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要你解釋一件事——”珞緊緊地盯著柯琳的瞳孔,“傳說裏落日之畔是亡人的國度,能涉足的都是死人,那麽你是如何做到的?我姐姐是不是也和你一樣用另一個樣子活在這世上的某一個地方?”


    “這明明是兩個問題。”柯琳十分不情願地咕噥著,卻見楠焱珞的眼神越來越鋒利,原本溫如薄玉的瞳孔忽然間成了直抵眉心的刀鋒,珞自小修習的便是秘術,除卻攻擊和逃命所用的化形術,精神壓製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分支,麵對精神薄弱的對手,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能將對手的精神瞬間擊垮,也能毫不費力地強迫人說真話。


    但她沒有這麽做,麵對著這個僅有十六歲的製約國少年,她竟從心底生出一種能夠強烈的不安來。明明隻是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孩子,那不足四年的浴血逃亡完全不值得她重視,可正是這個看起來纖弱秀美的少年,他的周身似乎籠罩著一種強大的平靜,得以讓他不懼任何人地雲淡風輕,讓他毫不在意地拭去麵上的血跡。自己引以為傲的家世、血統、容貌和精神於他,都是如塵埃一般稀薄的東西。


    所以她沒有逼他,卻緊盯著他的雙眸,哪怕分毫的躲閃和蒙蔽,都無法逃過她的眼睛。


    柯琳沒有躲閃沒有遲疑,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右手食指彎曲,水元素在指尖凝結纏繞,那是一隻用冰鑄成的人形,內部卻充斥著流動的水,它正穩穩站在桌子上。


    “四大基礎元素中,水與生命的本質最為接近,所以我就拿水來做例子了。”柯琳戳了戳那個用冰鑄成的小玩意,它緩慢僵硬地活動著自己的身軀。“冰可以理解為人的軀殼,而水就是靈魂。就精神層麵而言,軀殼遠遠沉重過靈魂,它約束和維係著靈魂保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同時對靈魂也起到一定的塑造作用,如果人死亡——”他的手指在小人頭上一點,冰殼瞬間崩裂,局部時空停滯,水短暫地保持著一個模糊的人的形狀。“——靈魂通常不會隨著軀殼損毀而改變,而是由於記憶的約束保持著生前的模樣。沒有了軀殼的阻擋,落日之畔的召喚就會清晰地傳達到靈魂深處,除卻有特別強烈、強烈到足以與落日之畔召喚抗衡的執念才能短暫地留在人間。絕大多數靈魂都會順著召喚前往落日之畔,在那裏被審判,決定毀滅還是洗淨瑕疵,失去記憶,重新回到初始的模樣。”時空禁製解除,水珠拍在桌子上,緩慢聚成一個晶瑩的球形。“隨後會被送往現世,在新的軀殼裏塑造一個新的形狀,所謂輪回,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當然,這是針對絕大多數靈魂而言的。”


    “對於世家和魔法家族而言,魔力是流轉在血統裏的,因為多少強弱而對靈魂有著些微影響,這些殘存的氣息不會因為靈魂重塑而失去,卻會因為時光流逝而緩慢耗盡。那些非魔法家庭出身的魔法師大都有一個沾染著魔力的靈魂,這些魔力會反滲給血統,卻不能再回饋靈魂。楠焱家族的長明燈中燒灼著第一祈願之王罹辰的靈魂,就是為了使帶有魔力的靈魂反滲來鞏固血統,這力量靈魂無法永遠保有,所以總會失去,但有一些靈魂是不同的。”柯琳輕輕地說,“譬如世家的半身們,你所知的楠焱朗便是其一,作為標記他們的靈魂被根據特性給予名字,譬如他的「祈願」。除卻十二王族二十四半身,曆代德蘭之王也擁有著這樣的靈魂,初代的拉芙拉希婭德蘭,「白晝」;末代的洛玻雅德蘭「黎明」以及達伊洛的先祖、末代的新王拉拉爾德蘭「落日」,還有現下的「自由」。這些靈魂曆經輪回洗去回憶卻保持著永恒強盛的力量,另有曆代至尊也擁有類似的靈魂。”察覺到珞的驟然緊張,柯琳不由放慢了語速,“但,曆代至尊及其候選人的靈魂終究屬於人類,不僅無法保有,而且完全沒有輪回的可能。”


