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喬歡,你說,安冉,我帶你回家。


    1


    五月的c城,隻消輕輕吸一吸鼻子,白薔薇的清新瞬間便能充盈整個鼻腔,不用抬頭也知道頭頂上一如既往得驕陽似火,當然,耳朵裏充斥的依然是夏蟬們不知疲倦的多重奏。


    無論如何,c城還是我認識的c城,然而我心裏一直傾心熱愛著的那個c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物是人非的呢?


    我站在烈日下足足思考了十分鍾,依然沒有答案。也許,那些命中注定的變遷早就悄悄潛伏進命運之盤,暗暗滋生蛛網般縱橫交錯的裂紋,靜靜演變,最終在你毫無準備之下“啵”的一聲,支離破碎,就像我生命裏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轉瞬之間便消失殆盡。


    真正的物是人非。難道不是嗎?十四歲以前的我是師長眼中的乖小孩,而現在的我呢?


    那個叫徐玨的男生不過是笑著衝我輕輕吐出了幾個字而已,我便氣急敗壞地跳起來咬破了他的脖子。


    江舟說,真正是有辱斯文。


    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我隻後悔在跳起來之前沒有時間將牙齒磨得再鋒利一些。


    我抿著唇麵無表情地看著中年謝頂的教導主任雙手叉腰、怒氣衝衝地站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裏遙遙對著太陽下的我第一百零一遍地恨聲道:“別跟我囉唆,叫你家長來,現在!立刻!請家長!道歉!”


    我將目光從他光亮的頭頂轉到腳邊孤零零的小樹上,忍不住用右腳踢了踢樹幹。


    可能是我無所謂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他,他衝到我麵前手指著我的鼻梁:“我告訴你,安冉,你必須為這件事向對方道歉!否則,我就開除你!你別以為不請家長學校就拿你沒辦法!”


    被太陽烤得暈乎乎的大腦在聽到“開除”兩個字時瞬間清醒。不能被開除。這個時候我不想成為喬歡的負累。但是我沒有做錯又為什麽要道歉?這是我僅剩的自尊。


    我揪住腳邊那株小樹的葉子,感受著黏稠的淡綠色汁液如同眼淚一般在指間流淌。尊嚴與喬歡的擔憂比起來又算什麽呢?我動動麻木的嘴唇,試圖開口說話。


    喬歡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的。恍惚中,我聽見他遠遠地試探著叫我的名字。他現在不是應該躺在醫院裏養病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著聲音側頭去看。


    密集又繁茂的法國梧桐撐起一徑清涼靜謐的鵝卵石小道,有人從碧色如洗的綠葉間疾步而來,有玉一樣溫潤的容顏和烏金黑曜石一般閃亮的眸子,不是喬歡又會是誰呢?


    喬歡在確認那個麵目全非的人是我後愣了一下,然後奔跑起來,衣角飛揚。我迎著光,需要眯緊了眼才能看清他右手背上用醫用膠布貼著的白色藥棉。


    那純白的藥棉隨著他的動作在陽光裏一下一下刺著我的眼睛,我便在心裏一次一次地狠狠咒罵著一溜小跑跟在喬歡身後的江舟。他不知道嗎?我就算是受再大的委屈,就算是死或者下地獄,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喬歡再費一點心,勞一分力。


    我睜圓了眼睛瞪向江舟時,正好瞥到喬歡輕輕皺了皺眉,年輕英俊的麵龐在金燦燦的陽光下無端平添一絲憂鬱,讓人心中不忍卻又好看得沒法形容。


    我將目光從喬歡的臉上移開,下一秒下意識地便想逃,卻在聽到他關切的詢問後腳似生了根。


    從喬歡漆黑的眼睛裏我看清自己現在的模樣,厚重的頭發支棱著,像極了一個鳥窩,赤著左腳,那隻絆扣斷裂的涼鞋像隻死魚一樣底朝天躺在我的腳邊,嘴角邊更是掛著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天知道我多麽不想喬歡看到現在的我。


    我低著頭望著地上破敗的涼鞋不說話,裸露在外的左腳拇指不停地翹來翹去。


    我又給喬歡添了麻煩。


    他們說得沒錯,我就是個災星,會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和不幸。可是,事已至此,還能怎麽辦呢?


