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是被哪隻無形的手撕開了決口,蒼白寂寥的冬天“嘩啦—”一聲從某一點爆發出來。弄得人有點措手不及。


    每天早上從校門口走向教學樓的那段路也變得灰蒙蒙,艱澀冷硬。腳趾被凍得僵直,所以芷卉討厭走路。天沒亮透的大街上緩緩移動的灰白色小點近了看全是學生,一個個埋頭垂手挪動步伐的神情好像都還沒睡醒,叫人同情著。


    更值得同情的是不幸在冬季輪到值周的二年級學弟學妹,硬梆梆直挺挺地佇立於寒風中,勇氣固然可嘉,但實際效果可是非常差。好幾個隻穿了校服上裝而沒穿校褲的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值周生們咬咬牙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追上去糾纏。動一動,在原地儲蓄已久的熱量就要散盡了。


    每次換季沒多久的那段時間,校園裏的校服品種就會花色增多。就連坐在同一教室的學生,也似乎在證明著冬天也可以豐富多彩。


    謝井原和大多數男生一樣穿的是藏青色的一套立領製服,瘦高的男生們穿起來顯帥氣,矮胖的穿起來就沒希望了。


    這套藏青色製服的女生版,下身是百褶裙,因此在女生間倒不是那麽普遍。畢竟腿粗和怕冷是大多數女生的結症,尤其是在“健康比形象更重要”的畢業班所在的樓層,放眼望去都是和芷卉一樣穿著罩毛衣的寬大運動裝匆匆跑過的女孩子。


    至於柳溪川,那絕對是另類。穿了襪套還比很多女生細的小腿,加上非凡的抗寒能力使她能夠麵色紅潤地穿著短靴、百褶裙和所有男生形成般配的服裝組合。


    簡直不是人嘛!芷卉懷著既羨慕又怨憤的心匆匆地轉彎繞過街角,看看身邊的井原,再看看自己,活像是一棵杉樹搭配了一棵鬆樹。在離學校200米的地方看見喜歡的人然後對司機謊稱要走走路鍛煉身體下了車追上去,根本就不是想要這種滑稽的反差啊!


    距離在公交車上“一同回家”的事件,已經兩周過去了,兩人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上學途中“巧遇”,交談的話題也多了起來,雖然大多數都是圍繞著“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原因”和“國共合作的前提”等等諸如此類的展開,也有偶爾冒出的可貴的關心。


    “上次的作文比賽怎麽樣了?”


    “咳,還不就那樣麽,可供選擇的幾個題目都惡心地很。”


    “不過據說得獎的話會有加分啊,所以即便惡心也忍耐著發揮一下嘛。”


    “是啊,如果沒有加分我媽根本就不會讓我去參加這個。”


    “嗯?為什麽?”


    “她覺得高三除了對高考有幫助的事情其他全是浪費時間。太變態了。”


    “……”臉色像是變了。


    “哦,不不不是說你。”


    “……我本來沒那麽想。”男生的無奈表情突然換成了狡黠。


    “……”


    “呀,你也學會用省略號了嘛。”


    “……我說啊,”女生說著突然停下來,用懷疑的眼神看向男生,“別看你長了張禁欲主義的臉,其實分明是比鍾季柏還要惡劣的家夥。”


    男生欲笑未笑,似乎快要忍不住,急急地轉過頭去。腳步並沒有放慢,女生跟了上去。


    “快要拿推薦表了,準備拿哪個學校的?”


    “嗯?我我我是很想拿f大的啦,但是也許排名會夠不上。你咧?”


    “看情況吧。”


    “你這人怎麽一點追求都沒有。”


    這回換男生突然停住轉身,女生來不及刹車像炮彈一樣一頭撞了上去,捂著腦袋退開幾步,“怎麽啦?”


    井原站著沒動,眼睛裏像是有個答案要彌漫出來。清晨散著白霧的街道,風偶爾鑽進衣領冷得人打顫,芷卉頭仰得頸酸,靜下了呼吸愣愣地等他開口。半晌,又追問一句,“怎麽了?”


