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所有媒體都沒有報道這一消息,溪川甚至因此存了一絲僥幸。等她趕到重症病房看見全身插滿各種導管戴著氧氣麵罩的明櫻,才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他們怎麽知道是自殺?”


    軒轅沉吟了一下,看著溪川的眼小心地說:“以160碼的速度直衝向路障,撞上建築物。雖然事故導致車毀得很嚴重,不過刹車管倒沒損壞,可是……現場沒有刹車痕跡,車上也沒有其他人。”


    “是嗎。”溪川有點哽咽,“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相信她會自殺,像她這樣的人……”


    “是絕對不會自殺的。”軒轅接了口。


    溪川以詫異的眼神看向他。


    “雖然自責這種情緒足以毀掉一個人所堅持的全部信仰,但漣在並不是那麽容易被擊垮的人。唯一能讓她絕望的是沒法給父母報仇,可現在雖然處境艱難,但從複仇的角度來說,反而已經到眼看就要成功的地步,她怎麽會放棄呢?”軒轅頓了頓,又苦笑了,“不過也許隻是我主觀上不願相信罷了。”


    溪川突然奔到明櫻左側,把手靠上玻璃,連也快要貼上去。


    “怎麽了?”軒轅跟過來。


    溪川緊蹩眉頭的臉轉向軒轅,“明櫻的手表,不見了。”


    男式寬表帶銀色手表。


    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即使溪川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義,但從明櫻從不摘下的重視程度也可以看出它的重要。


    “可能在易理事長那裏。搶救的時候肯定會摘下,當時易理事長在場。”


    “老爺子在?”


    “對媒體封鎖消息的也是他。沒看見上來的電梯口有人守著嗎,是你們公司的人哪。”


    由於太心急如焚,溪川完全沒有留意,“這是為什麽?”


    “因為老爺子身體吃不消,剛走,吩咐他們保護著漣在。”軒轅沒找到這問題的重點。


    “不是,我是問,明櫻每次出事老爺子都異常關心,究竟是為什麽?”


    “因為漣在的母親吧。”


    溪川的腦海中迅速篩選出關於這答案的全部信息,“陳澄嗎?和易新誠有什麽關係?”


    “你出生之前的事,他們戀愛了整整7年。”


    [二]


    每個人接受悲劇的方式不同。


    當最愛的人離去時,有些人會由愛生恨,讓這恨意在真的或假的仇人身上找到落點,放縱它肆意蔓延,最後非要針鋒相對來個決一死戰方能釋懷。


    另一些人,獨守著愛把回憶封存,釀成陳年的甘露,不斷在別人身上尋找與逝者相似的點滴。


    和他相似的個性。


    和她相似的聲息。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內心那麽疼痛,記憶卻依舊清晰。


    [三]


    生命體征一度全部消失。


    腦部和髒器都受到撞擊,傷勢嚴重,深度昏迷,隻能依靠呼吸機維持著最後一絲氣息,很可能就此永遠沉睡下去。


    據說植物人是有一部分意識的,所以明櫻這種現狀連植物人都算不上。手術後48小時能蘇醒的話就是僥幸逃過一劫,可72小時都過去了她也沒有醒來。


    90%的可能性,直到腦死再也不會醒來。


    麵對這樣的噩耗,溪川愣愣地把指甲掐進皮膚裏,流不出眼淚。


    是死去的人更幸運,還是看著人死去的人更幸運?


    一遍又一遍地體會過後,心裏早有答案。


    溪川覺得從小到大,現在是自己最冷靜的時候。


    “離開對累了的人來說未嚐不是解脫。家人、愛人,現在是朋友,全都死在了我眼前,可是這其中,明櫻是唯一一個我不想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的人。我想抓住的隻是真相。”


    從理事長處借來的“明櫻的遺物”,多少給了溪川一些線索。


    手機。


    當時在場的巡警回憶道,從毀損的車裏被救出來時明櫻耳朵裏還塞著手機的耳機。手機同樣受到損壞,已經無法開機了。可能是想求救,但卻昏迷了。


    拜托軒轅用非常規手段查了明櫻的通話記錄,車禍發生前四個小時沒有任何通話。排除了因為邊打手機便開車分神而發生意外的可能性。可是她又明明是在聽電話。


    好吧,可以理解為想撥打電話求救卻沒能成功。


    那麽之前的幾個號碼呢?