    我抬起頭來像傻子一樣衝喬歡笑。大約是我血跡斑斑的嘴太驚悚,喬歡抓著我胳膊的手猛然一緊:“哪裏受傷了?”


    我抬頭迎著太陽,眯著眼,努力地咧開嘴笑,想告訴喬歡我哪裏都沒有受傷,我簡直好得不能再好。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嗓子眼裏仿佛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難受得好像隻要一開口就會癢癢地掉下眼淚來。所以,我隻能閉緊嘴巴,衝著喬歡無聲地笑。


    “那才不是安冉的血,是那個王八羔子徐玨的血。”江舟生怕自己不說話別人會當他是啞巴似的,“喬歡哥,你不知道當時安冉跟打了雞血似的跳起來就咬住徐玨的脖子,差點沒把徐玨的脖子給咬斷。呃,她還踢了那小子的……命根,哈哈,喬歡哥,你不知道那小子當時疼得臉都白成啥樣了!過癮!”


    我看著自己的腳麵翻了翻白眼,這人不說話會死嗎?怎麽會有人跟夏蟬一樣得聒噪?


    後來,很多年以後,這個當初聒噪如蟬的男孩已變得內斂沉靜許多。可是每當說起我當年的威武事跡,他總是忍不住激動地說上一兩句髒話,並且每一次都不忘向我提起當年我因一直低著頭而無緣看到的畫麵。


    他說,安冉,你知道嗎?當我說到你是怎麽揍徐玨的時候,我竟然看見喬歡哥忍不住偷偷彎了彎嘴角。安冉,你跟喬歡哥骨子裏一樣腹黑。


    是嗎?喬歡,你也笑了嗎?當年你也有為我生猛彪悍的行為莞爾嗎?如果那時我知道你笑了,會不會高興得流出眼淚來呢?


    隻可惜,當時我隻注意到前一刻還怒不可遏的教導主任突然之間腆著臉訕笑了。他認出了那個正在獻寶似的向喬歡大肆宣揚我“光榮事跡”的江楚集團小少爺江舟。對於江舟這種“是非顛倒、懲善揚惡”的態度,礙著江楚集團在c城的名頭,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因而隻能賠著笑臉。另外,他也認出了喬歡,並對喬歡對我的態度表現出了十二分的震驚。


    他自然是應該震驚的。


    用江舟的話說,喬歡哥可是這學校裏的風雲人物。在天中,你可以不認識校長,但是你不能不認識喬歡。


    就是這樣一個“威名遠播”c城各大中學、成績優異到令人咋舌的好學生,此刻在就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地拉著他眼裏“可殺可剮”的壞女孩噓寒問暖,他有這樣的反應也該是正常的吧!


    他滿眼滿臉的痛心疾首,顫著聲說:“你們……喬、喬、喬……”


    嗓子眼裏的小蟲子仿佛急著要衝出來,我捏著拳頭睜大眼睛盯著腳下的塵埃。如果我是一粒塵埃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就不必以這樣狼狽的姿態與純白的喬歡站在一起。我寧願自己是爛泥地裏的一粒塵埃,也不願讓別人對澄澈的喬歡有一星半點的誤會啊。


    然而,喬歡緊緊握著我的手笑起來,他說:“主任,我是安冉的家長。”


    是的,家長。


    烈日晴空下,衣袂翩飛的少年慢慢側頭向我,嘴角依然保持著那個微微上翹的優美弧度。然而,此刻在我看來,那樣漂亮的圓弧卻更像是武俠小說裏鋒利的彎刀,快而準地割斷我一切的童話美夢與癡心妄想。


    我眨眨眼,發現眼睛幹涸得似腳下開裂的土地。


    這世上,有一種悲傷,說不出口,亦分泌不出眼淚。


    喬歡的話音未落,江舟便蹭到我身邊,一邊用兩個指頭像捏垃圾一樣地提起地上躺著的涼鞋放到眼前研究,一邊齜著牙、咧著嘴抽風似的看著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我毫不客氣地將他臉上所有的表情原封不動地還給他,仿佛隻能借由與他的對峙才能暫緩內心的不甘與疼痛。


    後來,漸漸便成了習慣,與他較勁成了我緩解苦悶的良藥,最終上了癮,欲罷不能。許多年後,某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雲霞燒紅了半邊天,絢爛而激烈,我坐在薔薇花架下狠狠地用手撚死那些企圖鑽進花蕊裏的黑色小蟲。對麵喝茶的江舟靜靜看著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問:“安冉,你是因為什麽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睚眥必報的呢?”


