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廢棄了很久的露天籃球場——破舊,雜亂,此刻更有幾分蕭瑟之意。


    初春黃昏,風冷冷地回旋著吹著,路旁的廢紙片被風卷起,吹出了好遠,直到被一個躺在地上痛苦地喘著粗氣的人擋住,才止住了。周圍還有好幾個或趴或跪在水泥地上的人……


    剛剛一定是發生了一場極為激烈的打鬥。那幾人宛如一隻隻鬥敗的公雞,全身無一處完好。


    離他們不遠處,那個鏽跡斑斑的籃筐下麵,坐著一個人,黑衣裹身,用潑墨般的黑眸直直地看著他們,平日裏淡漠的眼神裏此刻多了幾分譏諷之意。


    這些霍茲學院的敗類,估計是膽子再次發育了,竟敢找他挑釁。


    他嘖嘖出聲,唇角溢出一絲冷笑。


    似乎是高估了他們的能力,出手過重了。看著麵前連站起來都困難的人,他嫌惡地皺了皺眉。


    突然,在路的拐角處,一個穿著雪白製服、抱著書包、低著頭匆匆趕路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喂,站住。”他叫道。


    然而,低頭趕路的人似乎沒有聽見,腳步並沒有放慢。


    “本少爺叫你站住!”他提高了音量,傲慢如常。


    趕路的人怔了一下,抱著書包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起來,腳卻更快地往前走去。


    他的臉色一變,本隨意垂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抬起。對準那個白色身影,隔空做了個抓握的動作,然後緩緩收回。那個身影被直直地拖了過來,一直拖到了他麵前。


    他冷冷地抬眼看她。


    眼前的白衣少女隻是更緊地抱著書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瑟瑟抖動的細肩卻分明顯露出她此刻的緊張。


    一絲嫌惡之色瞬間自眸中閃過,抓握的手一鬆,便見被拖過來的白衣少女頹然地跪倒在了地上。


    “本少爺讓你站住,沒聽見嗎?”


    少女咬了咬嘴唇,依然低著頭,沒有抬眼看他。“聽……聽到了。”她的聲音很細微,要側耳傾聽才能聽清她的呢喃。


    他的眉頭輕皺,一股無言怒火衝上來,朝她低吼:“別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小心我真會拿你當沙包練。”


    少女卻更加沉默。


    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沒反抗過任何人,一直都隻是學著默默忍受。從小跟在作為軍人的祖父身邊,一直被嚴加管束,不反抗,不敢反抗,不能反抗……她這樣堅信著。


    他瞪了她許久,終於不想再和她一般見識,要不是看到她身上的製服,他才懶得拖她過來。


    “你是醫療治愈係的?”他沉下聲問。


    白衣少女似乎終於鼓起了勇氣,微微抬眼望向他,然後點了點頭。


    他不想再多和她廢話:“那應該會做一些簡單的醫療處理吧!”沒等她反應過來,他抬手指了指她身後,“那些人,別讓他們死掉就可以了。”


    白衣少女疑惑地愣了一下,緩緩轉過頭去,才發現身後的空地上,或趴或跪著七八個少年,似乎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正痛苦地呻吟著。她的眸子瞪得好大,深怕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幻覺。


    見她跪坐著一直沒動,單薄瘦小的身子,好像一個瓷娃娃,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似的。他的嫌惡之情更甚:“別讓我重複第二遍!”


    “是……是,我馬上就去。”少女趕忙點了點頭,站了起來……


    她跪坐在一名受傷的少年麵前,雙手凝力,淡藍色的氣霧隱約可見,撫上傷口所在之處,傷口便很快愈合了。


    赫爾墨斯醫療治愈係的學生,果真名不虛傳。


    他靠坐在那兒,冷冷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幕。


    少女雪白製服左胸前的標誌——一隻翱翔的雄鷹,在夕陽下閃著光芒,刺目地紮著他的眼。盡管百般不願承認,他還是如了外公的願,成了赫爾墨斯學院魔法係的學生,走著外公安排的路。他拚命地反抗,為著自己曾經認定的幸福努力著……然而,終於在那個人悄然離去,終於在再沒有理由堅持的時候,他選擇了默然接受。