    最後的號碼,回撥過去,是明櫻的律師。


    當軒轅詢問他與明櫻的談話內容時,他表示不能透露。


    想至少讓半生深受流言蜚語迫害的明櫻清淨安寧地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程,她受傷瀕死的消息在yxc的控製下至今對外封鎖。


    軒轅不想橫生枝節,沒有再擺明真相對律師追問下去。


    和律師有關的事,與商業有關,與百裏娛樂有關,與複仇有關。軒轅猜測到這裏就覺得可以對此線做個小結暫時擱置了。


    倒數第二個號碼,是花店。


    位處郊區的一家。


    軒轅特地驅車去了一趟。店的門麵也不大,裏麵隻有一個女孩在守店。雖然開始時也表示要對客戶信息保密,但在軒轅定了1000朵百合花後立刻鬆了口。


    明櫻訂了三個花束,其中兩束讓店裏代送。


    軒轅掃了一眼記錄本上的地址,知道是送到時笙蓧和岑時墓前的。


    按照這個邏輯,不難猜測第三束花的去向。送到墓地,還要親自送,是給父母的。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那麽晚她會在那條偏遠的路上撞車,應該是正從墓地回市區。


    [四]


    明櫻的事即使對景添也保密了,這使得溪川的行動大費周折。完成一天的通告後,被景添送回家,又不得不自己開車回到離電台更近的醫院。


    走進病房看見滿屋的百合花,軒轅已經守在一邊睡著了。


    溪川推醒他,“手機通話記錄查到什麽線索了嗎?”


    “幾乎沒有。隻知道她定了花送給故人。”


    溪川環顧了一下四周,“你也訂花給明櫻了?”


    “不是給明櫻是給你的,不過你幾乎不回家,都在這裏呆,所以放在這裏了。”


    溪川有點意外地挑挑眉毛,“為什麽送給我?”


    “因為想從花店打聽事情,買了這些,但漣在不喜歡。”


    “不喜歡就不要送百合啊。”


    “她不是不喜歡百合,是不喜歡所有的花。”


    溪川沒再出聲,湊近一朵花聞了聞。不喜歡花的明櫻,卻在花香裏脫穎而出,她站在巨大的發光球體舞台上隨之升高,滿身傷痕卻異常耀眼,台上綿延成銀白色的月光海洋,那種穿透宇宙的歌聲好像依然縈繞耳畔。


    的確,非常鮮活的,不是眼下臉色蒼白毫無知覺的明櫻,不適合百合花,不適合所有花。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明櫻‘自殺’的直接原因。”


    溪川這句話讓軒轅猛然起身。


    “她包裏的藥,除了抑製心髒病的,還有一種,你知道是治療什麽的嗎?”溪川回頭看向軒轅,沒等他回答繼續說下去,“抑鬱症。”


    屋裏靜了十幾秒。


    溪川歎道:“明櫻患上抑鬱症我一點也不奇怪。”


    讓人立刻就明白“脫胎換骨”前半句“遠離欲望”的意味。


    ——為什麽身邊的人總是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遠離欲望?


    ——為什麽站在最高舞台上的你總是露出憂愁的神情?


    ——為什麽本該笑得最開懷的時候你卻惶惶不安?


    因為榮光、名利,都不是永恒的,它們終有一天會舍你而去,可是它們,卻已經是你僅剩的可以從中獲得生存勇氣的東西了。


    “怡諾思緩釋膠囊。鹽酸文拉法辛的副作用,她自己也許都不知道,是會讓人失去方向感。用藥期間不宜駕駛車輛、操作機械或高空作業。說明書上會寫,但我覺得以她的性格不會耐心把那個看到底。”


    明明在自己視野裏是保持著高速向前行駛,而實際上,已經從之前的哪個地點開始,沒有岔口的直路,你莫名奇妙地,遠遠地偏離了正常車道。


    [五]