    “我……”男生的手抬起,似乎要向女生伸過來,女生下意識又往後退開半步,卻看見對方忽然折轉了軌跡方向,手捂住了剛才被自己撞過的鎖骨。


    裝作非常痛苦的模樣。


    非常惡劣的痛苦模樣。


    聽見他說:“骨裂了。”


    2


    謝。井。原。


    在被《阿房宮賦》和圓錐曲線、動詞不定式和十一屆三中全會塞得滿滿當當的心裏,早已不知不覺撥開一小塊空間讓這三個字容納進去。即使看不見的時候腦海裏也能輕鬆浮現出他的模樣,燈光下垂著眼,或者車廂裏溫柔的笑,深色的頭發,和大多數時間蒙著冰霜似的臉。


    學業之外的整顆心也就這樣被擠滿了。


    即使聽見他說被自己撞了一下所以骨裂了,也會緊張地湊上去,慌張地問:“沒事吧?要不要緊啊?”直到發現對方極力斂住的笑意才惱怒地掄起書包砸過去。


    原本虛無縹緲的某些情懷,因為他而突然有了實質,變成了可以看見,可以聽見,可以觸碰的真實又鮮明的存在。


    對於自己來說,就是這樣重要的人。


    可是,在他的心裏,自己是不是也有那麽一丁點重要呢?


    想上f大明明90%是因為他。像他那麽優秀的人理所當然會上f大。就芷卉自己的特長而言,顯然更適合上外語學院。


    在“你呢?”這樣的問號下,對方順理成章地說出“想考f大”,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理解為是為了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他的回答是“看情況吧”。


    —看情況吧。


    3


    “最近恢複得很快啊。”


    聽見井原的聲音,芷卉的思緒才被打斷。話語指向的女生在冬日清晨的上學路上,從暗沉沉的霧靄中緩慢地轉身,右手鬆開提著的書包捋了一下長發。


    芷卉雖然微怔,但立刻看清了,是溪川。還沒想好如何在三個人意外相遇的場合做出什麽動作,臉上已條件反射地露出了笑容,“呐,是溪川啊。”


    溪川朝井原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可是準備向芷卉伸來的手卻停在了半空,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芷卉和井原兩個當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從許久前過一條馬路開始,女生的手一直不自覺地拉著男生的衣擺沒有鬆開。


    這是,什麽局麵?


    溪川迷惑半秒,到底是冰雪聰明,立刻會意地笑笑轉身繼續往學校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芷卉有點不解,“她今天幹嗎那麽冷漠?隨便笑笑就跑了。還有啊,你說恢複是什麽意思?”


    “你不覺得她已經至少一禮拜沒摔跤了嗎?”


    “嗯?對哦。我說最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怎麽老覺得奇怪,又說不出哪裏奇怪……那什麽叫恢複?她怎麽了?”


    “她……中了巫蠱了。”


    “哈?巫蠱?”


    “中了巫蠱所以……一直摔跤,就這樣。”


    “怎麽……”


    “好了不要再嚼舌了,”井原在校門邊停下微微朝芷卉側了側頭,“眼下你應該對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有所覺悟才對。”


    “誒?”芷卉不明白。


    男生像賣關子似的眨了下眼歎了口氣,然後指著已經關閉的學校大門,佯裝悲痛地說道:“我們又遲到了。”


    “哈???”


    4


    其實沒必要搞那麽多輔助的煽情效果,隻那一個“又”字就夠讓人沮喪了。


    芷卉基本上已經對頭頂上那些神仙失去了信心,真想對天大吼一句:難道我每次和井原一起上學都要付出這種代價嗎?


    上次是錯過分班考試,這次難保沒有更加震撼的結局。


    偏偏謝井原這個家夥不知道腦袋都東想西想在搞什麽,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半開玩笑地觀察女生的反應。果然是完全沒有集體意識,班級被扣分這種事他根本才是半點覺悟都沒有吧?