    “你……的手臂也在流血,我幫你處理一下吧……”白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身旁。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木然道:“不需要。”


    “可是……不管它,或許會感染而不容易愈合……”少女輕聲說著,“我幫你處理一下,很快的。”她蹲下身,抓起他的手。


    他嫌惡地甩開了:“不要碰我。”


    少女一驚,忙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於是她隔著半尺的距離,開始凝力,小心為他治療。


    他瞅了她一會兒,皺了皺眉。


    奇怪的女人!明明看上去如此膽小怕事,卻在自己的專業麵前,似乎又變得如此堅持。他不明白。


    —個沒有夢想的人如何能了解堅持夢想的人的心?


    赫爾墨斯皇家學院,坐落於青山綠水間,是鷪帝國最高的魔法學府。正如校名之意,這裏培養出的學生將會是鷪帝國未來的棟梁之才。學院的院長是被魔法界譽為擁有“影”之最高級別魔法的赫本——一個脾氣古怪的矮老頭。


    此刻,他正坐在院長室裏那張用上好的紫檀木製成的靠椅上,無比嚴肅地盯著眼前站立著的少年,已經有一盞茶的時間了,這間裝飾豪華的院長室完全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充斥著。


    終於,年邁的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決定退一步。


    對於眼前這個一臉倔強的少年,除了頭疼,更多的便是無奈。然而,不隻是作為他的校長,更是作為一手栽培他的外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少年那無與倫比的才能與天賦。曾經一度,他因擁有如此出色的外孫而驕傲欣喜……然而,他似乎疏忽了一些事,在那一年臘月來臨之際,少年身邊的親人相繼離去後,這個精英學院裏成績最優異的學生迅速地沉默了下去……


    “我要你向霍茲學院被你毆打的學生道歉,真心懺悔。其他的處罰就免去了吧!”赫本院長沉聲歎息。


    黑衣黑眸的少年,沒有回話,孤傲地站立在那兒,沉默著。


    赫本院長布滿皺紋的臉上,微微顯露出一絲難堪,開口問道:“校規第274條是什麽?”


    黑衣少年撇了撇嘴,答道:“以魔法之能滋事打架者:先動手打人未致傷者,給予‘嚴重警告’處分;致他人輕傷者,給予‘記過’處分;致他人重傷者,視情節給予‘記過’處分或‘留校察看’處分;結夥鬥毆者,加重處分,為首者,給予‘留校察看’以上處分;聯係他人入校打架者,給予‘開除學籍’處分。”


    “很好!”赫本院長點了點頭,“那麽我隻是要你道歉,你又有什麽不滿意的?”


    黑衣少年抬眼瞥了一眼座中人,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那個平日裏不輕易表露情緒的老院長,終於被完全激怒,拍案而起,冷聲道:“到懲罰台靜思去,沒有悔過之意前不準下來。現在我不想再看見你,出去!”


    少年彎身鞠了個躬,依然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初春,晨間的風,還帶著冰冷的濕意。


    黑衣少年傲然立於懲罰台上,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如墨般漆黑的雙眸直直地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現在正是上課時間,赫爾墨斯學院一片寧靜,隻有不遠處的操場上,偶爾會傳來陣陣歡呼聲。


    他沉默地站著,仿佛一尊沒有任何生氣的雕像,風吹動他黑色的法袍,輕揚拂動,透著莫名的悲涼。他與這四周的一切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就像一張布滿白子的圍棋盤上,一粒黑子突然被置放於其中——那麽突兀、孤獨。


    臉上突然傳來一絲涼意,還來不及抬手撫去時,雨已開始大顆大顆往下砸。室外的同學紛紛向走廊裏跑去,有些女生埋怨地驚叫起來。


    暴雨中,身著黑衣法袍的少年依然默默地站在那裏,承受著暴雨的鞭打。雨水順著他前額的發不停地往下流,糊住了那雙銳氣的黑眸,漸漸地,那雙眼睛似乎變得有些茫然、有些空洞……