    之前的一切都很順利,明櫻也許從沒有想過為討還公道所意外犧牲的無辜人會這麽多。


    接二連三的死亡。


    “隻想要唯一的那個人償還血債,不想其他無辜者受到牽連。”這像一隻嶙峋得手直接地無情的地抓向了她的心髒。


    可這隻是明櫻的思路。是她的自責讓她鑽了牛角尖。


    換成旁人,也許不會這樣看待這些人這些事。


    “我在想,如果沒有岑時和時笙筱的死,明櫻也許不會患上抑鬱症,也不會出意外。可以說一切悲劇都是從時笙筱事件開始的。可是,連時笙筱事件我都覺得蹊蹺。”


    軒轅等她繼續分析。


    “這個事件最初並不是被主流媒體報道出來,而是先從網上造勢的,讓無論是百裏娛樂還是yxc這些對主流媒體有控製力的公司都無計可施,隻能任由它像瘟疫一樣蔓延。”


    軒轅靜下心仔細反思這事件,發現正如溪川所言:“而且網上的流傳從一開始就把時笙筱的死歸咎於漣在,如果不是刻意為之,誰能想到將兩者聯係起來呢?任何初次聽說時笙筱的事的人,應該也隻能想到‘底層藝人生活艱辛壓力大’這個層麵。”


    “沒錯,這次風波無疑是有個始作俑者。時笙筱死了,固然可惜,但她終究是個沒有什麽名氣的新人,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的狂熱粉絲的可能性不大。我覺得這人要麽是現實生活對時笙筱愛到極點的人,比如她的家人。”


    “要麽是對漣在恨到極點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軒轅的脊梁掠過一陣涼意,很迅速地反應過來,“網絡陰謀的徹查就交給我吧,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六]


    技術方麵完全難不到軒轅。幾乎立刻就水落石出了。


    其實更是因為心裏早有特定的嫌疑人。


    百裏玲。


    用了一種不沾血的方式把明櫻推向了絕路。


    找到了罪魁禍首,軒轅和溪川卻覺得內心更加沉重。父母被她害死立誓要複仇的明櫻,最後還是在她製造的“積毀銷骨”中毫無知覺地走向了死亡。


    不甘心,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無法代替明櫻複仇。


    無法替明櫻複仇。


    就這麽讓她逍遙法外了嗎?


    這時的溪川才有了那種強烈的願望,想緊緊地抓住明櫻不放手,無論付出什麽,都想換回她的生命的延續。


    想到這裏,突然憶起:“如果你和明櫻的孩子沒有死去就好了。”


    “孩子嗎?是明櫻的沒錯,但不是我的。”


    “什麽?”


    軒轅歪過頭看著她驚訝得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怎麽會是我的呢?我碰都沒碰過她。引產時近四個月了吧,往前推算四個月,我人在香港還沒畢業吧?”


    溪川半張著嘴發了呆。


    四個月前,軒轅不在身邊。


    四個月前,還是seal的成員,日程很緊而且和溪川形影不離,幾乎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雖然外界傳聞她生活放蕩,但溪川最了解她和自己一樣循規蹈矩。


    不是想不到答案。


    曾經親口承認“我和whisky的關係就像你和夏新旬”。


    但這答案雖然合理但幾乎沒有可行性。


    身為迷醉成員的whisky一樣過著集體生活,和明櫻見麵的機會都少之甚少。何況雙方都是娛樂記者樂於跟蹤的對象,如果偷偷幽會被跟拍,即使公司對外封鎖消息,身為同組合的自己也應該會知情。


    究竟是誰的孩子?


    雖然再追究這件事對已經徘徊在死亡線上的明櫻是極為不尊重,但強烈的好奇心迫使自己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揣測。


    一生都沒有得到多少幸福的女孩,誰是她最愛的人?


    是誰給過她完完整整的愛情?


    [七]


    過了一星期,軒轅接到明櫻律師主動打來的電話。


    “季小姐交代過如果她發生意外就和您辦理一些手續。我現在有點不太確定失蹤算不算意外,她自從2月29日和我商量過確權事宜後就突然和我失去了聯係。她聯係過你嗎?”


    “什麽……噢……她的確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忘了,我重新確認一下再聯係你。”


    軒轅合上手機,神情恍然,溪川在一旁問:“怎麽了。”


    “很久以前,明櫻跟我說如果她發生不測就去銀行保險櫃取一些東西,隻有當她發生不測的時候能取,我有鑰匙,現在你一起去嗎?”