    從什麽時候開始?又是因為什麽呢?


    我沒有告訴他,是從十四歲那年的五月開始,因為一個叫喬歡的十八歲少年。


    而那個豐神俊朗的少年,彼時是我的家長。


    我尚未從我的傷春悲秋中抽回遊離在外的七魂六魄,那一邊教導主任死死盯著我與喬歡握在一起的手,狐疑地對喬歡說:“你算她哪門子的家長?小小年紀什麽不好學,學人做家長?”說完他看看喬歡,又看看我,最終目光停在我的臉上。


    那種眼神,是極端的嫌惡,仿佛我是綠頭蒼蠅而喬歡是精致的蛋糕。


    那種眼神,毫不掩飾,足以刻骨剜心。


    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隻要與喬歡走在一起我便不敢去看人們的眼睛。


    2


    然而喬歡好像什麽也沒有看見,他麵上仍然保持著淺淡的笑容,隻是握著我的手緊了緊,然後鬆開,微微上翹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有一絲猶豫,卻在下一刻毫不遲疑地說:“我是她的監護人。”


    兩個星期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手足無措,恐慌至極。一閉上眼,便是那些人、那些事猶如泡影在我眼前一遍一遍分崩離析。我將自己關在漆黑的屋子裏,蜷在床上,害怕得整夜不能入眠。那時,喬歡走到我麵前,對著我血紅的雙眼輕歎了一聲,說:“安冉,別怕。以後我就是你的監護人了。”


    他不知道,在他離去後的第一時間,我赤著足狂奔向樓上的書房。不過是兩段樓梯我自己將自己摔倒了兩次,我絲毫不在乎那些滲著血絲的傷口,我在乎的是書房裏那台電腦告訴我的將會是怎樣的答案。


    往百度搜索條裏輸入“監護人”三個字時,我的手一度抖到不能自抑。


    監護人,是對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製民事行為能力的人(如未成年人或精神病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合法權益負有監督和保護責任的人。


    直到看完那條解釋,一遍,再確認一遍,然後我握著鼠標的手才漸漸平靜。也就在那一刻,仿佛憋了一輩子的眼淚悉數砸在奶白色的鍵盤上,無聲又激烈。


    許多年以後,種種細節已如c城杏花季節的煙雨被時光漸漸風幹成一幅麵目模糊的水墨山水背景,然而,那天,滂沱的眼淚恣意綻放在鍵盤上的樣子,我卻始終念念不忘。想來,也許那時,潛意識裏就已經覺察,那並不是厄運的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喬歡跟教導主任進辦公室後,我堅持站在原地等他。


    不知道喬歡用了什麽樣的方法說服了怒不可遏的教導主任。十分鍾後,喬歡獨自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看了看僵直站立在原地的我,仿佛有些無奈,伸手將我的頭發揉得更亂,說:“安冉,我帶你回家。”


    我默不作聲,他笑笑,在我麵前彎下腰來。離得太近,他額前的碎發仿佛快要隨風沾上我的衣襟,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野薔薇味道。


    半分鍾後,他將自己那雙藏青色的帆布鞋遞到我腳邊,然後直起身來,赤足行在鵝卵石小道上,微揚著下顎對著天際長舒一口氣,“自由的感覺,真好。”


    那時,我並不能理解他話中意思,隻是傻傻地對著他小船一樣的鞋子發呆。他見我半天沒有動靜,轉過身來在距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朝我伸出右手,“走吧,安冉,我們回家。”


    我像受了蠱惑,不作他想地甩掉腳上的涼鞋學他的樣子光腳而行,懷裏緊緊抱著他的藏青色帆布鞋。


    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傻,以至於往後的日子,江舟每每評論起我與喬歡的關係,總是說,安冉,你就是喬歡哥一小提鞋的。


    他並不知道,當時我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我的內心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情愫充盈,那種心情叫做同甘共苦。


    3


    回去的路上,喬歡專心駕車,對我的事隻字不提。很多次,我想從他的表情裏捕捉一些信息,然而終究都是徒勞。嚴格說來,喬歡一直是個冷漠的人,多數時候一張俊逸的臉上表情淺淡得仿佛初秋楓葉上的薄霜,即使偶爾對人笑時,也總是疏離多過友好。


    車內空氣膠著,悶得仿佛要滴下雨來,偏偏這個時候,連一向躁動多話的江舟也噤了聲。我極不自在地咽咽唾沫說:“我可以向徐玨道歉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前排的喬歡隻是略微側了側頭,繼續專心致誌地開車。良久,他仿佛賭氣一般地責問我:“為什麽要道歉?”


