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班前後學校頻繁地舉行“高考動員大會”,每天下午課間都會有不識相的女聲在廣播裏拔高音號召全年級在禮堂集合。


    下樓的一路上,走廊裏塞滿了學生,每個人都麵無表情行色匆匆,手裏無一例外攥著詞匯手冊。運動員進行曲停止後,除了衣料摩擦聲一片寂靜,與高一教室樓方向傳來的喧囂對比鮮明。偶爾有逆流而上的男生桀驁不馴地對著喇叭罵道:“動員個屁啊,高考重要還要你說!”


    在炎熱的無聲世界中,時常突然橫空滾過一聲雷。


    夏暑攜著烈日或者陣雨。


    你明明知道那個確切日期,卻永遠覺得它的來臨迅疾的令人措手不及。


    在某個無聊多餘與往常無異的高考動員大會上,校長的一句題外話以外飄進了你的耳廓。


    ——畢業生中最優秀的那個班,高三時教室後麵黑板報上寫的是“為了母親的微笑”這幾個字。


    於是在幾天後,幫宣傳委員出版報的你受了點小小啟發。然而,完成後回望一眼親手寫下的“少年壯誌不言愁”,乍看起來更顯的豪氣,仔細斟酌卻感到遠不如“為了母親的微笑”有分量。


    當時的你,想不通是為什麽。


    你同樣想不通的還有:為什麽你以每兩天一本教輔書的速度拚命做練習,到右手抽筋內心麻木的地步,卻還是換來一次比一次不如意的考試成績?


    而那些天資聰穎的男生,甚至都沒有放棄打籃球和打網遊的習慣,就能輕輕鬆鬆取得在你之前的名次。


    初中的一次數學考試隻有28分,而第二次100分。


    高中第一次數學考試隻有57分,而第二次99分。


    你天真地以為這次會和以前一樣,隻要你努力,沒有什麽戰勝不了。可時間飛馳,現實讓你越來越迷茫。


    年長的老師經驗豐富,早下過斷言——人的天賦有高低,大部分女孩子都不夠聰明,死讀書,勤奮苦讀也能取得好成績,可這種好有上限。一旦男孩子懂事了,稍作努力就能趕超。


    你聽後心裏隻有一個“哦”字。


    原來大部分女孩都和你一樣可悲,僅剩的那麽點不甘心終於消失殆盡。


    考得最差的那次,書包裏塞著不到滿分二分之一的考卷,在放學路上停下來,你開始思考:我能不能別再這麽可悲了。


    傍晚的街道逐漸沉澱進黑暗裏。空氣中一股冷澀而陌生的氣息侵入肺腑。車燈光變作流淌自如的弧線,匯成河,但卻是泥沙淤積的河。


    坐在人行道邊緣的你把書包擱在自己鞋子上,無意識地玩弄著拉鏈上的人偶掛件。


    在學校,麵不改色地當著好朋友的麵把考卷塞進書包,裝出“我一點也不在乎成績”的落拓不羈。


    回家後,卻又演出另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父母巨大的期望讓你缺氧。


    也可以不必那麽可悲,一走了之不過在一念之間。


    你可以學那些吊車尾的個性男生,成天翹課混跡於網吧,學校找家長時就趁機攤牌“反正我做什麽都好隻要不讀書”,不等父母從打擊中回過神舊打點行囊偷偷逃去外地,寫書或者畫畫,隻做自己喜歡的事,等零用錢繼續不足以維持生計時再打電話回家求救。即使恨鐵不成鋼,爸爸媽媽也會立刻匯錢給你,那是一定的。


    這樣,你就能真的活的落拓不羈,又自由又灑脫,成為學校裏的傳奇人物,連你那總考第一的好朋友也會羨慕你。


    與離家相比,回家需要的勇氣實在太大。


    可別不知為什麽,暢想進行到此處,你卻憶起自己小學二年級時的一件小事。


    小學時,每天放學後要坐十一站路的有軌電車回家。


    電車又舊又破,冬天趕上下班高峰,你常常擠不上車,或者上去了又被擠下來。在路邊用公用電話打給媽媽報平安——“我又被擠下車啦”,然後躲在雜貨店門口期期艾艾地望著遠方的轉彎路口等下一班。