    聲淚俱下卻還是被值周生記下班級姓名之後,芷卉一把抓起井原的衣袖拖著他往教學樓一路狂奔。


    “我說,你這是幹嗎?”


    “遲到啦遲到啦你怎麽一點都不緊張啊!”


    “可是,名字都已經被記過啦,現在跑有什麽用?”


    “還有老師,一定要趕在老師上早讀之前進教室!”


    “可是……”


    “謝井原你不要可是了我跟你簡直沒共同語言!”


    井原果然閉嘴不再說任何話由著她扯著自己跑,隻不過已經完全預見到比上次更為悲慘的結局。


    在麵對一教室表情錯愕的同學和講台上明顯被嚇壞的英語老師時,男生才終於在一片瞬間石化的凝重氣息中重新開口:“我想說的是,可是,你要想想他們看見我們倆在上課十分鍾之後手拉手來撞門會是什麽反應。”


    男生垂著眼擺出一副他最擅長的事不關己神態從芷卉麵前晃過去,從冰川級寒冷的教室裏穿過,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繼而以完全是隔岸觀火的眼神往門口的女生望去。


    如果現在還可以脫線到五體投地,那麽芷卉是一定會用以表示敬佩的。不過眼下,女生顯然還沒有腦袋秀逗到那種地步,所以最好的做法也就是像他一樣裝作事不關己卻一臉黑線地走近座位去了。


    5


    “你怎麽還坐在這裏沒反應啊?”雲萱從教室外進門,直奔芷卉的座位。


    女生迷茫地抬起頭,“我該有什麽反應?”


    “現在,‘京芷卉和謝井原手拉手來上課且雙雙遲到’這種八卦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傳遍了三年級的每一寸土地,連女廁所這種地方都普及了!”


    “我早就勸過你不會用成語不要亂用,什麽叫‘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


    “哎,現在不是這個問題好不好。”


    “現在的問題是,”芷卉兩手一攤,“我就算去廣播台發官方澄清詞也不會有人相信。對吧?”


    “那……倒是。”


    “何況這個家夥還從不配合,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芷卉手指著後座正埋頭做題的男生。


    下一秒,手指的部位已經從男生墨色的頭發變成了茫然的臉,“我嗎?我以為有八卦你會比較開心。”


    “什麽?”


    這種時候京芷卉的表情是應該用失語?錯亂?石化?還是裂變來形容呢?


    “你你你你的大腦能不能和正常男生長成一樣啊?”


    “我的大腦不和男生長成一樣難道和女生長成一樣?”


    “不是男生不男生的問題,而是正常不正常,懂了吧?”


    “我覺得我很正常。”


    “……”


    “……”


    “遇到這種緋聞,正常的男生應該比女生更早站出來說明真相才對!這種事憑什麽要我來做!”


    “這哪裏是緋聞?而且,哪裏還有真相?”


    “哈?這哪裏不是緋聞?”


    “她們,”男生擱下筆揚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站在旁邊正不知所措的雲萱,“說的不都是事實嗎?”


    “可是……”芷卉突然有種心很累的感覺。若不是看在對方是自己喜歡的人的份上早就會把“你是豬啊”這句心聲罵出來。


    “啊……我想起來,我還要去找邵茹要推薦表。今天自主招生開始了哦。先走了。”雲萱見事態發展完全脫離了自己的想象立刻抽身離開。


    “哎,等一下。”芷卉伸手卻抓空了雲萱的衣服。


    再轉過身,就連同桌的溪川也“唉—”一聲歎著氣,一副“我就知道你們關係非同尋常”的表情低下頭去看書了。


    6


    幸好恰逢自主招生報名日,所謂“美少年和美少女談戀愛”這種八卦的關注度立刻下降了幾十個百分點,尤其在高三年級。


    比如早上還樂顛顛關注著“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雲萱同學,此時的神態已經完全可以用“不幸被迅雷擊中”來形容。


    “怎麽了啊?”芷卉把椅子往斜後方挪了挪。


    “邵茹說按照排名我是不可能拿到師大表格的。差遠了。”


    “那怎麽辦?就沒機會參加自主招生考試了嗎?”