    是啊,為什麽要道歉?他一句話便將我問住。


    恰巧是紅燈,他轉過頭來看住我的眼睛,好看的眉毛皺起來,眉心裏凝著些許心疼,“你有做錯嗎?”


    “沒有。”我的固執與生俱來,何況我有充足的理由那樣做。


    “那就不需要道歉。”喬歡的語氣再篤定不過,漆黑眸子熠熠生輝,仿佛落進了滿天最璀璨的星光。這個人骨子裏有比我還固執的驕傲。


    但是我做不到喬歡那樣的灑脫,八歲開始我便懂得未雨綢繆、瞻前顧後。


    我心裏尚有一絲猶豫:“可是……”


    紅燈轉綠,喬歡發動車,我聽見他幾不可聞的一聲輕笑,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換一所學校而已。我跟你一起轉去炳輝中學。”然後,想想又補充說,“反正天中的女生我已經看膩了。”


    我知道他這話全是為了安慰我。沒想到徐家的勢力這樣龐大。也許,我真不該咬徐氏集團大少爺徐玨的脖子,可是我不光咬了他的脖子,我還踢了徐氏的子孫根……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笑,於是我便真的笑出聲來。喬歡聽到我的笑聲,忽然側頭朝我眨眨眼,一本正經地說:“goodjob!”


    我們心照不宣,笑聲快要擠破車窗。


    江舟先是傻乎乎地陪著我們一起笑,後來笑著笑著就跳起腳來,“上帝真不公平。一樣都是家長,為什麽差距就這麽大呢?”他大約想起了他那個動不動便家法處置他的父親,萬分不甘地扯著我問,“你說,你說,你怎麽會有這樣開明的家長?”


    他不問倒罷,這一問,我便笑得更起勁,直到把眼淚笑出來。


    你怎麽會有這樣開明的家長?


    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家長?


    我怎麽會有喬歡這樣的家長?


    許許多多個偶然湊成命中注定。毫無血緣關係甚至一個月前並不相識的喬歡如何會成為我的家長,細想起來也有成千上萬個偶然,然而追根求源是因為安然。


    如果沒有安然,喬歡便不會成為我的家長。可是,如果沒有安然,又怎麽會有我?如此說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安然是我的姐姐,是我記憶裏唯一的親人。至於我們的父母如何,過往種種又如何,安然從不提起,我亦不問。往事,不過是徒增傷感的罌粟,多食無益。我隻需知道安然是這世上我唯一可以信賴的親人,便夠了。


    小時候,我同安然住在c城彼岸巷的一棟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樓中,衣食無憂。安然用一張小小的長方形銀色卡片負擔我們所有的吃穿用度。彼時的我對那張小小的卡片充滿好奇,總覺得那裏一定住著阿拉丁神燈裏天神似的人物,不然怎麽隻需劃一劃就可以從商場裏拿走所有想要的東西?


    我十歲那年,安然高中畢業,在c城一所學校兼職兩個月後便索性辭了職,專心賦閑在家。每日裏隻是聽歌、種花、喝茶、去party,隻聽王菲,在院子裏種五顏六色的薔薇,喝一種叫做“霧裏青”的綠茶,參加各式各樣的舞會。


    從我六歲那年起,安然多了一項教我識字的工作。於是,每個有著溫暖陽光的午後,她便在重重的薔薇花架下置上桌椅,沏一杯“霧裏青”,唱機裏播的永遠是王菲的那首《流年》,一邊對著碧色的茶水出神一邊教我念:“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但是,安然絕不是個沉悶、無趣的女子,恰恰相反,多數時候她天真可愛得似十六歲無憂無慮少女,頗受異性青睞。證據是不時出現在小樓前苦苦等候的各色男孩、男子,以及他們或熱情或憂傷的情書,而那些形式各異的句子裏無一不提到三個詞,美麗、活潑、可愛。