    校長室的窗前,隱約立著一個人,從開始便一直默然注視著懲罰台這邊,然而隻是站著,沒有任何動作。


    教學樓前的教授和學生,露出了擔心的眼神。


    襲司劭,這個令教授頭疼、令同學敬而遠之的人,擁有著無與倫比的領導才能。盡管好多人懼怕他,不敢靠近他,卻依舊把他當成了偶像,成為了他的追隨者:一顆孤立於白子間的黑子,注定要成為令人注目的領導者。


    ……


    終於,在暴雨整整肆虐了一個上午後,天空收斂了脾氣,但灰暗仍舊遮蓋了一切。


    已完全濕透了的襲司劭,顯得有些狼狽,卻依舊挺立在那兒,那張蒼白俊美的臉上有著不願妥協的倔強。


    前去院長室為他求情的魔法係主任,此刻終於在那位嚴厲的老院長默認下,走向了懲罰台……


    “可以下來了,院長已赦免了對你的處罰。”魔法係主任搖了搖頭,忍不住又低聲咕噥了一句,“臭脾氣真是同你父親一樣。”


    襲司劭抬眼看向他,仿佛觸動了心底某處被深深埋藏著的記憶,他的臉色比起剛才更加難看。很快,他收回了視線,不想輕易被人察覺到自己的情感。他抬腳,猛然停了半秒,眼前漆黑一片,然而,他隻是緊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他已開始一步一步踏下台階……


    “襲司劭!”隨著魔法係主任的低呼,麵前的少年從最後一級台階上直直地倒了下來,發出重重的撞擊聲。


    教學樓前愛慕他的女生們忍不住捂著嘴,怕會失態地哭泣尖叫;而崇拜他的男生們則握起了拳頭:那個去校長室告密的人,不可饒恕!


    在襲司劭因高燒到四十度而不得不留在家休養期間,赫爾墨斯學院魔法係的那些學生,已發出全麵通牒,誓死要找出那個告密者。如此熟悉校長脾性的人,應該是本院的學生——知道一向公正嚴厲的院長不會透露任何關於向他告密的人的信息。不然,怎麽可能有如此膽子?襲司劭可是赫本院長的親外孫!


    “喂,林,有沒有聽說那個狂妄的魔法係一年級新生襲司劭的事?”正是午餐時間,餐廳內幾乎座無虛席,環顧了好久,好不容易看到同班林的身旁還有空位,端著餐盤的瘦小男生熱情地搭著訕,順勢坐下。


    被喚做林的男生懶懶地瞟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吃飯。


    瘦小男生習以為常地聳了聳肩:誰叫人家是上將的孫子,又很優秀,自然有目中無人的本錢。不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從那個魔法係一年級新生襲司劭入學後,就完全蓋過了他的風頭,所以在無形之中,一向爭強好勝的他便把襲司劭當成了最大的敵人。


    瘦小男生自顧自地舀了很大一勺飯放進嘴裏,嚼了幾下還來不及咽下去,忍不住又繼續說道:“我聽說現在他的親衛隊誓死要揪出那個告密的人,不知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我已經開始要同情那個家夥了。”說完,他有意無意地瞥了林一眼。


    林夾菜的動作瞬間僵住了,然而這一閃而過的小細節沒有讓任何人發現。他繼續若無其事地吃著飯,隻是臉色較剛剛難看了幾分:“還聽到什麽消息?”“嘿嘿……終於有興趣了?”瘦小的男生變得更加興奮起來,誰叫他天生就是“包打聽”的料,將來繼承他老爸的狗仔雜誌社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據他們調查發現,一個醫療治愈係的女生經常是走那條路回家,看上去有重大嫌疑,就算不是她,或許從她那兒能打聽出什麽情報。”


    林低頭深思起來。


    “也許那個女生看到了什麽可疑的人。”瘦小的男生自言自語地下著結論。


    林臉色一沉,眼中閃過一抹狠毒:“你幫我辦一件事,不過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事成後自然有你的好處,如果敢泄露半個字出去,你知道後果!”


    瘦小男生硬生生地將嘴裏的食物吞了下去,神色微微顯得緊張:“什麽事?這麽嚴重?”