    “也不是。她建議我拿水產大學的表,因為報名的人少所以說不定是可以拿到的。”


    “那不就行了嗎?不管是什麽學校有總比沒有好,自主招生可是被稱為‘第一次高考’啊。”


    “可是……”


    溪川抱著咖啡杯暖手,拉開雲萱前座的椅子坐下,“可是,水產大學這個名字聽上去太難聽了是吧?”


    雲萱立刻“頓遇鍾子期”般地點點頭。


    “這……倒是,說到水產我怎麽都會立刻想到菜市場賣海鮮的那些攤。”芷卉若有所悟地說。


    “被你這麽一說我是更不想拿水產的表了。”


    “不過雲萱啊。你可要考慮清楚,以你現在這樣的成績如果不拿水產的表,很可能就會從二本掉下去呢。”


    “所以說正在苦惱嘛。”女生癟了癟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溪川和芷卉對視一眼,也默然起來。


    7


    經過早上t大和師大推薦表的幾番激烈角逐,整個高三被攪得人心惶惶,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


    中午課間,年級組長來通知“請要申報f大自主招生名額的同學到班主任處報名”,這下連優等生們也開始惶恐起來,不停計算著自己和別人幾次月考的排名。也有些人急著往老師辦公室衝,仿佛先到便能先得似的。


    像井原、芷卉和溪川這類年級前十的同學倒不太擔心。見擁堵在曆史教研組門口的人群漸漸散了,芷卉才轉頭問溪川:“我們去要f大的推薦表吧?”


    “嗯?等下。你先去吧。我把這題做完。”溪川頭也沒抬,應付似的揚了揚手。


    芷卉回頭,井原也正和數學題搏鬥著,看情形也不會急著去拿推薦表。女生起身自己先往辦公室去了。


    8


    “什麽?按班級分配?”芷卉臉色“刷”地白下去,好似被刀削成薄薄的一片。


    “啊,是啊,可真是不合理。而且我們k班,就隻有兩張f大的推薦表。”邵茹麵露難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把意思表達清楚。


    因為是年級裏最差的班級,所以連推薦表都隻發兩張。據說f大總共發來了五十張推薦表,那麽大部分應該集中在了abcd班,其他班級隻不過是象征性地發了一兩張而已。


    可是,這顯然不合理啊!


    “我的文科排名怎麽算都有前十,年級排名怎麽算都有前三十的!”芷卉忍了半天,一張口卻還是帶出了哭腔。


    邵茹歎了口氣,摸了摸女生的腦袋,“芷卉啊,其實……唉,我也不知道現在怎麽安慰你……都怪老師我太無能了,不能多爭取到一張……不要難過了,算了,以後還會有加分保送的機會啊……”


    偌大的辦公室裏,其他班級的老師學生都往這邊投來同情的眼神,無聲無形的情緒暴漲起來,即使空間空曠也擁擠得令人壓抑。


    在那些人裏,有熟識和不熟識的,有剛拿到推薦表正在為即將迎來的考試忐忑著的,也有和芷卉一樣因為各種原因拿不到表沮喪著的。而現在那些目光的焦距中心,身為當事人,甚至可以說是受害人的自己,應該是怎樣的情緒呢?