    安然便是這樣的女子,美麗、活潑、可愛。然而,這樣的妙人卻空放著大好的時光,偏執地不肯去好好談一場戀愛。


    不戀愛的人是可恥的,簡直人神共憤。我第一次如是說時,安然剛剛婉拒了一位喜歡穿藏青色羊絨大衣的紳士。


    她聽後愣一愣,笑起來,纖纖食指戳在我的額頭上,說:“人小鬼大。”


    我來不及反駁,她已輕盈地躍上樓梯,手裏拎著新買的洋裝。我在她“咚、咚、咚”的歡快腳步聲裏搖頭,她突然自樓梯的拐角處探出身來說:“小鬼頭,我不談戀愛可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嗎?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她不戀愛是因為我的原因。我總覺得一位正值韶華時光的美麗女子不為無數青年才俊所動,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在等,在等著一個什麽人。


    我的姐姐安然,她坐看似水流年苦苦等候的男子,又會是什麽樣子?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那個人絕不會是曾經出現在小樓門前的那些男子的樣子,否則,她不會還在等。


    然而究竟又是個什麽模樣呢?這個問題曾經一度使我的好奇心膨脹到極點,所以十四歲這年,喬琦逸出現的時候,我有點翹首以盼,又有點措手不及,還有點坐立不安。


    第一次聽到喬琦逸的名字,是在四月。院子裏的粉團薔薇正開得如火如荼,一片粉白中沁出點點胭脂色,如同少女羞澀的臉頰。安然站在那一處花團錦簇裏漸漸就紅了臉,“安冉,我結婚好不好?”


    她一直把我當大人,事事尊重我並征詢我的意見,就連結婚這樣的事亦要征得我的同意,竟然孩子般兒戲地說:“若是你不喜歡,我便不結。”


    我的姐姐要結婚了,對方是一個叫喬琦逸的男子。


    4


    喬琦逸也許是受了安然的勒令,堅持要通過我的“考核”才擺婚宴,於是便有了我同喬琦逸的第一次正式見麵。


    地點是一家藏在巷子深處的餐廳。安然將我送到餐廳門口,擺擺手轉頭就走,聲稱這是嚴肅的兩方會晤,她這個第三方不便在場。


    我一眼就認出了喬琦逸,旋轉門移動的瞬間隻有他緊張地轉頭來看,而且他穿著藏青色長袖襯衫。我認出他便是許多年前那位喜歡穿藏青色大衣的紳士。有那麽一刹那,我開始懷疑安然對自己的決定尚有猶豫,所以要借我的“考核”來證明些什麽。


    喬琦逸站起來迎接我,襯衫的袖扣扣得整整齊齊,幹淨英挺的臉上一直保持著溫暖的笑容,對我說:“隨便坐,不要拘謹。”


    事實上拘謹的人是他。我笑笑坐下來,指指他的襯衫說:“我們以前見過麵。”


    他愣了有兩秒鍾,然後會過意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這麽說來,那年冬天我的藏青色大衣沒有白穿,至少有人記住了藏青色。”


    我被他的自我調侃逗樂,開始有點喜歡麵前這個幹淨溫暖的男子。喬琦逸見我笑,立刻放鬆下來,挽起袖子為我沏茶。水汽氤氳,茶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安然喜歡的“霧裏青”。


    我並不愛喝茶,但是笑容不由自主地自嘴角逸開,一個男子若連飲茶這樣的事都顧及到,他該有多愛那個女子呢?


    “為什麽會是你?”我一針見血毫不留情麵。安然既然拒絕過他,那個人就不應該是他。他不是我的姐姐一直等待的人,但是安然選擇和他結婚。


    喬琦逸又開始摸鼻子,一副深深陷入思考的樣子。我喜歡他這樣的態度——思考然後回答,這種人比隨口就答的人誠懇。


    “嗯——”他努力了一下最終放棄,作一副懊惱的樣子,“其實我也同你一樣疑惑,為什麽會是我?”他攤手大笑起來,笑聲融融,“但是,就是我。燒香拜佛都來不及,哪有理由拒絕?”


    求仁得仁。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率,他是真正把我當大人,並不是假裝。


    這頓飯,安靜而愉快。


    飯後,喬琦逸送我回家,快到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鄭重其事地問我,“那麽,我通過了嗎?”