    林仔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沒人注意,然後附在瘦小男生的耳邊,低語了幾句,隻見那男生先是一臉驚訝,接著便露出一抹狡詐的笑,開始不住地點頭……


    醫療治愈係,一年二班,孤沐涼。據說有人曾經看到她從院長室走出來,據說那天正是襲司劭打架後的第二天,據說她便是經常走那條路回家的那個女生。


    於是,這樣的小道消息開始一傳十,十傳百,逐漸地傳開了……三人成虎,沐涼成了隱在暗處的某個人的替罪羊。


    一條筆直的小路。暮色正濃,夕陽那金色的餘暉灑了一地,路旁一株株香樟樹隨風輕擺,枝頭上隱隱透出一抹新綠。如畫的景致,如詩的意境,走在這樣寧靜的小路上該有多愜意。路盡頭的轉角處忽然出現了一個嬌小身影,身影逐漸清晰了起來——低著頭,抱著書包,身著赫爾墨斯學院特製的醫療治愈係製服。她一如既往地隻顧匆匆趕路,絲毫沒有分心注意這傍晚時分小路上特有的閑雅景致。


    突然,她的腳步慢了下來,直至不得不停了下來。在她的前麵,一群同是赫爾墨斯學院學生的人擋在了路的中央。她滿臉疑惑,其中幾個應該是她的同班同學吧,雖然叫不上名字,卻還是眼熟的。


    “就是她!”其中一個同學說道,抬手指過來。


    她隻是茫然地眨了眨眼,滿腦子的問號。


    “你叫孤沐涼吧?”另一個又謹慎地確認了一遍。


    沐涼怔怔地看了他們許久,然後誠實地點了點頭。


    所有人的臉都一下子沉了下去,好似陰水溝裏的髒水那樣又臭又黑。


    沐涼站在那兒,心猛然收縮了一下,依然不知就裏,她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事,為什麽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變得如此厭惡、怨毒。她難過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過去。


    一大群人瞪著她,慢慢地向她靠近……


    遠處,林中一群鳥驚飛四起。天色漸漸暗淡了下去……


    寂靜的小路上,已隻剩沐涼一個人,那身雪白的製服變得淩亂褶皺,一邊的發絲也散落了下來,她抱膝坐在路邊,頭緊緊埋在腿間,不住顫動的雙肩,以及斷斷續續傳出的哭聲,都在昭示著她剛剛所遭受的欺辱。


    想起剛才,沐涼仍心有餘悸,那幫人,不由分說便開始用魔法鞭狠狠地打她。她的身上現在到處都是血跡斑斑的鞭痕,鑽心地疼著。然而很快,沐涼便咬了咬牙站起來,將被丟棄到路邊的書包撿起抱在懷中,繼續匆匆地往家裏趕去。


    如果沒有在祖父規定的時間內趕回家,一定又要受罰了。祖父是鷪帝國最優秀的軍人之一,更是鷪軍部隊的前任上校。祖父的命令沒有人敢違抗,沒有人可以違抗。她一直很尊敬他,同時也很怕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違抗他。她從有記憶開始便是祖父在撫養她,對於她父母親的事,祖父沒有提,她也不敢問,她對他們已毫無印象。隻是曾經從一些和孤家熟識的朋友口中聽到,她的父母似乎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逃亡了;也有人說,他們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在聽到那些話之後,隻是一味地沉默著。對父母親毫無印象的她來說,不知道該怎樣為他們辯駁,她的心裏隻是微微地透著一絲難受。


    又是一個周末來臨前的傍晚,襲司劭不情不願地跟著外公去拜訪那位傳說中極其嚴厲的孤老上校。一路沉默地跟隨在外公身後,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大病初愈的虛弱隱約可見。他似乎不再反抗,任由外公再次安排他的人生,隻是,那顆倔強叛逆的心,卻總是想掙脫出去。他依舊不想任人擺布自己的人生,隻是現在,他卻找不到任何想要奮鬥的目標。也許在那個人悄無聲息離開的那一刻,心底唯一的一絲夢想也被一並帶走了。