    “什麽意思?”珞覺得自己的背後在冒涼氣。


    “我的意思是,至尊及其候選人的靈魂都是一次性的,”柯琳一字一頓,“死亡就是終結,即使千年萬年再度衍生出一個擁有相同名字的靈魂,也不會是曾經的那個靈魂了。”


    腦海中一片混沌的嗡嗡聲,珞在恍惚間聽見柯琳繼續說了下去。


    “第一任至尊的……「哀慟」,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的「仁慈」,第三任至尊楠焱祭的「悲憫」及其競爭者「無憂」,這些靈魂們,還有那些未曾留名的靈魂都隻能存在一次,因此他們已經全部都不存在了……”


    “但第三任至尊有所不同,”他輕聲說,看著楠焱珞驟然亮起的雙眸不由笑了笑,“有一種名為血契的魔法束縛著她,那是創始於楠焱的一種古老的魔法,甚至能超脫生死和命運,隻要你付得起代價。第三任至尊的靈魂因為一些你所知的緣由並沒有在死亡當時就消散而是延遲了一段時間,但最終也沒能逃脫消散的結局。但血契維係著她每一息的靈魂,那些變成了風與沙的意識至今遊離在那落日的王國,因為不完全而沒有意識,說起來也和死亡沒有區別。但關於血契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是一種同時施放在兩個人身上的魔法兩個人身上的魔法,一個人死亡的話另一個人就會被永遠排斥在死亡之外,從建立的一刻起時間停止,生者對死者的眷念會將死者遊離著的意識再度聚合,這是一個漫長而孤注一擲的過程,因為就算是最強烈的執念,聚合一個千萬息的魂魄也需要至少七百年的時間,在那七百年中生者很可能會因為思念淡化、質疑方向或是厭倦永生而單方麵解除血契,死者的靈魂將因此再也無法聚合,生者也會在解除的瞬間死亡並消散,所以我也未聽過有血契成功的案例。”柯琳淡漠地說,“先不說血契成功時我們之中已經無人在世了,任何一種強行拉回逝者的魔法都帶有違背規則的性質,是對死亡的不尊重,所以即使回來,也是不可能留在這個世界的吧。”


    “你為什麽就那麽確定姐姐的血契會成功?”珞咬著牙問道。


    “因為世間唯有他們最長情啊,”柯琳淡淡地笑著看著楠焱珞,“你存世的時間還太短,也未曾沾染過情事,所以不明白也是很正常的,但終有一日,時光會把那些都教給你。”


    那個瞬間楠焱珞有刹那的恍惚,好像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在那個綠樹環繞的地方,少年彎下身來向她伸手。那是孤獨中聚群的所在,黑暗中柔和的星光,渺遠而溫柔地注視和安撫,忘記他背負的罪孽沾染的血腥,隻是看著他的笑顏幹淨純粹,有光從雲隙之間降臨,莫名想要落下淚來。


    然而這樣的失神也僅有片刻,珞不悅地瞪著桌對麵笑意柔和的少年,“不要用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跟我說話!我們到底誰大啊?!”


    “是這樣沒錯哦,”看著突然變回孩子心性的楠焱珞,柯琳微笑著回答,“如果我一直活下來的話……的確是比你大的。”


    珞不吱聲了。


    柯琳低下頭倒茶,發絲柔軟地在夜風裏搖晃著,珞委實想不起她曾遇見過類似這家夥的人,戰前的數年動蕩,多少人至今下落不明,她猜了又猜,卻接連推翻。


    “你還沒說你為什麽進了落日之畔還能活著出來。”她低聲說。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麽?”他笑,“我已經是一個已逝之人了啊,隻是為著一些執念,被賦予名字而回到這裏而已。”


    “你的靈魂也有名字?”珞驚。


    “「償還」,”柯琳斂去麵上的笑容輕聲說,“這就是我靈魂的名字,而且與至尊們一樣,此次生命結束,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迎接或是束縛我,我自此……將成為‘不存在’的事物。”


    莫名酸楚。


    柯琳似是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結局,飲下一杯茶後就轉換了話題。


    “珞小姐可是聽過這梅鎮祀會的核心——白夜?”