    我望著他略顯緊張的麵孔點頭,“自然。”


    “為什麽?”他大概是受了我的影響,開始學會追根求底。


    “因為,安然想確定我是否能接受你,而你是個怎麽也讓人討厭不起來的人。”我眨眨眼,“而我隻想確認你是否愛我的姐姐。現在,兩個答案我都很滿意,自然是滿分通過,我可不是個苛刻的考官。”


    到家的時候,天空中飄起蒙蒙細雨。吸吸鼻子,江南煙雨的濕潤清新衝淡了薔薇的馥鬱馨香,恰到好處得醉人。


    安然聽到汽笛聲,穿一件翠綠的連衣裙撐一把紅色雨傘走出來,嘴角噙一絲輕淺的笑。並不是熾熱而激烈的幸福,卻有細水長流的現世安穩。


    喬琦逸跑過來為我開車門,我忍不住問他,“你是怎麽做到的呢?通過我的考核?其實我對站在安然身邊的人一向苛刻至極。”


    喬琦逸將手擋在車門上方,笑,“也許是因為我有一個比你大不了幾歲的弟弟,喬歡。”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有一個叫喬歡的少年將要以這樣的方式走進我的生活。隻是,那時我並不曾預料到,後來的後來,喬歡會如現在這般——成為我的監護人,在我的生活裏扮演著家長的角色。


    像一場夢,在最幸福美滿的時刻急轉直下,猝然醒來,再也沒有任何扭轉結局的機會。我常常固執地認為這根本就是一場夢,喬琦逸是夢,喬歡是夢,一切的一切都是夢,隻要醒過來,我仍然和安然住在彼岸巷的那棟小樓裏,每日聽歌、種花、喝茶。然而,駕駛座上的喬歡活生生地就在我眼前,血淋淋地向我證明所有的一切真實無疑。


    我的固執才是一場美夢。


    陽光將樹影斑駁地投在車窗上,暗色的陰影一晃而過像抓不住的時光,我靠在車窗上昏昏欲睡。


    如果睡著了,美夢會不會繼續?


    就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江舟小聲地自言自語,“真是奇了個怪,之前一直被別人說成災星不是毫不在乎的嗎?怎麽這次突然就反應這樣激動了?”


    我動動肩膀讓自己靠得更舒服點,江舟立時噤了聲,我並不想讓喬歡知道真正的原因。


    其實,我這樣激動不過是因為徐玨的那句話。


    他說,聽說喬歡也進了醫院?看來早晚是被克死的下場,真好。


    我真的就這樣睡著了,醒來時,已身在喬家大宅二樓臥室的床上。窗外,夕陽染紅了大半邊天,很美很美,美得讓人觸目驚心。依稀記得,我與安然搬來喬宅的那個傍晚也有著這樣絢爛異常的晚霞。


    那是安然與喬琦逸婚禮的前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大包小包地收拾自己的家當,安然卻坐著不動。我過去幫她收拾衣服時,一直默然坐在鏡子前的她被指間快要燃盡的香煙燙到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慢慢轉頭叫住我,“這些衣服就留在這裏吧。”


    我對著一櫃子的時裝吞口水:“這怎麽行?多浪費?這些,還有這些!”我將那些尚未拆去吊牌的衣服一一拎出來抱在懷裏,“就算不穿了拿去賣錢也是好的,哪有平白無故扔錢的道理?這些,五折賣出去就足夠我們半年的飯錢。”不知幾時我已變成錙銖必較的守財奴。


    安然怔一怔,望著我的眼裏忽然就泛起淚光。她走過來握著我的手歉疚地說:“安冉,對不起。我保證,以後會讓你過一直安穩的日子。”


    這又是從何說起,我們以前的日子不安穩嗎?我現在隻是在說怎麽處理這些衣服。安然似乎並不想聽我的解釋,將那些嶄新的時裝掛回衣櫥,側頭看了最後一眼那些五彩繽紛的衣裙,然後果斷地合上衣櫥門,“就當是跟過去的告別。”


    她這句話說得明白,我卻聽得糊塗,“小姐,之前你同我一起生活,幸福美滿,會有怎樣不堪的過去需要去告別?”