    “當然。”


    [八]


    溪川掂著手裏像遺囑一樣措辭嚴謹的公文:“股權轉讓書,是怎麽回事?”


    “你錯過的事太多了,簡而言之,漣在本打算逐步從岑時那裏騙取百裏娛樂的股權,但是沒想到岑時死了,他的石油期貨從150元跌到50元,這樣,股權自然用作抵債。等於說,經過法律確認後,通知各理事,召開理事會,漣在取代百裏玲成為百裏娛樂的理事長,這件事本該在29好那天發生。但是……”


    “明櫻發生了意外。”


    “明櫻完全失蹤,生死未卜,所以律師也開始著急了。這份轉讓書一式兩份。另一份在律師那裏。我沒想過明櫻會事先就留好後路。”


    “我還是不很明白,把股權又轉讓給你,這有什麽用?”


    “用處嗎?”軒轅穩當地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啟動了車,“幫她報仇。”


    [九]


    4月,溪川結束了大人氣劇集之後的短暫休假,在一部電影中出演女二號。雖然隻女二號,但卻是預見會為她賺得不少人氣的角色。


    此時明櫻陷入昏迷已經近兩個月。


    所有喧囂,終於都歸於平靜。在郊區取景,拍攝地離當時明櫻出事的地點隻有不到1公裏的距離。但是溪川卻沒有過去故地緬懷。


    溪川把身體往前傾,放低頭抬起視線看車窗外迅速後卷的景色。


    無雲的天空很高很透明,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寂寥。


    目光毫無阻礙地直接投向人的眼眸,連瞳孔深處也變得暖洋洋。


    既不孤單,也不在不安。


    反倒心懷感激。


    “陽光很好,我想走一段。”


    景添沒有阻攔,從副駕駛座上向後遞過陽傘,“別曬傷了,我們在前麵加油站等你。”


    郊外的空氣異常清新,溪川深呼吸幾次,忽然想起,明櫻已經呼吸不到這樣美好的空氣了。


    兩個月時長的消聲匿跡,讓那些曾經憤恨地將最惡毒的語言砸向她的人索然寡味調轉了興趣,也讓那些曾經袖手旁觀她的孤立無助的粉絲們重新念起她的好,她富有穿透力的天籟之音、她令人驚歎的舞姿、她寫的抒情曲和舞曲都那麽震懾人心予人力量。


    隻是沒有人知道,她已經呼吸不到這樣美好的空氣了。


    依賴呼吸機在世間作最後徘徊。


    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她的身體裏流逝幹淨。


    溪川有時想這也許是明櫻送來的最後的溫暖,不再是突然地死亡,換成這種漸行漸遠的方式給了溪川很長時間的緩衝。不再需要撕心裂肺地斬斷,而是慢慢把她留在自己記憶中的聲息重複著、弱化著,直到最終從容道別


    每隔一天去醫院探視成了常態,當她離開之後也許會因為不習慣而感到失落,但這遠比毫無準備的痛徹心扉要好得多。


    這麽想著,空曠的馬路上,對麵車道迎麵來了一輛紅色跑車,經過與自己平行的位置又迅速刹車在身後,拐了個急彎調了頭。


    溪川在紅色的陽傘下微眯起眼,等在人行道上。


    [十]


    “有一陣沒見你了。在忙公司的事?”收起傘坐進車裏後的溪川問道。


    軒轅俯身替她扣好安全帶。距離太近,看不見表情,但聲音是笑著的。“公司的事倒還好,除了個別人不能接受百裏娛樂的理事長姓軒轅。煩惱的是,難得有個休息日還得去應付我爸給我安排的相親。”


    “怎麽樣?喜歡對方嗎?”