    而那天早晨出門時,媽媽特地告訴你出差已久的爸爸今天回家。


    為此你在放學前就利用課間做完了所有家庭作業,鈴聲一響就飛奔出教室。但到了車站卻被告知“今天停電,電車不運行了”。


    你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零用錢,隻有四塊幾毛,不夠打車。


    事後大人告訴你,這種情況下也可以打車讓司機師傅先送你到家,再叫爸爸媽媽送錢下去接你或者你自己上樓拿。


    可你是有點木頭木腦的小姑娘,不太靈光,不懂變通,天資平庸。


    你咬緊被凍得開裂的嘴唇,望了望家的方向。


    十一站路,你步行回家。


    一路上不斷被三輪車師傅拒絕。書包裏疑似藏著雪女,會不斷遞增重量。校服被汗水浸濕後變得冰涼堅硬。摔跤時手掌根部擦破了皮,奇怪的是你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


    全世界隻剩下一個聲音——“爸爸會在家等我”。


    但是他不在。爸爸媽媽以為你走失了,急得心急火燎沿途尋找,最後你到家時他們都不在家。你是坐下來等他們回家時才趕到腳疼,脫下鞋襪一看,發現打起了許多水泡,左右兩邊加起來一共七個。


    爸爸看見你眼眶立刻就紅了,說著“怎麽會有這麽笨這麽木真麽一根筋的小孩”之類的話,逐漸梗咽。


    其實你一點也不想哭,也並不覺得這一路有多麽艱難。


    唯一的情緒隻是著急。


    看見自家小區燈光的一瞬還有點興奮。


    中了邪發了瘋著了魔一樣。


    許多年後,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決定放棄的你坐在人行道邊響起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忘了當時的你是過了十八歲生日還是沒過十八歲生日,總之是差不多的光景。你在一瞬間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同一首歌裏“少年壯誌不言愁”比“為了母親的微笑”遜色不少。


    一個人,在遇到艱難險阻時,勇敢麵對,勇於戰勝,不沮喪,不放棄,不灰心,也許並不是因為誌向多偉大,而是因為內心有一種溫暖作信仰。


    無論多麽弱小的人,在“為了xx”這種狀語結前,即使未必成功,也一定比曾經的自己強大很多。


    何止是“不言愁”,是根本連愁都無法感知了。


    十八歲的你抽抽鼻子,深呼吸,撐著地麵站起來,沒有像作家餘華寫的那樣出門遠行,而是和小時候一樣,堅定地望了望家的方向。


    幾個月後從最後一門考試的考場中走出來時,你迎上父母無限期待的目光,像被烈烈的夏日眼光晃了眼,在相似的馬路邊冷靜的緩慢的說“北大有了”,一家人緊緊相擁。你不要成為宇宙英雄奧特曼,隻要成為兩個人心目中的小英雄就足夠,而右手指上那異常難看異常突兀的指節是你唯一的勳章。


    被學弟學妹們問到高考經驗時,你腦海裏空空如也,什麽也說不出,隻記得當時像……中了邪、發了瘋、著了魔一樣。過半天木訥的訕笑道:“就是不管失敗多少次都隻管加油吧。”


    許多年後這也變成了小事一樁。


    當你在許多年後回想起十八歲時坐在馬路邊沒出息地哭鼻子、企圖離家出走的這件小事,最後那小姑娘倔強認真地回望家的方向時的模樣還依然清晰,她永遠站在記憶裏,告訴幾年後、十幾年後的你——


    你手裏緊攥著不止一人份的愛與期待,肩上擔負著不止一人份的夢想與願望。


    所以——


    即使天資平庸也要永不放棄,總有人值得你為了他們,變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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