    她聽得此話猛然抬頭看我,飄忽的眼神裏有難言的悲傷閃過,然後立刻笑起來仿佛急於掩飾什麽:“以後,等你長成大姑娘自然就明白了。”


    以後,以後的以後,我終於明白,卻再不能告訴她,我明白了她那時的心情。


    隻是當時,我一相情願地以為她少見的憂傷都是因了那個叫“婚前綜合征”的東西,便將案上c城日報展開指著頭版頭條笑說:“小姐,碩大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c城地產新秀喬琦逸將牽手昔日名媛安然’,如今你想反悔恐怖已經不行。”


    一個星期前,安然與喬琦逸的婚訊不脛而走,引得c城各大報紙爭相報道。我才知道那個詢問自己是否通過考核時不由自主顯出緊張神色的男人竟是c城新近聲名鵲起的地產新秀,城中炙手可熱的鑽石王老五。不過,更令我感興趣的是扣在安然身上的那個頭銜——“昔日名媛”。


    奇怪的是,與對喬琦逸身家的大肆渲染相比,報道中對此卻隻字不提,字裏行間小心翼翼,仿佛在避諱些什麽。


    我自然不會去問安然“昔日名媛”的由來與種種。倒是安然,在我讀出那個標題後突然變了臉色,將正提在胸前比劃的婚紗隨意往地板上一擱,便徑自走去院中。我愣在當地,隱約覺察無意間戳中了安然某條軟肋。


    喬琦逸來接我們的時候,安然仍然立在院中,精致的麵孔執拗地向著西麵,一動不動,仿佛所有的希望與絕望都將來自那裏。那個方向,有著如現在這般瑰麗的夕陽,還有,還有什麽呢?還有唯一通往彼岸巷的車道。


    到底那個時候,安然是在看什麽呢?夕陽?還是車道?還是人……


    就是這樣,很多答案我們明知道再無從去求證卻仍然要不停地思考、揣測下去,我的頭隱隱作痛。


    這個時候,走道的長絨地毯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我輕易便辨出那是喬歡。他的腳步最終停在我臥室門前,我屏氣去聽,再無聲響。


    門外的喬歡猶豫了半晌,才抬手叩門,“醒了嗎?”


    我心裏是想應他一聲的,身體卻做了相反的反應——迅速又輕巧躺回床上。剛剛忐忑地閉上眼睛,喬歡已經開門進來。


    他身上特有的野薔薇的青澀氣息煙霧般彌漫開來,近得仿佛就在鼻端。斂氣的瞬間,柔軟的衣料貼著鼻尖輕輕擦過,我正試圖從短暫的觸覺裏推斷喬歡此刻穿著的是不是那件他最愛的白色暗花法式疊袖襯衫時,眼皮上便微微一熱,鬆軟濕潤的毛巾從眼瞼順著眉骨滑向腮邊。


    我裝睡的功夫一流,眼皮都沒顫動一下,卻在聽得喬歡似有若無的一聲歎息後,忍不住蹙了眉。


    “安冉……”


    我聽見喬歡叫我,嗓音前所未有得低沉、喑啞,仿佛就要落下淚來。


    我想睜眼去看他,他的指尖卻突然落在我的眉心處輕輕點按仿佛在彈一首歡快的夜曲,似要借此驅散攏在我眉間的不悅。


    我想睜眼,想看他,也想如他這般伸指拂去他眉目間的落寞。然而,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在他微涼的指尖下變成一具徹頭徹尾的木偶,那些酸甜苦辣的紛繁塵事漸漸退作一片茫茫背景,唯一清晰的是喬歡溫柔的呼聲,“安冉,安冉……”


    安冉,安冉……


    這樣溫柔的呼喚,本該是多麽美好的記憶。可惜,這樣的記憶,在後來的兩年裏換一個身份再回想起來,卻隻能是激蕩在內心深處無法宣泄的,隱秘孤獨的傷痛,盤亙在胸臆間,一點一滴地積起來,慢慢成為連呼吸都會痛的傷。


    然而,我並不是先知,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以此刻躺在床上假寐的我是多麽緊張不安又高興到暈了頭,正如我第一次遇見他時的狼狽模樣。


    “安冉,安冉……”


    第一次遇見他時,他也這般低聲叫我,溫柔如水。第一次遇見他,又是在什麽時候呢?自然是在那個落花飛霧的夜晚,隻有那樣的夜晚才適合喬歡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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