    “我連我爸都不喜歡了。”


    溪川彎起眼睛掩住嘴,車內有些悶熱,溪川把窗戶放下,軒轅瞥了她一眼,索性把車頂收起來。變成敞篷跑車後,溫和的風平行地掃過頭頂,長發像柳枝一樣向後飄揚。


    氣氛變得很奇妙。


    “你就打算這樣把我拐跑嗎?公司的車在前麵的加油站等我啊。”


    “嗯。我看見了,來的路上先看見車,以為你在車上,所以已經和景添打過招呼,他們先回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


    “下個月,我得去四川拍外景,大概離開兩周。有點舍不得……”溪川看向軒轅,等對方也同樣看向自己時又把目光迅速移向別處,聲音忽然放得很低,“擔心萬一在我離開的這段的時間裏,明櫻……”


    氣氛又變得沉悶了。


    過了片刻,軒轅說道:“想到她有一天會死,我好像不再會感到悲傷了。類似於如果告訴我‘漣在明天結婚’,我會興奮高興,可是如果告訴我‘漣在在人生中的某一天會結婚’,情緒就會變得波瀾不驚。雖然那是必然發生的悲喜,但因為模糊了發生時間,所以沒那麽容易隨之大悲大喜了。”


    “我也是這種感覺,這是明櫻的善良。”


    “所以不能辜負她的善良,不要隻想著感傷,需要開始認真地過自己的生活了。”軒轅放慢車速,從後座取過禮盒,“溪川,生日快樂。”


    女孩楞住,眨眨眼睛,眼眶突然紅了一圈。


    “你怎麽知道?”剛問出口就發現沒有問的必要。


    軒轅淡然一笑,沒回答,而是反問她:“從什時候開始沒再過這個生日的?”


    “我變成柳溪川之後,就隻能過她的生日了。戶口上、身份證上的生日,不知情的大家都給我慶祝那個日子,我也懶得在另一個日子獨自慶祝了。”溪川拆開禮盒上的絹紗蝴蝶結,“現在可以吃嗎?我餓了”


    “不用吹蠟燭嗎?”軒轅看見她不管不顧的動作,笑起來,“不要等已經拆開了再請示。”


    “鮮奶好吃!”溪川取出工具割開一小塊,用叉子送到軒轅嘴邊,“吃嗎?”


    軒轅眼睛看著路況,直接張開嘴。


    “哦對了,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溪川暫時搬開自己腿上的蛋糕,從包裏找出一個精致的小方盒,“喏。”


    “是什麽?”


    “鋼筆。收到歌的那天就讓助理去買了,但一直因為各種突發事件沒機會給你。”溪川把小盒子放在車前的台麵上,“以後繼續幫我寫歌好嗎?不管是變成百裏娛樂的理事長還是軒轅財團的理事長,都隻做我一個人的音樂人,可以嗎?”


    軒轅笑起來,“都已經又吃又拿了,能不答應嗎?”


    “現在我們去哪裏?”


    “你猜啊。”


    溪川懶得動腦筋,往座椅靠背上一躺,不要再糾纏這個話題,“反正不是你家就是我家或者醫院,我才不高興猜,總之不可能把我賣了。”


    軒轅笑了笑,“你現在這身價誰買得起?”


    車進了市區,上了內環高架,一些車在下麵跑,彎成蛇形。


    好像不停地在轉圈,到最後有點頭暈了。


    “有點奇怪,我一直叫她‘明櫻’,軒轅你一直叫她‘漣在’,誰也不肯妥協。我們每次關於她的對話都像在談論兩個人。”溪川邊吃蛋糕邊歪過頭問,“為什麽非要叫她過去的名字?為什麽要給我過以前的生日?”


    “我覺得最初的自我很重要。說起來,我在你媽媽那裏曾經看過你小時候的影集。”


    溪川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經常去見我媽媽嗎?”


    “你媽媽的泡芙店在我家和百裏娛樂之間。不過這不是重點。你小時候怎麽全是寸頭啊?像個男孩。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的。”


    “我爸我媽懶得給我梳頭洗頭,騙我說留長發的小姑娘肚子裏會長蛔蟲。”


    軒轅笑著,“據說人改變發型後個性也會隨之改變,你會嗎?”


    “我也是最近才感覺到自己個性變了很多,倒不是改變發型的緣故,我覺得是受到明櫻的影響,做人想事思路都和她相似起來。


    我和她朝夕相處那麽多日子,經常會異口同聲說同樣的話,看見有趣的是腦袋裏的感想也一樣。


    我大概永遠也沒法像明櫻那樣活得張揚快意、無所顧忌。


    但是,我性格裏也融進了一些明櫻的特質。


    一個人的存在,不可能對周圍的人沒有意義,你說是嗎?”