    不知不覺,已站在孤家大宅的鐵欄門前。外公抬手按下門鈴。


    他有些驚訝,從鐵欄門外望進去,滿眼的綠,鬱鬱蔥蔥的那種綠。於是,整所宅院多了一份雅致清幽的意蘊。這跟他想象中的有很大的差別。鷪帝國史上最優秀的上校之一,退役後所居住的宅院竟隱於這綠意盎然中,頗有種遺世而立的蒼涼之感。


    門徐徐地應聲而開,管家模樣的人躬身立於門旁,恭敬地迎接他們。


    “請問是赫本院長和孫少爺嗎?”他的聲音依舊恭敬,卻帶著軍人特有的生硬。


    “嗯。”赫本院長應聲回道。


    “這邊請,我家老爺已等你們許久了。”他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赫本院長點了點頭,很快在管家的帶領下,沿著花徑小路,向大廳方向走去……


    “你自個兒瞧瞧你那醜樣子,每次都灰頭土臉地回家,簡直丟盡了我們孤家的臉。你說,是誰把你欺負成這樣?怎麽會給人欺負成這樣?真是沒用的東西……”


    大老遠地便聽見從大廳內傳來響亮的訓斥聲,隱約還可以聽見女孩的低泣。


    赫本院長挑了挑眉,疑惑地望了老管家一眼。襲司劭隻是沉默地跟在最後麵,表情依然淡漠。


    漸漸地離大廳越走越近了。


    一個低著頭靜默站立著的女孩的身影隨即映入了眾人的眼簾。女孩很嬌小,身上還穿著那身髒亂的白色製服,她的雙肩微微顫抖著,卻緊咬著唇,不敢吱聲,似乎是想極力止住那不聽使喚不斷流下的淚。


    “哭!就知道哭!有什麽好哭的,作為孤家的子女,要讓自己強大到受人景仰矚目,遇到任何事都不能輕易哭泣……”蒼老的聲音依舊底氣十足,坐在藤椅上的老者,邊瞪著低頭站立在他麵前哭泣的孫女,邊用手裏的煙鬥敲出嚇人的響聲。


    “老爺,赫本院長和孫少爺到了。”老管家在門上示意性地敲了幾下,恭敬地說道。


    老者點了點頭。


    “士城上校,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管家躬身告退,赫本院長領著襲司劭進去,對已從藤椅上站起,看上去依舊威嚴無比的老者寒暄道。


    “老樣子,一點兒樂趣也沒有。”上校吸了口煙,請他們坐下。


    赫本院長忍不住看了一眼依然默不作聲低頭靜立在一旁的白衣女孩,臉上不自覺地掠過一抹複雜的表情。當年那個小女娃已經長這麽大了!那件事過後的十年間,由於政界上層人士的幹預及當時已任院長的他對所有知情之人下的禁忌魔法封印,如今知道那件事的人已寥寥無幾。


    他靜靜地又凝視了她一會兒,比起小時候,她似乎更加沉靜內向了。這麽可愛善良的女孩,怎麽會招惹來那本被魔法界曆代列為jin書的、能蠱惑人心具有自我意識的潘多拉魔法書呢。


    相傳那是自魔法界開創便一直存在的書,魔法界的幾位先人將自己畢生的精華全部注入了這本書中,並且連同他們的思想也一並傳承了下來。


    原本是為了造福後世的書,卻在曆史不斷的演變中與人性貪婪卑劣的影響下,書中的思想逐漸被後人扭曲,逐漸被黑暗吞噬……


    漸漸地,書有了一個被曆史記載下來的名字——潘多拉封印之書。隻要此書出現的地方,就一定會生靈塗炭,硝煙四起。


    不過這些也隻是在曆史書上見過,就連他也不曾真正見過這本魔法界的封印之書,據說它上次出現也已經是在三百年之前了。所以一直以來他們都以為這不過隻是一個傳說,一個魔法界的故事罷了……


    直到十年之前,孤老爺子和他的兒子媳婦一起來找他……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那本jin書會選擇這個不足五歲的小娃兒作為主人。