    安慰卻沒有任何意義的話一針針刺進皮膚,深植進骨髓,所有溫熱的流淌著的血液被迫斷成一截又一截,因為無法回流而冰冷下去。


    連魂魄都好像在蒸發。


    芷卉沒法再理會別人怎麽說別人怎麽看,隻是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臂彎裏,痛哭到發不出聲音。邵茹從座位上站起來彎下腰,卻已經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麽勸解怎麽安慰。


    原來自己一直在無心地看書,眼角餘光不停往辦公室瞥,卻遲遲不願過來報名,並不是自信滿滿的表現,恰恰相反,是生怕受傷的證明。


    在自己心裏,從極深處生長出來的恐懼,在哪怕萬分之一可能性的培育下,也居然能長出參天大樹,遮天蔽日沙塵飛揚。


    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在眼前—


    意外拿不到f大的推薦表。


    而從至深內心生長出來的恐懼,是熟識的、不熟識的人完全無法理解,自己也不可能對任何人訴說的,即使是身邊深懷內疚與同情的自己的老師,也完全被隔離在這種恐懼之外。承受的,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那就是—


    我不能和井原在一起。


    9


    以後還會有加分和保送的機會。


    我知道。


    我清楚地知道我還有很多機會。


    可是老師,你明白嗎?理性的反麵是感性,他們背靠背相依相偎地存在。其實在高三這種被要求隻剩理性的時候,指導我一切努力的恰恰是感性的那一麵。


    喜歡的人。想和他呼吸一個教室裏的空氣,想和他走進同一個考場,想將來和他考進同一所大學,也許還會有延續的篇章,兩個人真的手牽手,在薔薇花園裏走。


    但現在突然地表斷層,自己往下掉了一個台階的距離,也許就怎麽也攀不回去。根本就不是理智在對比的師大與水產的差距,或者f大和t大的差距,而是,和喜歡的人之間突然裂出了溝壑,再也填不回去。


    一直以為和他是比肩而立。其實真正與他比肩而立的是那位和他一起拿到推薦表,考到加分,上了同一所大學的女生。


    特別諷刺的是,推薦表隻有兩張。


    自己才是多餘。


    自己的世界熄滅了。


    10


    放學時分,井原在校門口看見形單影隻的溪川,正猶豫著要不要打招呼,對方不知是受了什麽心靈感應突然朝自己這方向看過來。男生愣了一秒才略帶尷尬地寒暄到:“怎麽今天沒見她們倆?”


    “雲萱心情不好讓我先走。芷卉……怎麽沒跟你一起?”


    “誒?為什麽要跟我一起?”


    “你們不是都一直一同上學、回家了嗎?而且,這種時候你更應該在她身邊才對啊。”


    男生剛想為前半句加上“我們隻是巧遇”的注解,卻立刻被後半句勾起了好奇。“為什麽?這種時候是什麽特別的時候?”


    “嗯?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啊?”


    “這—你指的是什麽?”


    “就是,自己女朋友沒有拿到推薦表,難道關心安慰這種舉動還要我來教?”


    “什、什麽?為什麽會拿不到推薦表?”


    “哈?你是隱居桃花源了還是怎麽的?我們班分配到的推薦名額隻有兩個,你一個我一個,芷卉就沒有了啊!你以為誰都能像你一樣衝進辦公室抓起推薦表塞進書包半句話不說掉頭就走啊?”


    “……你好像對我很不滿嘛。”男生的神色沉下去。


    “嗯?現在不是這個問題吧。”


    “推薦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也不是什麽關鍵問題吧。”


    “對你來說是可有可無,可是拿不到也會很難過的啊。聽說芷卉今天在辦公室都哭起來了。你懂不懂啊,真的會很難過的啊!”


    慷慨激昂的女生和麵無表情的男生顯然在校門口堵了路,放學的人流從這裏分開,不少學生繞過去,為多走了幾步路而暗暗罵著。


    溪川見井原沒什麽反應的神態,在指手畫腳了將近五分鍾之後終於自覺無趣地瞪了他一眼,掉頭就走。大概是氣憤過度,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背影顯得有些狼狽。


    一些女生看上去柔弱,內心卻很堅強。另一些看上去堅強,內心卻非常柔弱。因為拿不到推薦表而哭起來,這種事發生在芷卉身上,謝井原絕對相信。不過這個時候,安慰應該沒有任何作用吧?