    溪川轉頭向自己一側的窗外,“所有離開的人在我性格裏留下的印記,我都不想割舍,所以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現在的自我。”


    [十一]


    明明有最愛的人,


    明明身邊有最親密的朋友,卻始終活在回憶裏,去複仇,不擇手段,最後犧牲無辜者更傷害了自己。


    明櫻辭世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意識了,可如果有的話,難道不會感到遺憾嗎?


    [十二]


    “記憶力太好有時候反而是缺陷,如果我下定決心忘記一些東西,應該還是能忘掉的吧。”


    “為什麽今天這麽多深思啊?”軒轅想挽救一下過於沉重的氣氛。


    “因為我好像猜到明櫻孩子的爸爸是誰了。”


    這次輪到軒轅大吃一驚,就差沒踩刹車。


    溪川說下去:“前幾天在明櫻家整理東西,發現她mp3裏一首自己的歌也沒有,全是迷醉天音的歌。明櫻的手機修好了,我正用著,才突然想起車禍時未必是在打電話,也許是在聽資料庫裏的歌,但卻發現裏麵也沒有歌,隻有一條非常奇怪的錄音,是迷醉天音宿舍答錄機的聲音,我才意識到說話的是……你知道迷醉天音的隊長嗎?”


    “嗯,是他?”


    “當初是我幫猶豫不決的明櫻作出‘離開他’的決定,回想起來,也許我和明櫻都錯了。我想,我去四川之後,就由他代替我陪著明櫻吧。相愛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應該在一起不是嗎?所以我打了越洋電話,請他回來。沒想到迷醉天音的經紀人說他上個月就已經請假回國了。我再打他國內的手機,果然是通的。因為擔心明櫻才回來的,可我們理事長對外封鎖了明櫻的一切消息,他不知道明櫻出了事,還一直在想辦法打聽明櫻的下落。”


    “為什麽沒聯係你呢?”


    “因為先前看見我在電視節目中‘聲討’明櫻,後來又不斷看見一些我和你的緋聞,誤會了我和明櫻的關係。這不怪他。”溪川歎了口氣,“我已經把一切向他解釋,並把醫院地址和病房號告訴他了。”


    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強烈的預感,在自己離開的時間裏,格局會被再次打破。


    現在所擁有的又會失去。


    和明櫻三年的友情似乎也要走到盡頭。


    生命中的這些人,笑了又哭,聚了又散——


    跑車在靠近人行道的路邊停下。溪川有些錯愕,“泡芙店?”


    軒轅為她鬆開安全帶,“誕生日不該感謝母親嗎?其實你不再在乎最初的自己,最初的那個你對某些人來說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


    [十三]


    既然這樣,就好好珍惜伸手時能觸及的每一點,每一滴。


    [十四]


    同樣的,軒轅也有這種預感。他通知了明櫻僅有的幾個朋友。當年l-ether樂隊所有成員集齊在明櫻的病房裏。


    辛安伏在明櫻的被子上哭個不停。


    從英國回來的韓棕和軒轅沉默著站在一旁。


    作為樂隊核心的主唱,深陷在昏迷中,可能不久就要告別人世。再也聽不見她縹緲空靈的聲音。


    曾經這麽多這麽多的關懷和愛,竟然也留不住她。


    他們的樂隊以她的名字命名。


    l是漣在的漣。


    [十五]


    溪川在九寨溝完成最後的拍攝後,乘飛機回北京。


    始終沒聽到什麽噩耗,卻也無法鬆一口氣,料想即使有什麽變故,軒轅也不會打電話過來通知自己影響工作。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抵達北京,景添把她直接送回家,說接下來可以休息一天。


    溪川一刻也不停地打電話給軒轅,一方麵告知他自己已經回來了。另一方麵也想問問明櫻的狀況。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溪川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零點幾秒之後又反悔了,“不對不對,還是先聽好消息。我怕我先聽了壞消息悲傷過度心肌梗塞一命嗚呼,聽不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是……”軒轅賣關子地頓了一下。


    “明櫻剛醒了。”


    “什麽?”溪川突然間覺得難以呼吸,腦袋裏什麽思緒也沒有,好像隻剩一個溫熱的光團,接著它擴散開,成為暖流遊遍了全身。


    “剛才明櫻醒過來了。”軒轅確定地說道。


    “可、可是……那麽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她什麽也看不到。”


    “哈啊?什麽叫……什麽也看不到?”


