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0今。分裂。


    你說你出差來北京順便看我。


    電話這頭不斷地抱怨“馬上要期末考試啦,忙也忙死啦,過來做啥啦。”直到電話那頭沉默了。寂靜像塌方,橋的彼端沉沒下去激起千層浪,此端許久才受到餘震有點意識。


    “……唔。好吧。到了給我打電話。”


    學不會怎樣把生硬的語氣在瞬間扭轉過來,隻好盡力而又蹩腳地略加緩和。


    在所有人眼中那個溫柔乖巧的女孩子在你這裏總是違心的全然不同,人格分裂似的,不知道究竟為什麽。


    vol.01憶。岔路。


    掛上電話就露出了本相,興高采烈地在寢室裏跳來跳去,對每個人說“我老爸要來看我順便出差咯。”


    ——是這樣嗎?


    傳說我們是這樣相遇的。


    冬日晨曦微現,細碎的光線點點滴滴在你期待的臉上勾畫著棱角,你披著軍大衣站在產房外漫著薄霧的回廊裏焦急地等待徘徊。醫生抱著我走出來說“恭喜啊是個千金”,你失望得差點沒站穩。


    這個不知真假的橋段,作為當事人的我也是從作為當事人的醫生阿姨(媽媽的同事)那裏聽來的。


    即使不知真假。僅因為最初占據腦海的那一個直接且幼稚的判斷,就從此耿耿於懷。


    你是軍人,常年不在家。我們聚少散多。


    有一次回家探親。開著玩笑和妻子拌嘴突然後腦勺被兩歲半的女兒用榔頭猛敲一下——這種離奇的事情也隻有身為軍人的爸爸才有幸經曆。


    我已經不認識你。竟然。


    莫名地,惱怒地,詫異地,傷心地,回過頭。


    小丫頭皺起眉頭,圓鼓鼓的臉上寫滿了“幹嗎欺負我媽媽!”。


    從那個岔路口開始分道揚鑣。


    你工作在荒蕪深山或者荒涼海邊的時候,你的女兒從嬌氣的丫頭長成精明的小資的時尚的女生。周末和一般大的女孩子去逛街,做發型,討論某品牌新出的化妝品。


    縱然相見時仍可以貌似親密,但不可否認,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無論怎樣忽視也依然存在的河流,橫亙在我們之間奔騰不息,漫起朦朧的水霧模糊清澈的雙眼,倒灌入年華的血管,堵住了溫熱血液的所有出路。


    vol.02今。單純。


    ——哈。長胖了呀。


    完全不了解小女生心理的爸爸樂嗬嗬說出的話。


    司機叔叔在一邊不停地忙活著,從車後箱搬出什物一堆又一堆。


    ——呐,這是什麽?


    我手指一大紙箱。


    ——蜜橘。


    ——汗死我了。帶這個幹什麽?北京也有賣呀。


    ——哈哈,這個你就不懂了,北京賣的不是這種。品種不一樣的。我特地在機場買了帶過來。三十塊錢一斤,老好老好的。


    ——好貴。


    ——這個你就不懂了,貴的才是好的。


    唔,這是你一貫的思維。


    貴的才是好的。你的女兒永遠用的是最貴最好的東西,筆記本,手機,mp3,相機,衣服,化妝品。是從奶奶那裏學來的“賤養兒,貴養女”的道理。


    隻有一件事你最清楚——我要對你好。


    我對你好。把最貴最好的東西給你就是對你好。單純得讓人心疼的直念成為我從小到大虛榮的來源,你的愛抽絲成繭,包裹起我用自私和冷漠築就的心髒。


    吃完飯後又陪我去超市買了好多零食,可是我居然很不領情地指著高懸頭頂的“蜜橘3元/斤”的黑板,眼睛放肆得網羅你的尷尬和無奈。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vol.03憶。怎麽了。