    11


    晚飯時芷卉異樣的神態立刻被母親察覺了。


    “出什麽事了?魂不守舍的。”


    女生隻是一味地咬著筷子,現在眼淚又流下來。父母也慌了神,“怎麽回事啊?芷卉?不要嚇爸爸媽媽哦。”


    “我沒有拿到f大的推薦表。”


    “……怎麽到這種時候才說?我早跟你說過成績不好拿不到要提早跟家裏講。”


    “我不是成績不好。”


    “人家都是找關係拿的?”


    “沒有。”


    “那怎麽人家拿得到你拿不到?”


    “……”


    正遲疑著,電話鈴響了。母親起身去接,應了兩句後轉過頭向芷卉,“找你的。”


    女生猶豫地往電話邊走的過程中,母親又補充了一句:“是男生啊。”


    芷卉高中時雖一向開朗,和男生們關係都不錯,但很少有人把電話打到家裏來。在睜大眼迷惑了須臾之後,聽見接過的話筒裏傳來很不習慣的聲音:“我是謝井原。”


    逝水流年中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了解,麵對麵說話時再熟悉不過的聲線,甚至在遙遠的某處,隔過門或窗,牆壁或欄杆,百轉千回繞過來,也能辨出那特質屬於他。可聲音穿過悠長的電話線,沉重地敲擊心上,卻忽然變得陌生,不知是空間不對,還是時間錯位。


    你張開口,聲音還猶猶豫豫懸在喉嚨裏,對方的聲音卻已經在耳畔蕩開了。他隻說—


    我是謝井原。


    那一句卻比任何話更令人難過。


    12


    夏天時京芷卉還沒升上高三,在二年a班那個令人驕傲的班級輕鬆學習。自己在準備期末考試的同時,得知在六月那場戰役中有一個人落敗。


    是以前和自己很要好的一位學姐。


    發揮得很糟糕,離第一誌願相差一大截,後麵的誌願又填得不好,沒什麽分數差。於是一路狂跌,在誌願表上七零八落地摔下去,到了底才被個填誌願時亂填上湊數的專科錄取。


    同樣是驕傲慣了的女生,在六月二十六號早晨,穿過廊腰蔓回的甬道,從遠翔樓的三年a班到濟美樓的二年a班門口,抱著芷卉哭起來,一臉憤憤地說:“我不甘心。”


    後來據說是放棄了誌願,選擇去陽明複讀。芷卉除了覺得惋惜,同時又佩服她的勇氣,別的倒別無他感。


    也許悲劇隻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叫真正的悲劇。


    芷卉也許不會像她那樣一敗塗地,但對於芷卉來說,隻要比謝井原低下一個階梯,那就叫一敗塗地。


    那些年代無從說起的事情,王子踏過玫瑰花的荊棘在床榻邊彎下腰吻醒沉睡的你;執意請求打開水晶棺看一眼你早已被封印的容顏;在午夜十二點挽留倉皇逃開的你,辭樓下殿撿起你遺落的鞋。


    以及近在自己記憶裏的,他眉目淡定地現身門邊,穿過落遍驚異目光的教室徑直走到你身邊,為你撿起落地的筆。


    即使在童話裏,那樣溫暖而美好的場景也隻以奇跡的姿態燦然一現。所以無法奢求自己的王子第二次為自己走下台階。


    謝井原。


    令人難過卻也是理所當然,不可能第二次為自己走下一個台階。


    13


    可是謝井原為什麽要突然興師動眾地打電話到家裏來問“你喜歡什麽專業呢?”