    “她就是沐涼吧?”赫本校長問道。


    “嗯。”老者點頭應道,含著煙鬥的唇角微微一動。


    夜色悄悄拉開了帷幕,大廳在失去夕陽的餘暉後,顯得格外肅靜,氣氛變得沉默壓抑。


    “沐涼過來,讓你們院長瞧瞧你!”突然,老者低聲喚過他的孫女。


    被喚做沐涼的女孩低垂著頭緊抿著唇嗚咽著,怯怯地走過去,停在離赫本院長一米開外的地方,努力動了半天唇角,終於帶著微微顫音輕聲有禮地喚道:“院長好,孫少爺好!”


    襲司劭冷冷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角。顯然,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那天在廢棄的籃球場發生的事,也完全不記得他。


    “嗯,你好。現在在醫療治愈係上課還習慣嗎?”赫本院長看著她,難得地語帶親切地詢問著。


    “嗯,習慣。”她誠惶誠恐地應答。


    “教授們上的課還喜歡吧?”


    “喜歡。”


    “那就好。”停了一下,他接著道,“如果在學校遇到什麽困難,可以來院長室找我。”


    一直低頭站立的沐涼,終於微微抬眼偷偷望過去,卻又迅速收回了目光,輕聲道謝:“嗯,謝謝。”


    “你的傷是怎麽回事?能告訴我嗎?”細瞧之下,才發現沐涼脖頸處布滿了一條條醜陋得如蜈蚣般的鞭痕,手腕手臂上亦是,隻是那裏的傷已被她自己治療得隻剩淡淡的白痕,可是脖頸處的幾條卻還是那麽觸目驚心,顯然她自己應該沒瞧見,或者她沒辦法把自己治愈——那些傷明顯是由魔法所致。赫本院長微微皺起了眉。


    沐涼低垂著頭,咬著唇靜默立著,過了好久,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瞧,問她話的時候就是這副鬼樣子!真是半點兒也沒有孤家子女的風範,簡直是丟光了我的臉麵!”老者一下子又冒起火來,看著自己孫女這副懦弱不堪的樣子,頓時便氣不打一處來,有時他甚至懷疑,她究竟是不是孤家的子女!“下去,別在這裏礙我的眼!”


    沐涼朝赫本院長和襲司劭躬了一下身,然後趕緊跑向了裏屋,沒人瞧見,那緊咬的唇角已微微滲出了血絲。


    “你還是老樣子,一樣的火暴脾氣。這對下屬可以,對孫女還是別太嚴厲了。”赫本院長淡淡地說道。


    “如此,怎麽見你對自己外孫倒更加苛刻?”老者敲了敲煙鬥,將灰燼彈去,淡然反問。


    “嗬嗬……男孩子嘛,本來就該多鍛煉鍛煉。”赫本院長難得地笑了,“這次來,就是為了我這外孫的事,要麻煩你好好幫我教導他。”


    老者這才認真打量起一直沉默地坐在赫本院長身邊的少年,忽地也笑了:“怪不得你會如此引以為傲,你的外孫看上去的確很優秀。”


    “唉,能讓我省點兒心就好咯。脾氣強得要死!”赫本院長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意下如何?”


    “嗯。”老者點頭應承了下來。看著那個一臉淡漠的少年,他忽然有種看見當年的自己的感覺,年少輕狂、執著自信、孤傲得不把一切事物放在眼裏。“你叫襲司劭?”他問,半眯著眼直直地瞧著他。


    “是。”襲司劭答道,幹脆利落。


    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很有軍人的氣質。這個少年以後的成就或許會超越自己,更甚者或許會成為改寫鷪帝國曆史的人。


    “那麽以後你就留在孤府中,課餘時間便隨我學習軍事。”


    襲司劭沒有應聲,沉默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隻是坐在那裏,周遭一切似乎自動被隔離起來。


    “還不快謝謝上校。”赫本院長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出聲提醒。


    襲司劭懶懶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轉頭望了一眼老者,漫長的沉默過後,他終於撇了一下嘴角,淡淡說道:“以後請多指教。”