    是怎麽了呢?從最初對你的敬仰和依賴,到今天變態的疏離,中間十幾年歲月的廣袤地帶,仿佛遭遇地震,又台風過境,再冰雹降臨,最後隻剩下蕭瑟的塵土飛揚。


    記憶中有一個鏡頭是永遠抹不去的。


    瘦弱的女孩子仰著髒兮兮的小臉追在塵土飛揚的汽車後麵一邊哭一邊奔跑,年輕的父親故作輕鬆的在車廂裏回過頭微笑著隔著車後窗揮手。


    一次又一次的離家。一遍又一遍的揮手。


    現在的我可以開心地向往自己即將抵達的每一個地方而忘記離別的哀傷,可以輕笑著擺擺手——好咧,不要送了。然後看著你的臉在月台上迅速向後飛奔,立刻就恢複興奮給同學發起了短信。


    即使一個人拖著行李到北京讀書,報名的時候身邊全是別人的家長,也沒有覺得不妥。你在電話裏反複內疚,因為出差沒法送你啊,真遺憾。我很瀟灑地在這邊笑,沒事沒事,你女兒本來就很強的咯。


    卻沒想過,也許你會失落。


    當年那個把一小團白白軟軟的手放進你寬闊掌心的丫頭,已經不再是迫切需要你的人;那個一整天坐在電話旁等你的丫頭,已經在接你電話時學會說,在寫東西老忙的,掛了哈;那個坐在幼稚園板凳上巴望著你快來接她的丫頭,已經學會在夜幕降臨時發你短信,我今晚有事不回去吃飯了。


    是怎麽了?


    vol.04憶。爭執。


    小時侯的爭執總是因電視而起。看著《醫家兄弟》、《女主播的故事》之類肥皂劇的女兒顯然不能符合你的要求。


    常常哭哭啼啼跑到廚房裏媽媽身邊指著不遠處靠在沙發裏把持著遙控器的爸爸嘟嘟囔囔:“看哪看哪,他又欺負我呢。”最後也往往是以忙碌的媽媽朝沙發那邊隨意喊出的一句“不要聊貓逗狗!”而告終。


    長大以後,每次我在飯桌上說起學校的八卦,媽媽總能聽得津津有味,而你卻不能忍受。結局總是以我的一句:“是是是,就你陽春白雪,我是下裏巴人,不過你那些都曲高和寡,不要在我們這種俗人麵前對牛彈琴”而告終。


    有時會瞠目結舌。


    不知驚訝的是當年那個以“貓狗”自詡的丫頭突然學會這麽多成語,還是能一口氣說這麽長一句話。


    在我眼裏,你同樣變了許多。


    疏遠的,對麵無言的,軍閥似的,總是擺出領導威嚴的爸爸。


    一回家就常常嚷著“看新聞聯播!你這樣會變流氓”的爸爸。


    時不時會憤怒地冒出一句“我小時候從來就不會像你這樣……”的爸爸。


    爭執得最激烈的那次,我穿著睡衣從床上跳起來離家出走。


    過分如此,讓你看我的學生手冊中老師們一致評價:“人緣好性格好,從不大聲與人爭執”時納悶這結論是怎麽來的。


    vol.05今。目光。


    下午課上到一半收到短信:“出來老爸請你吃飯。打打牙祭。”


    圓桌上一圈都是你的同事,你體麵地坐我左邊,我不體麵地在你右邊狼吞虎咽。


    ——你午飯沒吃吧?


    ——唔。


    ——早飯也沒吃吧?


    ——唔。


    半晌無語了。


    我有點奇怪地抬起頭。聽見你說——吃完了打包帶一點回去哈。


    慈愛的寬容的目光順著凝固了的空氣滑進我的眼睛裏,糅進眼眸,硌得生痛,高光在瞳孔中央,迅速膨脹擴張。


    媽媽最愛你了——這樣的話媽媽經常說。


    你卻從不曾說過。你能給的,隻有目光,可惜我從來看不到。


    vol.06憶。偶像。


    每個小學生都寫過的作文題——《我的偶像》。


    那時候,我寫的是你。


    小時候腦子裏時常輕易冒出“世界上最”這樣的定語。世界在我眼裏不過就是家裏住的小區和學校周邊有小攤的方圓一百米。


    期中考試居然考了第二名。——小學日記中,世界上最痛苦的失敗。


    學校右邊第二家店的關東煮。——小學日記中,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


    而你,是世界上最讓我崇拜的人。


    幾乎不認識什麽人。但比起看上去不夠強壯、平時又愛管東管西的弱弱的媽媽,你實在太令人崇拜了。


    而這一切可愛的過往,很快就如塵埃無聲無息地淹沒在漫長久遠的時光流年中。隻有在許多年後因為搬家而大掃除,整理出了小學時的作文本,才又伸手接住了這一顆寂靜安於逝水的塵埃。像聽見了從遙遠海浪裏鼓出的海螺鳴響,心忽然寂寂的憂傷起來。


