭等人到達的時候,早就得了信的宋家莊莊頭率領著全村老少在村頭恭迎。


    宋墨和宋翰下了馬,親切地和莊頭交談了幾句,就由幾個宿老陪著,帶著整豬整羊的祭品往山丘上去。


    竇昭戴著帷帽,由素蘭和素心扶著,跟在宋墨的身後。


    漢白玉砌起的墳塋幹淨整潔,看得出,常年有人打掃。


    宋墨幾個給蔣氏上了香,宋墨又一個人站在蔣氏的墳頭低聲嘟呶了好一會兒,他們這才下了山丘。


    莊頭留他們用午膳。


    宋墨婉言謝絕了:“我下午還要進宮當差。等冬至的時候,我再來給母親上香。”


    莊頭連聲誇著宋墨孝順,態度非常的殷勤,親自又把他們送出了宋家莊。


    宋墨就笑著問宋翰:“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玩的地方?我今天放你半天的假,讓陳核陪著你去鬆散半天。”


    宋翰兩眼發亮,但躊躇了好一會,最後還是道:“我陪著哥哥!”


    宋墨嗬嗬地笑,道:“來日方長。你可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店了,你是陪著哥哥,還是去東大街、白雲觀、大相國寺逛逛?”然後不待宋翰開口,已笑道,“去吧,讓陳核陪你出去逛逛,看見了什麽喜歡的,哥哥幫你付賬。”還誘惑他,“你不是想買個像顧玉那樣的燒琺琅的鎮紙嗎?趁著這機會去玉寶軒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旋即又開玩笑道,“我倒是覺得積芬閣肯定有,可又怕人說你嫂嫂剛剛進門,我們兄弟就去竇家打秋風,積芬閣那裏,就算了。”


    宋翰還要推辭。


    宋墨歎道:“哥哥現在能幫你的,也就是這些了。我們在醉仙樓裏等你,你挑好了東西,就直接去醉仙樓好了。”


    宋翰見宋墨說得真誠,眼圈一紅,靦腆而又帶著幾分討好地問竇昭:“嫂嫂可有什麽想要買的,我給您帶回來吧?”


    “我出嫁前已經狠狠地敲了我父親一筆,”竇昭玩笑道,“現在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要買的。等我想好了,你到時候可不能推脫!”


    “不會,不會!”宋翰連忙保證,神色十分的認真,反而竇昭不好再說什麽。


    宋墨就把馬讓給了陳核,他自己坐進了竇昭的馬車。


    一行人在官路上分道而行。


    宋翰由陳核陪著進了城,他們則去了皇上禦賜給宋墨的田莊。


    嚴朝卿早就到了,領了一幫人在院子裏等。


    除了陸鳴、夏璉幾個熟悉的麵孔,竇昭還看到了一個瘦高腿長像鷺鷥的文士,據說是宋墨的另一個幕僚廖碧峰;還有個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叫鍾秉祥,剛剛從廣東趕過來,他是宋墨在廣東十三行的大掌櫃……


    眾人行了主仆之禮,宋墨留下了鍾秉祥,他吩咐鍾秉祥:“以後在泉州的那間鋪子的收益,就直接交給夫人。”


    泉州那間鋪子,是所有鋪子裏收益最好的。


    鍾秉祥恭聲應喏,忍不住多看了竇昭兩眼才退了下去。


    既然成了親,內院和外院的開支就應該涇渭分明。


    竇昭欣然接受。


    宋墨帶了她去了後院。


    一個身材瘦小,白白淨淨,相貌十分普通的年輕男子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這是杜唯。”宋墨含蓄地向竇昭介紹,“從前是定國公府的人,五舅把他交給了我,現在幫我管著京都的幾間鋪子。”


    竇昭立刻明白過來。


    這個人是幫宋墨打探消息的,是宋墨的底牌之一,是宋墨暗中的勢力。


    “世子!”她眼睛澀澀的,胸口脹鼓鼓的,仿佛蓄滿水的河壩,一不小心,河水就要溢出來。


    宋墨做了個不必多說的手勢,道:“你我既是夫妻,有些事就不應該瞞著你。”


    竇昭怕自己的眼淚落了下來,別過臉去。


    這樣的竇昭,讓宋墨陌生卻又莫名的心悸,像小時候功課做得好,得到了母親毫不吝嗇的讚美般,還帶著幾分歡喜,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來得如此之快,讓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好掩飾般地開著玩笑:“你若是有什麽事,也可以吩咐杜唯。免得你瞎子摸象似的到處亂闖,把自己給折了進去,還要我去搭救,我這也是為了自己好……”


    眼前的這個美少年,明明對自己那麽的好,卻總是一副怕自己不願意接受似的,怕自己覺得傷了自尊心似的,極力地淡化著他的好意……難道自己表現得很差勁,所以讓他對自己沒有什麽信心?


    竇昭突然間覺得自己從前的隱忍根本沒必要帶到英國公府來,念頭閃過,心情立刻放鬆下來,胸中就湧出滿滿的歡喜,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道:“你放心,我膽子很小,摸象這種事,肯定會把你推擋到前麵,把自己折進去的機會可不多,你恐怕沒什麽機會忙活!”


    宋墨想到自己被她曾救一命,還曾被她逼得沒有退路,麵色微赧,卻沒有反駁這句話。


    杜唯雖然負責幫宋墨搜集傳遞消息,可有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宋墨未必會讓別人一覽無遺。杜唯並不知道宋墨為何會默認這句話,可他卻能感受到宋墨對竇昭的信任,而且這種信任還不是一般的信任,是那種可以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信任。


    他不禁詫異地睃了竇昭一眼,深深地低下了頭。


    ※※※※※


    從田莊出來,竇昭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要快點趕到醉仙樓才好,若是二爺比我們早到了,可就麻煩了!”


    “他是什麽二爺?你喊他乳名就是了。”宋墨笑道,“有什麽事,陳核會處理,不會有什麽事的。”


    竇昭知道自己這樣稱呼宋翰有點生分,可她隻要一想到有一天宋墨可能會和宋翰翻臉,不知道為什麽,她和宋翰就親近不起來。


    或許,等她查清楚了宋宜春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宋墨之後,她會對宋翰有所改觀?


    竇昭思忖著,和宋墨去醉仙樓。


    宋墨告訴她:“我在醉仙樓訂了個雅間,我們用了午膳再回去。”


    “這樣好嗎?”竇昭一愣。


    宋墨狡黠地笑道:“難得出趟門,不能好玩好樂,總得好吃好喝一頓吧?”


    就像他帶自己走江米巷胡同,可以看見六部衙門一樣。


    今天,他帶自己去醉仙樓吃飯。


    竇昭笑著說“好”,背過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整了整妝容,這才和宋墨下了馬車。


    前世她隻聽說過醉仙樓,卻從不曾踏足。


    宋翰還沒有到。


    宋墨訂的雅間叫滄海閣,在醉仙樓的頂層,屋裏擺放著全套的紅木家具,陳設著汝窯、定窯的瓷器,牆上掛著前朝名家的真跡字畫,江南織造上貢的綃紗帷帳,推開窗扇,半個京都都可盡收眼底。


    極好的地理位置,價值不菲的陳設,雖然是第一次來,竇昭已經可以預見在這裏吃一頓飯是多麽的奢侈了。


    宋墨指了遠處的一條依稀可見的街道給她看:“每當皇上從禁宮移駕去西苑避暑的時候,就會從那裏經過,很多人為了觀看禦駕,特意定下滄海閣……”


    “那能看得清楚嗎?”竇昭笑道,目光卻落在了醉仙樓對麵一間人擠人的炒貨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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