    “也就是說,雖然明櫻醒過來,但是她卻失明了。”


    [十六]


    因為aiti-fan製造的外傷,左眼留下後遺症,而右眼則疲勞過度。


    常年舞台強光刺激,兩次嚴重車禍引起腦部損傷,被大型器械撞傷、墜台,長期酗酒服藥,精神衰弱,抑鬱症……


    不知道哪個才是導致她雙目失明的直接原因,或者說,都是。


    精選專輯的封麵照上,這雙深邃的眼睛裏流下墨汁一樣的淚水。


    溪川緊緊抱住她,“隻要活著,我就覺得是種幸運。”


    明櫻蒼白的臉下藏著盛大的悲慟,淚水從她無神的眼睛裏淌出來,“我發誓要為爸爸報仇,可是他卻背叛了我!他親口對我說過,背叛是不能原諒的罪過。可是他最後卻背叛了我!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


    溪川聽得莫名其妙,一邊盡力安撫情緒激動的明櫻一邊看向身旁的軒轅。軒轅卻也搖頭聳肩滿臉茫然。


    [十七]


    2月29日這天,明櫻在花店訂過花,將準備親自送到父母墓前的花放進車裏。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要事需做。


    按照約定再一次來到百裏玲家,可雙方的心情和表現卻已經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明櫻不等她開口大方地在沙發上坐下,麵無表情,與之前的佯裝恭敬不同,此時的語氣給人一種陰森之感。“是你導演的這一切?利用時笙筱的自殺作導火索,在網絡上興風作浪對我攻擊。”


    注意到對方因潛意識裏的得意而揚起的下巴,明櫻冷笑著揚起眉,掃了眼別在她手臂上的黑袖章,“這下得到報應了?”


    百裏玲捏緊拳,聲音變得尖利,“這不是報應!身敗名裂才是你的報應!我知道,我女兒的精神失常,你絕對要負全責!就是因為你這狐狸精勾引軒轅澈,她才會情緒失控!”


    相比起來,明櫻的語氣平緩得多,透著一種勝券在握的氣勢,“沒錯,我是勾引軒轅澈,我還勾引了岑時,你不知道嗎?”


    百裏玲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我勾引了岑時,岑時把百裏娛樂的股份都壓在我這裏了。這你也不知道吧。”


    百裏玲作勢就要爆發,明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你35%加岑宛5%的股份是40%,這就是你手上的全部家當了,可你知道我有多少嗎?岑時的30%,軒轅澈幫我購入的散股10%,40%。”明櫻頓了頓,才笑著說,“奧,差點忘了還有您為了讓我進百裏娛樂親自給我的3%,真是謝謝您,拜你這慷慨所賜,很快我就是百裏娛樂的理事長。怎麽樣?這是報應嗎?”


    百裏玲衝過來要打她,卻被已有心理準備的明櫻輕鬆擋開。


    “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錯!”明櫻這才露出凶狠的神色,“蛇蠍心腸的女人是你!我隻是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你這種女人,狠毒到會為了錢害死自己的親生哥哥,會為了錢追殺自己親生哥哥的女兒!現在發生的一切全都是報應,不,是報複。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誰嗎?就是那個被你毀了一切的百裏漣在!”


    百裏玲半張著嘴,完全不敢相信,一句話也說不出,整個人好像中了什麽咒似的,以怪異的姿勢跌坐在沙發裏。


    “失去一切滋味怎麽樣?你害死我父母,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兒女的滋味!還有錢、這家公司,你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全都一並失去的滋味怎樣?我不會殺你,我就是讓你經受我曾經受的一切,煢煢孑立!孤獨終老!”