    老者含著煙鬥,淡淡地笑著點點頭。


    赫本院長拍了拍他的肩,叮囑道:“要好好學,別給你們襲家丟臉。”


    襲司劭隻是變得更加漠然,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列失去軌道的火車,在找不到任何方向後,終於還是默默地接受了外公的安排,開始走著外公所期盼他走的人生路。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相見,兩位老人之間有太多話想要交談。少年靜默著坐於一旁,仿若毫不相幹的空氣。突然,老者終於像是注意到了什麽,出聲喚道:“陸總管,帶孫少爺去挑選一下他喜歡的房間,盡快整理好,以後他就住在這兒了。”


    陸總管想必是時刻在門外待命,很快便應聲走進來,領命帶著襲司劭出去了。


    “孫少爺這邊請,這裏有很多空房,孫少爺可以隨意挑選。”他恭敬地說道。


    “嗯。”襲司劭哼了一聲。


    他們看了幾間房,襲司劭隻是在門外隨意瞟了一眼,便走開了。陸總管很盡職,不厭其煩地帶著他一一參觀過去。終於在走進一間有大塊落地玻璃幕牆的房間時,襲司劭停了下來。


    樹蔭深深,暮色濃重,從窗前望去,偌大的庭院已經完全被黑暗籠罩,隻有唯一的一處還透著一絲暖暖的光亮,於是在夜幕蒼茫中便成了引人注目的焦點。那是一個被藤蔓纏繞的四角亭,此刻亭中正坐著一個人,身影瘦弱單薄,似乎還在微微顫動。


    襲司劭微眯了眼,那個女孩是在為自己治傷?!因為離得有些遠,他有些瞧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不過從她不住顫抖的身影看,她似乎正承受著莫大的疼痛。那個羸弱的背影此刻看上去如此悲涼,是不想被那個她用生命去尊敬的人失望,所以要學著獨自承受太多吧!他的心裏忽然一動,曾幾何時,他力求將每件事都做得完美無缺,隻為得到那個被他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的一絲笑意或點頭。隻是……那年冬季以後,他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理由!


    “孫少爺?孫少爺?”陸總管小心地喚了幾句。


    “什麽?”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的襲司劭,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


    “不知道這間合不合意?合意的話,我馬上派人打掃整理。”


    “嗯。”他哼了一聲。


    陸總管會意地躬了一下身,退下,立刻去請人來打掃。


    站在落地玻璃幕牆前,鏡麵裏的人影是如此的孤傲,隱下所有的鋒芒,他其實顯得那麽落寞、無措。而窗外,那個嬌小的身影,好似他的影子——隻為那個在她生命裏主宰一切的人的意念而活著,隻是或許她還有自己的夢想。


    他的夢想呢?是什麽?也許再也不會有夢想了吧!


    ……


    餐廳內,燈光亮得如同白晝。兩米多長的餐桌上,已擺滿了各式餐點。一道道精致得如藝術品般的佳肴,令人垂涎欲滴。


    餐桌上坐了四個人。餐桌兩側各立兩個仆人。


    氣氛很安靜,連湯勺輕碰到盤子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當用餐完畢所有人都輕放下餐具後,赫本院長突然開口道:“士誠上校,要不以後就讓沐涼和襲司劭一起上下學好了,襲司劭可以保護她。”自然赫本院長想的不僅僅是這些,這樣做也可以讓沐涼督促襲司劭去學校,免得他總是逃學。


    “嗯,也好。”老者想了一下,點點頭,又瞥了一眼沐涼,冷聲道,“從明天起,你就和襲司劭一起上下學,知道了嗎?”


    “是……是。”沐涼緊張地用力點了點頭,聲音細微怯懦。


    襲司劭厭惡地皺了皺眉,卻沒有開口拒絕。他和她完全像是外公和上校的提線玩偶,完全沒有自主權,更沒有說“不”的權力,自然也就不需要來征得他的同意。他的嘴唇冷硬地抿成了一條線,透著譏諷。


    沐涼偷偷地察看著他的表情,猛然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身著黑襯衣的英俊少年,此刻看上去卻邪惡得像傳說中的那位撒旦大人!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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