    自己之前從沒有考慮過的問題,混沌的腦海裏完全是“井原以後填什麽我就填什麽隻要不分開就好”這種單純到近乎白癡的執念。現在已經無法說出口了吧。


    “大概是新聞傳播吧。”


    芷卉想起昨晚自己隨口的回答,突然臉紅。搞不清初衷和目的,莫名其妙打來的電話,以及“你喜歡什麽專業”這種明明可以在高考前漫長的無聊時光裏慢慢了解的問題。


    母親追問是誰。芷卉照實回答“後座的同學”。又問為什麽打電話。回答“問我喜歡什麽專業”的芷卉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


    母親將信將疑地把注意力移回“沒拿到推薦表”的重大事件。


    明明沒有撒謊,卻又因底氣不足而臉紅。


    這事有點無厘頭了。


    但現在更在乎的不是這個。教室裏到現在這個階段已經沒有幾個人在認真看書做題。即使是k班的學生也都是行色匆匆在教室和辦公室之間穿行。回家與家長商量了對策的學生們似乎在重整旗鼓又開始新一輪為前途奔波的努力。


    剩下乖乖坐著的學生,也大多都在填寫表格。


    隻有京芷卉一人端著書一本正經地看著,卻沒有一個字飄進腦海裏。耳朵變得靈敏,在乎起別人提到自己名字的每一次。


    除了謝井原會報考的f大,根本就沒有其他感興趣的學校。昨晚在借來的去年的報考目錄中挑了又挑,最終也沒有決定自己去向哪裏。隻能再等兩天,也許就隻有一天,很快,不耐煩的父親就會衝到學校以不知什麽手段“解決”這件事情。


    “爸爸一定要幫你搞到張f大的表!”如此這般信誓旦旦。


    芷卉知道,他也許會成功,多半是用錢去換。


    腦子裏混沌成一團。人好像懸浮起來。


    大半生命在單純的校園裏度過的女生,聽到“錢”這個字眼都會臉紅著避開,更不用說在成人世界裏早習以為常的利益籌碼。用錢去換推薦表,去換輕鬆升學的機會,去換取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14


    眼前的這個世界,能不能給自己留一點潔淨的空氣?


    15


    思緒像棉絮,輕得不著地。正悲哀地胡思亂想著,突然被邵茹衝天的怒火吼斷,“謝井原!京芷卉!你們倆出來!”


    一向溫柔可人的班主任發起威來嚇人。芷卉差點被嚇得從椅子上翻倒。用了幾秒鍾勉強回過神,跟在淡定的男生身後忐忑地走出教室。所有的同學都在行注目禮。


    “你搞什麽鬼!”


    一小遝紅色封麵的文件被丟在男生身上反彈落地。


    “唉,這個麽……我本來就考得上,要這個做什麽?”


    男生把手從褲子口袋裏抽出來,嚴肅了一些。


    “這不是考得上考不上的問題!你被學校寄托了這麽大的希望,萬一高考時……”


    男生居然不顧怒發衝冠的老師,輕笑著擺了擺手,“我不會讓學校失望。倒是她呀,”手指指身邊一頭霧水的芷卉,“一不小心就從a班掉到k班,說不定要讓學校失望。”


    邵茹還想說什麽,卻氣得一口氣接不上,無端地喘了起來。


    文件下落時散了一地,芷卉聽了半天也沒明白過來,隻好默然地彎下身去撿被邵茹丟了一地的東西。手指剛要觸碰到,血液卻猛然湧上大腦。


    第一誌願—廣播電視新聞?


    井原?學這個?因為自己喜歡,所以這麽填?