    百裏玲盯著明櫻的臉看了足有十幾秒,最後失控地爆發出瘋子般的大笑,“真是滑稽,這種像雜草一樣的女人居然好意思口口聲聲‘討還血債’!‘我爸爸’?‘女兒’?你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不錯,我是害死了哥嫂,也追殺過你,現在我很當初沒有一追到底留下你這個畜生!百裏娛樂是你的嗎?我殺了人,可遺囑是百裏超親自寫的,當著我,當著律師的麵,親自在上麵簽了自己的名字,把百裏娛樂的一切都留給我是他真實的意願,我隻不過把日期提前罷了。”


    “出了車禍的女兒被送到醫院,才發現血型和自己和妻子都不一樣。你百裏漣在不是雜種就是個科學史上的奇跡了。怎麽可能讓這樣一個外人將來繼承百裏娛樂?”


    明櫻難以相信,可又不得不懷疑。臉上早露出動搖的表情。


    父母都是單眼皮,而自己卻是雙眼皮。


    還有自己獨有的下巴上淺淺的“美人溝”。


    雖然曾經聽說都是顯性遺傳,可卻沒有認真去查證過。


    而自從自己當時出車禍之後父母不斷地吵架、父親對自己的態度驟然改變,回想起來也是完全能夠作為證據的。


    百裏玲笑對神情慌亂的明櫻,“如果要證實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叫律師過來。蠢女人,說到底最可悲的人是你。”


    [十八]


    愛一個人,需不需要條件?


    那個曾經信誓旦旦“為了你,打造一個世界都可以”的人,竟為了血緣推翻了對你所有的愛。


    明櫻把手表摘下,放在父親的墓前,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過頭。


    [十九]


    “我沒法再相信愛了。我最愛的人背叛了我,我付出自己的所有去替他討還血債,到最後被愚弄到可悲境地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我眼睛快瞎了,雖然現在偶爾能看得見一點點模糊的影子,但醫生說手術失敗就會完全失明。


    我的事業也一敗塗地,身敗名裂到了穀底,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從頭努力。


    我整個人,從身體到心裏全垮了,和死人沒有區別,沒有人救得回來。


    所以,浩軒,你走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whisky無言以對,心痛到底。


    沉默在病房裏緩慢擴散,連時間也好像稠得流不動。


    溪川和軒轅心情沉重地麵麵相覷,退到一旁。


    “如果是五年前的我就會做這樣的選擇。”


    明櫻突然冒出這麽奇怪的一句話,讓whisky瞬間從傷感變成匪夷所思。


    明櫻微笑起來,接著說下去:“而現在,將來,我再也不會那麽愚蠢。有這樣一個女人,眼瞎嘴賤,心腸狠毒,幾乎找不到可愛的優點,被親人背叛,被fans背叛,被這個世界背叛,她本該一個人離開,去黑暗裏舔自己的傷口度過餘生,可是她卻決定留下來,因為不想再失去她唯一的愛,隻想緊緊抓住這手邊的珍貴幸福,所有的坎坷想和最愛的人一起經曆而不是一次次把他從身邊推開。她的生命會比一般人短暫,也不能為你生兒育女,和她在一起你還要失去很多fans。明知如此,她也不想再放開手,這麽自私。這麽自私,你還敢和她在一起,還願給她一個家嗎?”


    蒼白的四麵牆,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空間,視界中心這個小小的女孩在應該淚流滿麵的時候微笑起來,比誰都更勇敢倔強地笑起來。


    如果明天地球會毀滅,今天我要去尋找、和她在一起的人。


    為了愛被深深傷害卻不會放棄的人。


    即使她這樣那樣把自己說得一團糟,可那麽多附加條件和麵前這個她比起來都無足輕重。


    最重要的人,哪怕她名字、容貌全都改變,依然有她獨一無二的特質等你去辨別。


    whisky把她攬進了懷裏。


    雖然車裏也可以清晰地看見行道樹上青翠的新發嫩葉,可溪川還是讓司機停下車。


    是誰的聲息繞在耳畔永不消失?


    “漣在,我們回去。”


    我們回去。


    眼前忽然拓出一小圈微光,它逐漸向四周氤氳,好像某種幻象,他的眉眼,他的臉,還有身邊的朋友,輪廓全都越來越清晰——雖然失去了很多,但幸福還剩下不少——這就是屬於我的世界。


    因為你的聲息,這個混沌的世界從此有了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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