    “小時候隨族中的孩子們來過幾次,是令兩名女祭分別扮演晝夜、水火、光暗等等相對元素所做的祈舞,歌舞輪回,為新的一年祈福,也算是茗國的一處盛景吧。”珞若有所思地望著長街盡頭的廣場上臨時搭起的花台上一襲素白纖手撫琴,隻是隔得太遠無法聽清,台下舞女輕紗慢搖美不勝收,她淺抿了一口茶水,“套路是從蒲淩——也就是現在的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搬來的,拉比德族內有光暗之分,兩名女祭的祈舞也是有真實福澤作用的,茗國搬來也隻能做個形式玩玩罷了。”她忽然不說話了,因為柯琳看她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個煙花巷裏的姑娘。


    “你幹嘛?”珞瞬間警覺。


    柯琳咳嗽著笑了一聲,“珞小姐可是舞者?”


    珞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那麽……一直在祠堂祈福的大長老瓔珞,也會跳祈舞吧?”


    楠焱珞瞬間就明白了,氣的恨不得把杯中的茶直接潑在這小子臉上管他什麽身份,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發抖,“你——不會是想讓我——和瓔珞——去做那兩個跳祈舞的女祭吧?!”


    “珞小姐自是放不下身段做這些事的,”柯琳微笑,“不過,如果您肯去,所求的絕大多數問題都會得到答案。感情和悔罪之心……您知道我在說什麽。況且有化形術,也無人認得出你們。”


    “你不是耍我?!”珞死瞪著柯琳。


    “當然不是,”柯琳笑,“不過如果您去了,就會知道答案這一點,我保證。”


    珞似乎糾結了許久,最後狠狠剜了柯琳一眼,翻身從窗戶跳了出去,化成一道明亮的魔光,消失在祀會闌珊的燈海盡頭。


    柯琳含笑喝完了壺中最後一杯茶,瞬間風起,滿樓的人都在那個瞬間被驟起的狂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當狂風息止,窗邊已無人。


    與此同時的祀會上,夜淺柔正在為這曲開場的芙蓉舞彈奏最後的收尾部分,她的指尖滿是發紅的水泡,疼痛讓她的額頭微微沁出汗水。自那日琴會後她突然達到了琤琮的水準,幾個階別的巨大飛躍令她明白,那並不是屬於自己的力量。她盡力讓那種模糊的意誌去控製自己彈琴的手,但終究是差著些火候,自己的身體跟不上這樣的琴境,隱隱有了吃不消的跡象。


    此間正是最後一個尾音,她手腕猛地一翻,抹過茗息錚亮的琴弦,這把浸潤了茗國無數聖女汗水血淚和青春的古琴,時隔數個千年再度彈奏出了琤琮之音,它應當也是欣慰的吧……


    這樣想著,手下的樂章也未就此斷絕,可就在纖手拂過琴尾最末端的三根琴弦時,噌地一聲奇怪的聲響,宣告了它萬年盛名最後時光的終結。


    那三根不甚起眼的尾弦仿佛被放慢了千倍似的高高揚起,斷口帶著驚人的力量和速度抽向夜淺柔,手被抽傷倒是小事,可今夜慕琤琮之名來此的人擠滿了廣場,一旦她在關鍵時刻退出琤琮,難以想象會變成什麽樣子。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地閉眼的時候,一隻蒼白到失色的手從旁邊伸來,以極快的速度將三根尾弦抻直,另一隻手極其完美地為她續上了那最後三個輕音。


    她回過頭,隻看見白發漫漫,溯雪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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