    動作明顯慢下來,腦子在飛快地轉,不明白。拾起幾頁。感想無非是再多加幾條“謝井原連申請作文都寫那麽認真”“連獎項都填那麽滿”“快趕上高考報名的重視程度了”。


    漸漸預感到不對勁。


    “xx屆海x杯全國英語競賽一等獎、xx屆上海市重點中學英語競賽一等獎……”分明是自己得過的獎項啊。


    謝井原他……


    立刻反應過來翻到第一頁去證實。那三個字像銀針般瞬間刺進眼眸。


    在原本該寫著“謝井原”的地方,像什麽植物一樣茂盛地生長出來,絲線一樣的筆跡,帶著男生特有的大氣。是她的名字。


    京芷卉。


    16


    接下去,順理成章。在井原和芷卉被拖去辦公室繼續接受年級主任的“教導”將近一節課的時間後,這件震驚整個高三年級的事總算告一段落。


    除了被扣上“沒有分寸”“不知輕重”的巨大罪名,“肇事者”謝井原不僅沒什麽額外損失,而且還被硬塞了一份“年級主任專程去高招辦要來的”f大推薦表。


    “……別以為是高三就可以為所欲為!你們倆去隔壁小辦公室一人寫一份檢討!”


    滔滔不絕的年級主任歐吉桑的演說終於告一段落。有種頭裂的感覺。連邵茹也從最早的暴跳如雷漸漸變成了深刻同情。


    “真是的,明明你幹了壞事,為什麽連我也要寫檢討。”女生對著麵前的白紙一張嘟嘟囔囔,發泄不滿。


    “你是受益者。”男生左手撐腮,依然是凍土級神情。


    “又不是我指使你幹的。”


    “咳。對於恩人你難道沒有一句好話可說?”


    “真感謝啊~”


    “……感覺不到誠意。”


    “謝謝你。”女生的臉突然嚴肅下來。


    “誒?”男生反倒不自在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什麽?”


    “我的生日、身份證號、獎項、小學初中學校的名字、高考報名號……那些。”


    “呃……這個……我是過目不忘啦。”壞笑著用手指指自己腦袋,“這裏麵塞了不少無用信息。”


    “無用信息?”頓時泄了氣。


    “怎麽,你以為我刻意記下的嗎?”


    “誒?我哪有—你這種人!幹嗎連這種問題都問出來!”有點惱羞成怒的樣子。


    男生輕笑著埋下頭去動筆寫那張該死的檢討,不再說話。


    你為什麽要對我好?


    一個問題在心中反複困擾,可是芷卉沒有問出來的勇氣。又或者隻是害怕得到與自己的期待截然相反的答案,某種原本曖昧的溫柔在一瞬間被打擊得潰不成軍。


    卻想不透,這世界上許多真相多與自己聽見看見的截然相反。


    有這樣一個男生,像突然啟動了開關,亮在你灰暗的畢業班生活裏。溫暖又憂傷的氣息在灼熱的空氣裏慢慢交錯相觸,逐漸融為一體。因為他某一個表情,你歡呼雀躍,血液沸騰。又因為他某一個詞匯,你冰凍三尺,嗬氣成霜。


    於是,就從最初的懵懂中緩慢地蘇醒過來,棄繭成蝶,長成內心細密的少女模樣。卻依然探不出對方的種種反常。


    為什麽總說時間寶貴,又浪費那麽多時間為自己寫申請作文?


    為什麽記得與自己有關的一切?


    為什麽要把推薦表讓給我,為什麽要寫下我的名字?


    為什麽你要對我這樣好?


    芷卉不自覺地停下筆,往辦公桌對麵的男生定定地看去。


    半晌,聽見一字一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聲音,模糊的方位讓人覺得恍惚,“因為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


    什、什麽?


    女生左右旁顧,辦公室裏確實沒有其他人。還在茫然中,對麵的男生緩緩地抬起頭來,毫無波瀾的眼神徑直看向芷卉。


    像是比一生更漫長的慢鏡頭。


    最後定格在一方堅定一方迷茫的對視中。


    帶著異樣溫度的聲音在空氣裏綿延蕩開。心裏留下一點淡色的墨跡,卻因為重複一遍而終於加深更多,消散不去。


    “因為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學。”


    以前,都是心無城府白衣勝雪的精靈。現在一切的喜怒哀樂都維係在分數考卷排名榜上。


    沙漠裏風沙肆虐,沙浪往不見邊際的遠處翻騰,露出斑駁枯木與動物的殘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記憶裏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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