    去姨媽家做客時,無心的閑聊中夾雜著那樣一件小事。


    “誒。你爸爸平時看上去特嚴肅其實有時候還挺逗的。上次在我家一起看電視轉播世界小姐評比。他突然說‘其實我家女兒也完全有實力去參加比賽的嘛!’等發現大家超級無話可說的表情以後又尷尬地撓了撓頭說‘不過她就是矮了點啦’。”


    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直到笑著,喉嚨哽咽再也發不出聲音,埋下頭,在別人視野不及的額發後麵淚如雨下。


    vol.07今。怨恨。


    “我明天飛機回去。你趕稿子很忙就不用來送了。”你搶先替我找借口。伸手搓了搓我的頭頂柔軟的頭發,轉身上車。


    在你的眼裏,我已經是冷血的女兒,無法挽回。


    背影,隱沒在失去聲響的暗夜裏。思維一瞬間跳了閘,世界隻剩下方寸間眼睛裏黑白交織的畫麵。慘淡的黑,哀傷的白。


    路燈像燭火,用卑微的氣力將蜷縮在地上的我的影子緩緩縮短,緩緩拉長,突然,變成了飛快的牽引。奔跑。眼淚。摔倒。眼睜睜看著車後窗朝我招手的爸爸以我無法企及的速度遠去。號啕大哭。


    漸漸不見。


    自私與體諒,憤怒與懊惱,像一頭頭焦躁不安的小獸,在你看不見的,我的心裏,大聲地叫囂。


    為什麽每次離別,都隔著玻璃?


    大家都喜歡的好孩子。可我是冷血的人。唯獨對你。


    爸爸,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像強迫症患者那樣逼自己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做到最好,不管自己快不快樂能不能做到。


    因為這樣。


    隻有這樣。


    才能成為你的驕傲。


    成為你的驕傲。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唯一的奢望。


    最激烈的那次爭執,起因是你脫口而出的一句:“如果是男孩肯定更有出息咯。”迄今為止,你說的唯一一句傷害我的話,即使是無意的。


    已經換了睡衣準備道晚安的我滿懷憤恨地從床上跳起來,偷偷摸走媽媽的車鑰匙。


    我哪也沒去,哪也不敢去,舍不得。如果我丟了,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爸爸。——腦海裏隻有這樣近似白癡的簡單念頭。


    我躲在車壁冰涼的狹小空間裏,沒發動車,冷得把自己抱成一團,懷著忐忑的心情盯著單元門,看見你慌慌張張地從裏麵跑出來,在小區裏大喊我的名字。


    眼淚怎麽也止不住。才知道,我是你最愛的女兒,誰也替代不了。可我就是不走出去,想看爸爸為我著急的樣子。


    深藍色的夜空下的無邊黑暗裏,父親在近在咫尺的車窗外往複找尋,眼裏被月光打出一點點明亮的高光,隨著匆匆的步伐閃爍著,像在流淚一樣。


    我蜷縮在車廂後座,輕輕地對你在我眼前漸漸朦朧起來的身影說著:“爸爸,對不起。父親節快樂。”用你無法聽見的聲音。


    別人的稱讚再多都無意義,隻想成為你的驕傲,你卻從沒說過以我為傲。所有溫暖而美好的初衷因為無處投遞而被扭曲成尖銳而惡毒的怨氣,積堵胸口無處消散。


    怨恨和愛,矛盾的雙方在我心裏水天相接融為一體。像黑的白的琴鍵可以一起彈出動聽旋律。不用分清,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因為它們本來就都真實和鮮明的存在,也都清晰地意識到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vol.08最愛


    我總在傷害最愛我的人。


    那是因為其實我太在乎你,即使心知肚明卻依然想反複求證——在這個世界上,被傷害以後能繼續愛我勝過一切的人,隻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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